萧雨淇坐在林洌的床边,身后的窗帘微微动了一下,轻风渗透进来,已经带着点夏日艳阳暴晒后的尘土气息。房间中弥漫着淡淡的植物和木质家具的味道,萧雨淇眼里只看见了林洌,于是那味道也都蒙上了林洌模糊的影子。
萧雨淇侧着身,手上温热的鸡蛋轻轻贴着林洌的脸。林洌把她的手拉下来,握住了手腕,“别弄了,给我留些伤。”
萧雨淇一皱眉,“乱说什么,脸上的伤怎么能留?”
林洌眼睛笑笑地眨了眨,“怎么,破相了你就不要我了?”
萧雨淇动了动手,林洌还拉着她手腕。她无奈地说,“放手,我帮你敷一下。我们都进来多久了,你爸妈还在客厅等着呢。要不出去边说边敷?”说完,忽然觉得这也可行。立刻从床上站起来,转身要拉林洌。
林洌一下把萧雨淇拉回自己身前抱着,抬头看着她说,“说真的,不敷了。等一下我妈肯定得气,你敷好了,她一气说不定就出手了。现在这样好,她打不下去。”
萧雨淇立刻皱起眉,连带鼻子嘴巴全皱起了,“怎么就不能好好说?刘晴姐这么好的人,怎么你就能把她气得动不动就打你?”
林洌说,“诶我刚刚就想问了,你喊我妈姐,喊我爸林洌爸爸,那我们算什么?”
“师生。”萧雨淇敲了敲林洌额头,轻得都不知道有没有真的碰到。毕竟林洌整张脸,也就只有额头这块好地了。她说,“真的别耽误了,我们出去吧。”
林洌不放手,带着笑意说,“不闹了。雨淇,我还有一件事没说呢。”
“还有事?”
林洌说,“我用血来诱你,后果没我想象得那么轻。”
萧雨淇说,“我知道,我不怪你。”
林洌眼睛一弯,把头蹭进萧雨淇怀里乱动了几下,才抬起头来,小狗似的说,“还不止,这事可能会害到别人,我们要赶紧把它捂下来。”
“怎么捂,危险吗?”萧雨淇低头看林洌扬起的脸,两只手臂搭在林洌肩上。一个随时能把林洌从谁的手上捞回来,搂进怀里的姿势。
“不危险。是你,可能会很辛苦。”林洌说,“你要很快地学会怎么控制自己不露出吸血鬼的样子,而且,要极快地戒瘾。”
“刘晴姐跟我说过了,她说我根本就没有生理性上瘾。这个不用担心。”萧雨淇笑了笑,“其他的,我努力学就是了。”
林洌凑过去亲了亲萧雨淇的胸口。不带**的一个慢悠悠的吻,嘴唇触碰之余整张脸都埋在那里了,她脸上无数细细碎碎的伤就那样贴在了萧雨淇的心上。
“不一定那么容易,我先问问我爸。”林洌说,“等一下出去我送你下楼,你叫车走,直接回家。注意遮挡自己,到家就不出来了。晚饭叫外卖。我这边搞定了就去找你。”
萧雨淇一愣,马上要说话。林洌抢着说,“你在这里不方便,有些东西就是得骂开了,才能说得透。今天这机会难得,说不清楚以后都麻烦。”
萧雨淇担忧道,“不就是说你进联盟的事而已吗?有什么还需要喊打喊杀的?”
林洌说,“喊打喊杀不至于。只是我妈肯定不同意我进联盟,我要拿一些跟联盟有关的事情来当敲门砖,你在就不方便说了。”
牵涉到联盟的机密,萧雨淇就不能硬留下来了。但她又追问了一句,“林洌,刘晴姐不同意你进联盟,是不是因为会有危险?”
林洌沉默了一下,开口,“雨淇,我们以后会要一起经历很多事情,我不能瞒你。进不进联盟,我们都不是安全的。担上更多的事情,露了面,一定是有危险的。但我即使不担,也是危险的。只不过是无知无觉,等危险靠近以后都不懂得自保而已。”
萧雨淇看着她,嘴微微扁着,有点颤。
林洌亲了亲她,“别哭,我们雨淇要坚强点了。”
萧雨淇抿了抿被林洌亲过的唇,轻声问,“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有,”林洌说,“尽快学会你需要学的,随时注意保护自己,需要什么要立刻跟我说。还有…戒瘾。我都会陪着你。能做到吗?”
