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隐没

希腊神话里,有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

说的是音乐之神俄耳普斯的妻子死了,他带着一身的才华与坚定,最终却没能成功救出妻子。这个或有或无的故事,过去千百年了,人世间出现了无数个俄耳普斯,他们或是坚决地带着自己所珍爱的,走出了地狱;或是由于各种原因,不忍心地回了头,痛失所爱。

悲剧神话的凄美,美在俄耳普斯的选择。世人时而立于理性之巅,评判他抉择的荒诞;时而立于感性之巅,咏叹他爱情的深沉。

但是那个死过爱过、痛过恨过的欧律狄刻呢?她做过什么?

她只是个妻子。这些不重要。

然而林洌的欧律狄刻,逼着林洌回了头,在理性的错误中借给了她感性的力量。于是她扯着那丝力量,一路负伤,重回人间。

这次,是欧律狄刻自己救了自己。

去他的天上众神,去他的冥王约定。

***

黎明时分,天光未亮。窗外的一大片矮小楼房尚沉浸在黑暗的怀抱中,深深浅浅的朦胧的灰。微风轻拂着树的头发,树木舒服地摆着头,偶尔哼出一两声细细的鸟鸣。马路上沉静如水,路灯温暖,映在柏油路上如同一盏盏小小的渔火。

楼房上一模一样的一排排窗户,如同一个个漆黑的洞穴。家家户户都在洞穴中沉睡,呼出夜里生出的妄念,吸入白昼需要的体面。

唯有萧雨淇家的客厅大灯依然通明。

灯光之下,林洌的眼帘微微一颤,眉头忽然蹙了一下。她眼睛仍然是紧闭的,鼻子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从嘴巴长长地呼出去,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着疼。后背压了一整夜的沙发边缘,已经麻了一大片,连累肩膀和脖子都酸痛无比。一只手臂搭着什么,也麻了,另一只手臂摊在地上,旁边散着一片湿漉漉的布,地上一滩冰化的水,浸的她也一手冰凉。

林洌挪了挪,怀里的萧雨淇跟着身体一震,在她怀里动了动,睁着迷蒙的褐色眼睛对上了她的,好像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哪。意识完全清醒过来,林洌瞬间就笑了,低头亲了亲萧雨淇的额头。她想起昨晚,萧雨淇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喝血,扯着她不断地喊我恨你,恨着恨着就不知是睡过去还是晕过去了。林洌心里又生起一阵钝钝的痛意,她皱起眉,还是含着一唇的笑意,说,“雨淇,你真的强,牛x。”

萧雨淇脸上呆呆的,看着林洌,伸手去摸她脸上的血渍。那血渍过了一夜,早已蹭走大部分,只留下些干掉的残碎小点。林洌的脸,有点烫。萧雨淇皱了皱眉,想起身去拿块湿毛巾,手按到地上要撑起自己,却只勉强坐了起来。身体完全罢工,异常酸软,跟跑过马拉松似的。

林洌拉她回来,又抱着了,“干嘛去?”

萧雨淇看着林洌的脸颊,叫她,“林洌。”

林洌望着她,不笑了,眼睛里深深的一望无尽,如微风似的无处不在的疼。她说,“你先说。”

萧雨淇垂下眼帘,说,“对不起。昨晚吓到你了。”她又张了张嘴,想解释一下那句我恨你,却又怕再提起,于是嘴又闭上了。

林洌说,“为什么又说对不起了。是我在逼你,你那么痛,还是熬过来了。怎么还能说对不起。”

看来林洌没有真生气,只是累了。萧雨淇觉得空气里忽然亮了一点点。她咬了咬唇,手指轻扯了几下林洌的衣角,又去抠林洌衣服上的血污。哪里抠得干净。摆明的无用功,不过是弄些小动作,表达一下自己的无措。林洌一向是心软的。

萧雨淇微微一抬眼,眼睛立刻又低下去了,连着头也低了下去,闷声说,“我不是真的恨你。就是,当时有点难受。”

林洌听了却皱了皱眉,按着萧雨淇的两个肩膀,“你当时,真的不恨我吗?那么痛都完全不恨吗?”

