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First Blood

林洌拿的那节素描课,助教是萧雨淇,没有老师。

萧雨淇本科修的是美术,后来考研转到了美学,一字之差,却导致萧雨淇从美术系跳到了哲学系。美术系主任还为此气过好一阵子。但气归气,现在素描老师一请产假,系主任还是找了萧雨淇跨系回去带素描班。素描班有萧雨淇带着,明面上还是说会找代课老师,实际上也用不着了。

萧雨淇读研以后有点吃力,确实需要额外的学分帮补。美术系主任找她,她一口就答应了。

萧雨淇还是美术生时,那一手教科书式的画技简直是同届所有美术生的噩梦。尤其是最讲究规矩和技术应用的素描。萧雨淇的画,就是原物的理型。

理型是什么。就是一个苹果在桌上,萧雨淇画出来了,画上的那个苹果就成了一个苹果的最完美的样子,最应该成为的样子。桌上的那个苹果就可以扔了。

据说当时美术系的素描老师上课用的都是萧雨淇的作业,抽丝剥茧地分拆讲解。她的画就是范本。

所以后来,当美术之神心甘情愿地坠落人间,成为一个哲学平民,所有美术教授都惋惜不已。

但是萧雨淇觉得现在很舒服。

隐没在人间,虽然是最平庸无用的一件事,但也是很有安全感的一件事。

***

初春午后,万物复苏。整个世界都没睡醒,花鸟鱼虫都慢悠悠的。萧雨淇把课安排在校园东南面清晖湖边的小树林下,对着那一汪在微风下荡荡漾漾,闪耀着粼粼碎光的湖水,带着二十几个学生写生。整个校园都静悄悄的,轻风吹过林间,带起一阵抚弄新叶的“沙沙”之声,树底下回应的是铅笔落在画纸上细细扫动的声音。

学生们三三两两地散坐在湖岸的草地上,萧雨淇在他们身后走动,偶尔停下端视他们的画。她在年后把直发烫卷了,俯身时一头长长的卷发随之滑下,摇曳生姿,无尽妩媚。萧雨淇直起身后通常会伸手把发丝顺出来,拨到身后。那一系列动作,落在林洌眼里,就像开了慢镜头似的,一帧一帧地卡在林洌的心跳上,一点一点的勾人。

卷发的萧雨淇,显得更为美艳,却也更不好接近了。

赵芸说得对,萧雨淇没有朋友,看起来也不想有朋友。林洌每次对萧雨淇说话,萧雨淇都会扬起脸,微微笑着,眼睛注视着林洌,认真地听。非常温柔,非常礼貌,非常地,不带任何私人属性。

她对林洌如此,对所有人都这样。

林洌举着铅笔去量湖对岸的树木楼房。一袭飘逸的裙角扫过她的手肘,让人无法忽视的女香从她颈后飘来。是阳光之下鲜花盛放的气味,暖融融地包裹着人。林洌瞬间闭了闭眼。

萧雨淇弯腰,平视着林洌的画板,小声说道,“林洌,你要仔细对照这里的树木和建筑。”即使在语气严肃的时候,萧雨淇的声音仍是奶奶酥酥甜甜的。一段纤细白腻的手臂几乎贴着林洌的脸颊伸到她的眼前,在画上比划了几下,“你看,这几栋楼连树木的两倍高都不到……”萧雨淇抽走了林洌手中的铅笔,在画上很淡地标记了几个位置,“这里得改一下,是不是?”

林洌的耳朵镶着一圈淡淡的红,语气倒是挺淡定的,“明白了,谢谢雨淇学姐。”

萧雨淇温柔一笑,把手中的笔递还给她,顺手拍了拍林洌的背,拍得太轻,更像是扫了一下,“其他都很好,改好比例就可以开始勾轮廓了。”

林洌身后轻柔飘渺的裙角离开了,暖融融的香气也消失了。林洌前额的头发垂下来,半遮住了眼睛,嘴唇轻轻抿成一线,是一如既往在萧雨淇面前那乖巧的样子。

萧雨淇走到另一个学生的背后仔细看了一会儿,弯下腰轻声指导,余光撇到不远处的林洌正好看向这边。萧雨淇小声说着话,嘴角微微勾起,像是笑了,又似没有,似有似无的惬意,不知不觉的勾人。