“好。这就算帮了你了吗?”
林洌抱紧了她,“不是帮,你是救了我了。”
***
林洌牵着萧雨淇出房间的时候,黄昏的橘色光柱斜斜地照进屋子,一室微尘轻浮,安静寻常人间。林洌父母面前都摆了杯咖啡,咖啡的香气早已随着温度散尽了,杯子还是满满的。有时候泡一杯咖啡,只是因为人太冷了,需要一点什么东西,来暖暖手。
两人还坐在沙发上,林爸爸一只手搭在刘晴背后,一只手贴着刘晴的膝盖。刘晴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巾。
林洌的脸上还是红红的一片,脸颊边的血丝好像还更显眼了些。萧雨淇把一碗鸡蛋放回厨房,用过的一只丢进垃圾桶。走出来提起客厅地板上的包包,背在肩上,戴上了太阳眼镜。
萧雨淇刚开口,“刘晴姐…”
刘晴也开口,却是对林洌说的,“雨淇不留下来?你们商量好了?”
“对,她先回家。”林洌答了刘晴,转脸对着林爸爸说,“爸,雨淇先回家。她直接打车回去,不出门。等我们都定好了,今晚我过去找她,行不行?”
林爸爸沉默了一下,说,“你都还没问清楚我们呢,就急着把人藏起来。”
林洌上前一步,像是急着要跟她爸解释,又像是赶着要把萧雨淇挡在背后。她说,“我不走,我们聊清楚联盟的事。雨淇的瘾…”
林爸爸抬眼看了她一下。
林洌又说,“你告诉我,我照办。”
林爸爸眼睛转了一下,像是翻了小半个白眼,又像是懒得看林洌了。他站起来,走到林洌身前,拍了拍林洌的肩膀。林爸爸隔着个高高的林洌,对她身后被牵着手的萧雨淇说,“萧雨淇,作为林洌的爸爸,我很惭愧。我们对不起你。”
他叫她“萧雨淇”。
如果是刘晴,会叫她雨淇。那是刘晴对萧雨淇的同情和亲善。但他此刻,不能够叫一声“雨淇”来表达友好。有时候,示好也能成为一种绑架。
萧雨淇一惊,立刻说,“林…叔叔,不是,林洌没有…我很好,您别怪她。”她眼睛微微瞪大,看着林爸爸,那只被牵着的手立刻捏紧了林洌的指尖,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摸了过去拉着林洌的衣角。
林爸爸把她的小动作收进眼底,叹了口气,说,“回去吧,路上注意。这两天都尽量少出门。”
萧雨淇忙答应,“好,您放心。”
林洌送萧雨淇下楼,出门前萧雨淇仍被林洌牵着,她拉了一下林洌,林洌停下看她。萧雨淇转身对林洌父母说,“刘晴姐,林叔叔,我很感激你们,为吸血鬼做的一切。”
刘晴微微带上些笑意,点了点头。林爸爸看着萧雨淇,没说话。
“林洌确实任性了,她给我带来很多不好的影响,她都跟我解释过了。我之后会学着独立、保护好自己,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成长。”萧雨淇舔了舔嘴唇,想了想,又说,“她以很多方式,一直陪在我旁边帮我。她…并不只是害我而已,她是我的朋友。”
受害者都原谅了,那么谁也不该再抓着林洌不放了。
林爸爸嘴角无力地微微垂着,仿佛有点心痛,但马上被他体面地拉回来了,变成了微微地笑了笑。他说,“你别担心,林洌的惩罚,不在我们这里。回去吧。”
林洌伸手揽着萧雨淇的肩膀,送她出去。
***
萧雨淇一走,林洌家里一屋子的空气就瞬间从黄昏微尘轻浮人间变成了落日血色泼洒战场。
“你不能当萧雨淇的线。”刘晴开口,“别说你刚做过的那些事。单说你们俩,走得太近了。萧雨淇暴露了,就能查到你。你惹麻烦了,就能查到萧雨淇。你要是做她的线,只有双重的危险。而且你也不是普通人,从萧雨淇往上查到你,整个联盟都得被连累。”说到这,刘晴又想起来林洌差点没玩得两族都遭祸,火气重新上涌,气得身子凑前了冲着林洌骂道,“你这混蛋!看中了什么,要把她抢到手,就要拉着所有的人陪葬!你现在又要拉上所有人为你的占有欲埋单吗?”
林爸爸伸手轻轻拍了拍刘晴的膝盖,刘晴砰一声靠到沙发背上,恨恨地喷了一口气。
刘晴憋了一腔的火气。除了气林洌不懂事,差点惹出无法挽回的大麻烦,更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惊恐。其实不单只是林洌,连刘晴也没想过猎人血的特性,能引起这么严重的后果。猎人血的吸引力,说到底不过是家族史里的一小段记录。世上的吸血鬼不多,猎人更少,很多猎人一辈子没碰见过一个吸血鬼,谁没事会拿自己的血去身边测试一圈玩玩。如果不是林洌这次拿自己的血这么一试,刘晴有生之年都不一定知道猎人的血能对吸血鬼产生这么绝对性的诱惑力。
林洌沉下眼帘,一脸愧疚,说,“妈,我很后悔,这件事我做得非常错。我一定会护好她,也会看好她。我一定不会再让更多的人知道她的血瘾。”
林洌继续说,“但是雨淇,她不能普普通通地进联盟。给她安排别的线没有用,她遇到什么根本不会向别人求救,只有我可以。而且不会有别人能比我更了解吸血鬼,也不会有别人比我更了解你们盟里的运作和交接,我最清楚要怎么动用你们手中的一切资源去保护她。”
林爸爸抬了抬眉,林洌说的是要动用他们手中的“一切资源”。如果她只是打算当普通的线,哪里至于能动用整个联盟的一切资源。
刘晴又被林洌“轰”一声地点着了,“你不让萧雨淇进联盟,我们连追踪芯片都安不进去,我就问你这根线到底有什么作用!她哪天失踪了你去哪里找她?你TM还要动用一切资源,就凭你是我们女儿是吧!”
“妈,”林洌在刘晴的轰炸之下,平静地说,“我不是凭着我是你们的女儿,我是凭着你们训练了我这么多年,教了我这么多年。全世界任你找一个人,谁能比我更清楚这些?我不是要进联盟当雨淇的线,我要进联盟帮你们。”
“你的意思是,你要当副会长。”林爸爸说。
刘晴又气又不可置信,大笑了两声,“林洌!我没说让你进联盟,想都别想!”
林洌问,“为什么不让?”
“你还小!这事没得商量。”
林洌瞥了林爸爸一眼。林爸爸瞥了刘晴一眼,没说话。
那就是,只要刘晴同意,林爸爸对林洌进联盟没意见。
林洌心里一喜,面上淡淡地点点头,对刘晴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说我还小。第一,你觉得我担不起,我确实也做了很多不靠谱的事;第二,你担心我,觉得进了联盟跟你们的事情扯上了关系,我不安全。”
刘晴没说话,脸色沉沉地看着她。
上帝大人不出手的时候,林洌向来是逻辑清晰,专业场控的。她在心里捋了捋台词,开口说,“第一点,我们等一下说。关于第二点…妈,我常常在想,你这么高调地跟当局对着干,为什么我们全家这么多年都没事?再说了,我们家里这么多的资料,当局都不想要吗?我自己一个人住在B城到处游荡,你们俩都不在,怎么没人抓我去你们面前威胁点什么呢?”
林洌弯了弯眼睛,权当笑了,“所以说,我妈是真厉害。但是妈,你能护我一辈子,护到我死的那一天吗?如果我不早日熟悉你手上的一切,万一我某日离开了你的视线,却无力自保,你担不担心?”
“哼,”刘晴讽刺她,“那你呢?你要护萧雨淇护到她死的那一天吗?万一你某天一下没看住,她无力自保,你又担不担心?”
林洌眼睛弯弯地笑了,“所以我给她准备着随时能带她走的东西呀。舒舒服服的,一秒之内,人就没了。妈,你也要给我准备一份吗?”