萧雨淇直起身来,眼前的男生抬起微红的脸,说了声“谢谢学姐,我记住了”。萧雨淇仍能感觉到林洌的目光。她对那男生点点头,边转身去看下一个学生,边伸手慢慢地摸到脖子后,慢慢地把发丝顺出来,拨到身后。

萧雨淇早就忘了去年秋天,自己在图书馆里顺手逗过的一个小学妹。林洌这个名字重新进入她的脑袋里,说起来还得归功于杜教授。

杜教授看来真的很担心林洌在素描课会拿低分,他专门跑去跟素描老师提过一嘴,然后素描老师又在休假前专门跟萧雨淇提过一嘴。

林洌啊,就是那个考古系主任等着她三年级一到,就要帮研究生院抢人的高材生嘛。

所以林洌的成绩单上绝不能出现任何低分,就算是旁枝到这么末节的素描也不可以。

萧雨淇虽然觉得要在一个学期内把林洌的画画水平拉到A的程度很为难,但她并不烦有林洌这么个学生在班里。林洌挺乖的,学习能力也强,虽然基础不足,但只要萧雨淇开口点过的错误,她以后就绝不会再犯。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很轻,本来萧雨淇都没听清,但是紧接着背后有一阵甜蜜的血香袭人而来。萧雨淇猛地转身,看见林洌一手握着削笔刀,另一手还捏着刚刚那支铅笔,细细的血路沿着铅笔滴落在草丛里。萧雨淇仿佛能听见血滴在草叶尖上的“啪嗒”一声。

暴殄天物。

林洌手上一阵钝钝的痛感,还得顾着安慰旁边的女同学,“哎没事没事,你别叫。”她怕等一下把萧雨淇给叫过来了,吓到她。

却不知萧雨淇已快步走近,在她身旁弯膝跪下,柔软的长裙撒了一地。

萧雨淇膝盖不好,几乎从来不蹲,要矮身的时候就干脆跪下。林洌一转头,吓得差点跟着她跪了下去。脑一抽,很轻的一句“操?!”就这么飘出了口。

萧雨淇低着头,盯着林洌受伤的手指,定了一两秒没动。林洌看不见萧雨淇的表情,忐忑地盯着那个盯着自己手指的人,尽量让自己被她握着的手指不要颤。

萧雨淇应该……没听见吧?

不知算不算是好事。林洌操得太轻了,萧雨淇看起来没什么感觉。但她还是忽然回过神来,一手扶着林洌的手,另一手伸进随身背着的小包里抽出急救包。

美术生割个手算常事了,萧雨淇早就习惯随身带着创可贴什么的。旁边的女同学急忙递过来一张干净的纸巾,萧雨淇接过,却先用自己的食指在林洌的伤口上轻轻抹了一下,然后才在纸巾上倒上矿泉水,清理林洌手上的血渍。萧雨淇动作很利落,林洌一回神,创可贴都包好了。

萧雨淇放开了她的手,林洌的指尖只余下一丝轻轻柔柔的痒。痒得她忍不住重重地呼了口气,闭了闭眼。

“谢谢。”林洌低声说。

“小心一点。”萧雨淇终于抬起脸来,“疼吗?”

她看见林洌正盯着自己看。林洌看萧雨淇虽是常事,但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却有点反常。然后林洌的眼神里露出了一点疑惑,又有点惊讶。

Shit!萧雨淇猛地反应过来,立刻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一下子遮盖住自己的眼眸,“小心一点。”萧雨淇抛下这句已经说过的话,立刻站起来,快步穿过学生们,边离开边说,“休息十五分钟”。

林洌连忙转身,去看那个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的背影。那背影好像微微低着头,凑近了那只抹过林洌的血的手。

林洌眯了眯眼,太远了,她看不清楚。

但她敢肯定的是,刚刚萧雨淇抬起头来问她疼不疼那一刻,萧雨淇的眼珠是红色的。如果换一个人,可能会以为当时是阳光反射,自己看错了。

但那是林洌,林洌不可能看错。

那是,血的颜色。

春日午后温和的阳光,透过重重枝叶落到林洌的脸上,勾勒出淡淡的阴暗纹路。林洌低头认认真真地端详着自己刚被包扎好的手指,忍不住抿着唇无声地笑了。

操……不是吧,萧雨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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