林爸爸立刻皱起眉,林洌这一下用尽全力踩她妈妈的死穴踩狠了。刘晴一愣,一阵悲哀和深深的恐惧从心底腾地飙上来。这下她是真的气得从沙发直接弹起,大步冲到林洌跟前抬手就想往下扇。但林洌的脸已经惨不忍睹了,刘晴气得眼冒火星还是没能下得去手,改为双手扯着林洌的前襟一把将她从沙发上整个人抽了起来。林爸爸立刻过去,握住刘晴抓着林洌的手,对林洌厉声说,“林洌,你过分了。”
林洌也意识到自己真伤着刘晴了,马上收起了刚才那副嚣张表情,神色愧疚地道歉,“妈,对不起。”
林爸爸搂着刘晴的背,把她带离了林洌身前,眼神还是很凌厉地看着林洌。但下巴对着林洌微微抬了抬。林洌立刻往后退了两步,站得离他们远了些。
刘晴过了好一会儿才稍微平静下来了,说,“你不用激我。我就算把手上所有东西都转给你,你也用不了。”
林洌说,“我会尽快学。”
刘晴深深看了眼林洌,苦笑一下,“你根本不知道这其中的疲惫和无力。你以为拿到联盟的所有资源,你就能全方位全天候地护住萧雨淇了吗?John是怎么死的?我们找了他这么多年,难道我们不想救他出来?”
林洌说,“我知道,就算是你们,也不是无所不能的。但我可以帮你们,我们就至少一定会比现在更好一些。”
刘晴冷笑,“更好一些?你不帮倒忙就很好了。”
林洌沉了沉气,忽然问,“John是不是有家人在美国?你上星期不是去美国了吗?是去找他家人了吗?”
刘晴立刻阴沉了脸,“林洌,你不该套我的话。”
林洌解释道,“我只是猜的。我只想问,现在John的遗体怎么处理,肯定不会发还给他的家人吧?”
林爸爸说,“没有遗体,要抹去研究痕迹,第二天就已经只剩一副骨头了。”
跟林洌猜想的一样。
“还留着骨头,”林洌阴寒地冷笑了一下,平静地陈述,“难道要展览。”
林爸爸说,“对,会放进德国的国家博物馆。”
John死后,德国决定,吸血鬼的遗骨是不可多得的藏品,可以收进国家博物馆。他们会开辟出一个专门的小藏室,科普吸血鬼的历史和资料。在生化研究院里沾了血的研究成果,会挑出能够公之于众的那部分,被包装成“搜集而来的”资料,公开展出。
那副看起来完全和普通人无异的遗骨,会被放进一个大大的密封玻璃展柜里,拥有和木乃伊一样的高级别待遇。如同林洌梦里,困住了萧雨淇的那个玻璃箱一样,坚硬厚实,外面的氧气进不去,里面的呼喊永远出不来。
林爸爸定定地看了眼林洌,他记得林洌主修的就是博物馆学。林洌也看着他,在观望他的态度。林爸爸站在刘晴旁,扶着老婆,隔着一个对峙的距离,瞪了对岸的女儿一眼。但瞪得挺软的,软得像翻了个“拿你没辙”的白眼。
于是林洌点对点地看着刘晴说,“如果我有办法,可以让你们把他带回去给他家人呢?”
刘晴盯了林洌一会儿,移开了目光,轻轻摇了摇头说,“国家博物馆的事,太偏了,我没有人脉可以让你插手的。”
林洌看着刘晴,眼神很淡定,“我有。”
刘晴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眉头紧皱。
林洌说,“当然,绝大部份事情还是需要你们出面的。而且…”她顿了顿,带着一点抱歉,说,“可能只能拿到骨灰。”
刘晴紧闭着唇,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转眼看了看身旁半揽着自己给予安慰的老公。林爸爸扶着她肩膀的手慢慢抚着,笑了笑,说,“阿晴,你看,洌洌是不是长大了?”
刘晴眼睛里竟有些湿意。在John这件事上,她终究还是有遗憾的。
刘晴去美国确实是要找John的家人,她们母女转移了几次,刘晴的人都跟上了,不过John之前没消息,她们也就一直没有去打扰。那天林爸爸从生化研究院出来,给她打电话,德国比美国加州早了九个小时。他那里是午后了,她这里才清晨,阳光不知出不出得来。刘晴第一次站在那座房子前,看见John家门外的一大片草坪上,有很多小雏菊。
John的妻子单身。不是离异,是从未结过婚。没有人能跟不存在的人结婚。
小雏菊是野花,被风带了种子来,飘落到平常人家前的草坪上,刚长出来,就会被铲草机一下辗过,整整齐齐地砍断。但没过一两天,又会有零星的小雏菊从草坪里重新长出来。
四四方方的草坪一片绿油油,草与草间,千人一面,是绝对完美的一体性。而五颜六色的小野花,会破坏这种让人安心舒服的一体性。很多居民都不喜欢野花。
但John家门前的草坪上小雏菊很多,应该是铲草的时候故意绕开了。
也许不应该说,那是John的家门前。因为当他单身的妻子来开门时,刘晴说明了来意。她立刻说,“I don’t know any John.”(我不认识任何John。)说着就关了门。
刘晴隔着门,对她解释联盟和John的情况。说到后来,里面传来一点点压抑的抽泣声,轻轻的,几乎听不见。隔了好久,刘晴听见那把已经沙哑的声音,坚定地说,“I don’t know him.”(我不认识他。)
***
傍晚的天色暗得太快了,像有人指着天上一条铺开的光谱,手指飞快地一划,那天色就跟着在光谱上飞快地溜了过去。先是杏黄中揉入一丝橘红,晕开了,渐渐地变成琥珀色,后来沉落为绛紫。随着一把乌鸦撒过天际,几声寂寥的鸦叫传来,天色混沌,浑为了沉甸甸的鸦青。
萧雨淇几乎能数出它每一秒的变幻。
她坐在卧室的书桌前,桌上一盏台灯,在她面前拢了一个光圈,时而大些,时而小些。萧雨淇面前摆着一本应用心理学,偶尔翻一页。翻页也只是为了翻页,前一页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后一页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林洌看书总有目的性,林洌做的事也总有目的性,那是她的信仰和追求在引导着她。所以林洌往前冲的时候,眼神亮亮的,充满期盼和自信,很吸引人。但萧雨淇没有。
她只是混沌地虚度了二十几年,像坐在一列慢车上,听着轰隆轰隆的铁轨声,沿着一条直直的铁轨一直往前去。她对林洌说她不画画,是因为没有东西想表达。她确实没有,世界只是窗外往后流淌而去的风景,世界与她何干。
卧室的窗帘大开,窗外吹进来持续的微风。萧雨淇坐在书桌前,旁观着天空按着光谱,一格一格地暗了下来。最后是谁用画笔乱扰一通,天空完全黑了。
窗外透进来城市街角的街灯车灯霓虹灯,传进来商铺行人和车辆的生活杂音。她看着窗外,没有找到月亮。太阳虽走了,月亮还没来,那就,还不算晚。
忽然,手机震了一下,林洌问她吃饭了没,想吃什么。所以林洌她们已经聊完了吗?萧雨淇想问林洌有没有又挨打,但写了又删,最后只问,你们聊得怎么样?
林洌没回答她,后来说给她点了一碗面,等一下外卖会来。
那就是,林洌可能聊得不顺利吗?是哪一部份不顺利呢?
萧雨淇站起来,手机就留在了书桌上。她的脚已经完全麻了,只能扶着墙慢慢走出客厅。林洌说萧雨淇要很快地学会很多东西,要很快地戒了血瘾,要知道怎么保护自己,需要什么要开口跟林洌说。萧雨淇想,林洌真狡猾,她让自己什么都不要瞒她,但是她呢?
她只会说她不疼,她只会说她不累。
她说爸妈都很疼她,脸上的伤都是自己打的。
外卖很快到了,萧雨淇不敢开门,隔着门请对方把外卖放下。又等了十多分钟才开的门。
萧雨淇打开外卖,居然看见了一只额外加的荷包蛋,边皮煎得焦黄,蛋黄却是软软的。她们认识才不过几个月,在一起吃饭的机会不多,几乎每一次都被萧雨淇搞得一团糟,林洌不可能知道她喜欢吃什么。但美丽的巧合,仍然让人很开心。
荷包蛋是巧合,林洌也是巧合,她们平平安安的,都是巧合。
萧雨淇夹起荷包蛋,赫然感觉到两颗尖牙刺了一下嘴唇。今天她的尖牙,自从进了林洌家以后就没有收回去过。萧雨淇想起林洌的房间里,有一种陌生的、属于林洌的味道。她忽然感觉手臂上爬满了鸡皮疙瘩,像有一条滑腻腻的什么,在她的手上蠕动而过。拿着筷子的那只手麻了,一抽一抽,要抖不抖的。
萧雨淇面对面望着自己。是又要开始了吗?不会的,不可能的。刘晴姐说过,她不可能对猎人的血产生生理性血瘾的。
是心瘾,是她自己的问题。是心瘾,忽略它就好了。就像抑郁的时候,让自己开心点就好了。
萧雨淇用已经麻痹的手托着筷子,颤颤巍巍地托起那只荷包蛋,凑过去咬了一口。蛋破掉了,蛋黄沿着蛋皮,沿着她的唇流到面条上,黏糊糊地糊了面条一脸,缓缓地往下渗去。面条的所有缝隙都要被封住了,面条不会窒息吗。
嘴里的蛋黄有一阵骚腥的气味,是动物的内脏气味,铁锈的味道,是血的味道。
萧雨淇胃里忽然一阵翻江倒海,这下她的手终于肆无忌惮地抖了起来,抖得跟个电动的筛子似的,筷子啪嗒跌落地上,咬了一口的荷包蛋整片跌回外卖碗上,吊在碗边,像一具挂在泳池边,穿肠烂肚、半死不活的身体。萧雨淇坐不住,一下子跪到地上干呕了几下,冷汗瞬间就渗了出来。她急喘了几下,要摸手机。手机不在身边。
萧雨淇的额头已经冒起了一片点点滴滴的小汗珠,脸旁粘着曲卷的几缕碎发。长长的卷发搭在背上,滑落地上,铺开了,描绘出一幅谪仙跌落凡尘,病态、疼痛且苍白的绝美画卷。她艰难地抬头,望了厨房一眼,想起来冰箱已经没有血包了。屋里没有血包,没有林洌,她只有她自己,然而她答应过林洌不咬自己…她垂着头,趴在地上,急急地喘着。厨房…有刀,她只答应了不咬。
萧雨淇一手把自己撑起,另一手攀着咖啡桌要站起来,忽然看见咖啡桌上的一个药店袋子。
林洌说过,她买了抽血器。
***
林洌一家三口围在饭桌前,林洌如她妈所愿的,一边滚着蛋,一边简单地跟爸妈解说自己关于怎么带回John骨灰的思路。刘晴此刻已经很平静了,又回到了那个高效能干的会长身份里。林洌说完最后的修正版计划之后,刘晴边思考边点头,“行,你去联系你的教授,我去伯恩找找人。”说着马上就站起身来,林爸爸拉着她,“快八点了,先吃饭吧。你不饿?”
刘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林洌,说,“呃,忘了…没煮饭。”她看了眼林洌手边的那一大碗水煮蛋。林洌没忍住噗哧一笑,马上换来她妈妈一记眼刀。
林爸爸也笑,松了拉着刘晴的手,“行行,我去煮个面。你进去订机票吧,这次换我回美国。”美国也是回,B城也是回。
刘晴说,“你不去瑞士?要不去德国坐镇也好呀。”
林爸爸说,“帮洌洌打个下手,找些学者从旁帮忙施点压。”
刘晴瞥了他和林洌一眼,没好气地笑笑,转身进房间了。
林洌翻过手机说,“我点个外卖吧。茶餐厅行不行,三菜加白饭。”还能给雨淇点个东西。她现在不知得胡思乱想成什么样呢,肯定没心思吃饭。林洌先发了信息给萧雨淇,问她想吃什么。萧雨淇马上回了,问她聊得怎么样。得得,果然问雨淇想吃什么就是白问的。林洌直接点了个牛腩云吞面给她,又加了个烫生菜,想了想,又加了个荷包蛋。
林爸爸看着她忙了一通,点个外卖还带对着手机苦思冥想一番,又要对着手机痴痴傻笑一番的。他笑着摇摇头,捧着自己手边的茶慢慢啜着。
林洌点好了外卖,没耐性地丢下了那颗她妈让她滚的蛋。枕着手臂趴在桌子上,眼睛朝上,嘟着嘴看着她爸爸。她极致地用脑用了一整天,此刻是真的有些累了。眼睛睁的大大的,却放着空。
林爸爸瞄了眼主卧的方向,微微笑着说,“我都没想到还有这一招,能把骨灰拿回来。”
林洌眨了下眼,垂下眼帘,说,“你要想的话,怎么会想不到呢?”林爸爸默默喝了一口茶,没答话。林洌又问,“今天是什么茶?”
“熟普洱。”林爸爸说,“温和,正气。给你来一杯?”
“不要,一股尘味。”林洌开玩笑道,“爸,你不是嫌我不正气,才喝熟普正正家风的吧?”
林爸爸放下杯子,默默了几秒,伸手去摸林洌的头,柔声说,“不,爸爸很高兴。无论最后我们能不能拿回骨灰,你能想到这一层,你比爸爸正气。”
林洌被她爸爸摸着头,舒服地闭上眼睛,说,“你担着太多事了,只能关注到最实用的那一层。”
林爸爸对着闭上眼睛的林洌温和地笑了笑,轻声说,“是爸爸老了,很多事,就放弃了。”
林洌父母关注的,是能不能找到那个活生生的人,能不能把他救出来,又能不能帮他无痛地走,免受折磨。而当那个人走了,只留下一个躯壳以后,这件事在林爸爸这里就算告一段落了。
而林洌,却想着一个人,无论生死,都不应该被摆在博物馆,而应该回到他爱的人身边。
刘晴为John争的是命,林爸爸为John争的是人权,林洌为John争的是尊严。
林洌爸妈要的,是保护世上的猎物。从前,猎人从吸血鬼手里保护平常人,如今,猎人从平常人手里保护吸血鬼。
而林洌要的,是世上再无猎物。
她对萧雨淇的保护,跟刘晴对萧雨淇的保护不一样。
从前的林洌,很想把一道白月光捧在手心里。但她后来发现,月亮的光辉,原来需要太阳的给予。太阳暖暖的,月光就能亮亮的。
虽然,月食的时候,月亮可能会被埋进黑暗里。
***
外卖来了,刘晴吃了几筷子,想回房间。林爸爸拿了个大碗,盛了半碗饭,又铺好了蔬菜和没有骨头的肉,递给她,说,“吃完。”
刘晴赌着气又坐下了,嘴里嘟囔着,“人家还等着我回复呢。”
林爸爸点点头,“是啊,他们好好等着呢,急什么。”
刘晴翻了个白眼,捧起碗,抄起筷子,头一低,林爸爸又幽幽地加了一句,“慢慢吃。”
林洌抿着嘴不敢笑,乖乖地咀嚼着父母塞进她嘴里的狗粮,偶尔瞄一眼手机,萧雨淇安安静静的,没有找她。
林爸爸忽然开口,“洌洌,问你一件事。”林洌立刻抬头。林爸爸说,“John有一个遗愿,给了我一个字,应该是Dairy或者Daisy。我还在想是什么意思。”
林洌问,“确定是这两个字其中之一吗?”刘晴放下了筷子,转了转眼珠思索着。
林爸爸的右手在桌上点了几下,认真回忆了一遍,说,“应该不会错。”
林洌撅着嘴,边想边说,“Dairy…不像,也没听说过他跟什么奶的产业有关系。Daisy…会不会跟他家人有关?”
刘晴立刻凑前了身子,刚想说话,瞟了眼林洌,又闭上了嘴。林洌和林爸爸都安静地看着她。过了空荡荡的好几十秒,刘晴慢慢地开口,“他老婆孩子现在的家,门前草坪上种了很多小雏菊。是不是他们夫妻俩就喜欢这种花?”
林爸爸瞟了林洌一眼,林洌抿着嘴憋着笑,双眼弯弯的就差没高兴得直接跳起来了。
吸血鬼家人的信息,尤其是暴露的吸血鬼有孩子这件事,在联盟里绝对属于最高机密。吸血鬼的孩子很有可能身上带有吸血鬼的特征,即使没有,也不妨碍当局把孩子抓回去配合研究一番。吸血鬼的后代啊,多珍贵难得的研究材料。
如果林洌只是作为刘晴的女儿,刘晴不可能告诉林洌这些。
林爸爸瞪了林洌一眼,警告她别太得意。他夹了块软软的,不用咬的烧豆腐,塞到林洌碗里,说,“洌洌怎么看?”
林洌正了正表情,看起来是很正经在思考事情的样子了。她接口说,“会不会,是他老婆孩子的名字?”
刘晴假装没看见那父女俩的眉目传情,沉着脸说,“他老婆叫Amanda Flythe,女儿跟妈妈姓,叫Dana。也许是小名?或是另外的人?”
林洌想了想,翻出手机查小雏菊的花语,对着手机读,“纯洁、天真、和平、希望,深藏在心底的爱。”
一家人默默的,没有人说话。
刘晴垂眸看着自己面前的碗,很久以后叹了口气,放下筷子,转身回房间了。林爸爸没再拦她。
一具被放置在研究台上,如死肉一般被撕皮剔骨后的躯体,心里怎么可能还有纯洁、天真、和平和希望,怎么可能还有爱。
说到底,一个吸血鬼,他凭什么有心。
也许,Daisy只是一个幻象。也许他在临终时,对着温柔的死神,看见了一个他原本想要看到,也本以为自己会看到的世界。那里有一片草坪,上面生长着没有被铲除的小雏菊。
***
饭后林洌问了她爸关于帮萧雨淇戒瘾的事情。林爸爸确实给了林洌一个方案,但最后他又说,“如果你狠不下心,我们带她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你们隔开来。过几个月就好了。”
“爸!”林洌急道,“我答应过要陪着她的。你不知道,我对她可狠了。”
林爸爸轻叹了一口气,忽然说,“你还记得希腊神话里,音乐之神俄耳甫斯的故事吗?”
音乐之神俄耳甫斯的妻子欧律狄刻被毒蛇咬死了,他悲痛欲绝,找到了冥王要复活妻子。冥王提了一个很简单的条件,在两人走出地狱前,俄耳甫斯不能回头看妻子。
但俄耳甫斯竟然没忍住,在最后一刻回头看了一眼妻子。于是,他最爱的欧律狄刻在他面前再死了一遍,永远没有再回来。
“洌洌,”林爸爸说,“这事不容易。”
林洌眼睛笑笑,点点头,“我知道。我不会回头的。”
***
林洌边跨出家门边给萧雨淇拨电话,第一个电话没人接,第二个电话没人接。她提前叫的车已经到了,她赶紧上了车,不断地拨着电话,偶尔抬头问司机,“师傅,能不能再快点?”她的一只手捏着前座的椅背,另一只手重复地拨着电话,声音里带着一点颤意。
从林洌的家,到萧雨淇的家,开很快很快的夜车,原来还是需要十几分钟。车子在转最后一个弯的时候,电话接通了,萧雨淇的声音传来,断断续续的,“林洌…我找不到,好痛…”她在哭。
车子还没停稳,林洌就已打开车门冲了出去。她两三步跨上一层楼,两三步又跨上一层楼,扑到萧雨淇家门前用力拍了两下门,“雨淇!开门!”
屋里没反应。
林洌扭了扭门把手,门理所当然地锁着。“雨淇!”她用力拍了好几下,“雨淇!开门啊!”
林洌忽然想,糟了,雨淇不是不在家吧?她急忙翻出App来查萧雨淇的定位。萧雨淇在家。
她抬头,改为用拳头砰砰地捶着,大声喊,“萧雨淇!开门!”
屋里传来一些杂音,林洌心里一团乱,听不出来是什么声音,又抡起拳头捶了两下门。然后屋里忽然有个什么东西倒了,咚一声闷闷地撞在地上。林洌心里一阵阴凉,她缓缓地蹲在门前,轻轻拍着门,“雨淇?雨淇,你能不能过来?雨淇…你应一下我…”
忽然,门从里面敲了两下,很轻,很慢。声音的位置很低,贴着地面敲过来的。
林洌立刻不敢说话了,贴耳听着屋里的声响,却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得那样凶狠,咚!咚!咚!几乎要撞穿她胸腔内脏,从她喉咙里吐出来。
屋里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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