萧雨淇想了想,不知林洌到底想听什么,只好诚实道,“其实还是有一点点…”

林洌立刻点点头,松了口气,实实在在地抱住了萧雨淇,在她头顶上说,“那就好。雨淇,你享受我的感情就好,不要受它束缚。你还知道恨一下,我放心了一点点。”她拉起萧雨淇的手,低头长久地亲了一下,对着那手说,“雨淇,我一辈子都欠你的。”

萧雨淇听不得一辈子,立刻扭了扭身体挣脱了,坐了起来,眼睛不看林洌。萧雨淇急着要表示一下轻蔑,又怕太轻蔑就真的没有了。只好在说着不屑的话的同时,还小心翼翼地掺入一点撒娇的语气,“少拿一辈子来套我,谁跟你一辈子。”

林洌拉着她,很认真地说,“无论我们以后怎么样,我都一辈子欠着你。”

萧雨淇笑了笑,“那你长命一点,不然我太亏了。”

她说着伸手攀着沙发把自己撑起来,这下能跪着了。又去拉林洌,“起来吧。”

林洌压着咖啡桌站了起来,缓了缓,伸了个懒腰,身体一阵噼里啪啦的骨头响,闷闷地在她的脊梁骨里放了一串鞭炮似的。头真的痛得不行了,她一手捶着头,另一手伸过去把萧雨淇也拉起来。看了看她脸上的血渍,先用指腹抹了抹,又用指甲轻轻刮了刮。萧雨淇扭着躲开了。林洌觉得好玩,笑着低头去亲她。萧雨淇一个激灵,这下真的用力推开了她,两个人都不禁微微后退了一步。分开了。

林洌愣了一下。

萧雨淇光是站着都有点吃力。她咬了咬唇,有点愧疚地去拉林洌,边领着林洌去房间边说,“别碰我,我太脏了。等一下我洗个澡。”林洌在她身后皱了皱眉,“你怎么脏了?”

“你不知道,我昨天出了好多汗。你没来之前,我整个人连上衣服,全都是湿的。我又一直坐在地上,衣服都脏了。后来又…”抹了一身的血,“反正脏得不行,别沾到你。”她把林洌拉到床上坐下,去衣柜给林洌拿睡衣。她的裤子林洌不可能穿得下,翻来翻去拿了一套宽松的睡裙。走到床边递给林洌,“你换了衣服就睡吧,我去洗个澡。”

林洌把她拉过来圈紧了,探头过去又亲了一口,萧雨淇马上推走她,皱了皱眉。林洌说,“昨天我在家跑来跑去的,跟我妈推来推去的,我家的地板,你家的地板,都快被我蹭干净了。”萧雨淇看着她,林洌又说,“我这么脏,不用洗澡?”

萧雨淇无奈一笑,说,“你昨天太累了,我觉得你可能发烧了。等会我拿温度计帮你测一下。别洗澡了,着凉了麻烦。”她把睡裙往林洌怀里一塞,“快换了快睡觉。”

林洌说,“你不怕我睡脏你的床。”

萧雨淇笑,“哪来那么多事,你病人别计较这个行不行。”

林洌的脸色忽然阴沉下来,好像有点生气,又像有点无助。萧雨淇一下不敢动了,站着等林洌的下一步。林洌叹了口气,揉着自己翻搅的脑袋,拉了萧雨淇在自己身边坐下。萧雨淇就乖乖地坐了,惴惴地瞄了林洌一眼。

“雨淇,”林洌牵着萧雨淇的手,十指交握,但握得松松的,一抖就能抖开。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慢慢开口,“雨淇,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对自己这么严苛。你为什么能对自己这么严苛?你都已经好得很过分了。”

萧雨淇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她很感动,但她同时本能地就失笑了一下,说,“那是你带着滤镜来看我。”林洌抿着唇,没说话。

萧雨淇深呼吸了一下,忽然紧紧地握了一下林洌的手,这是一个她获取安全感的小动作。她要准备跨出一步,但有点祛。林洌看着她,手也反握着她,还微微摇了摇。这是林洌无声的“我在”。

萧雨淇沉声说,“林洌,我可能做不到。”

林洌轻声问,“你要做到什么?”

萧雨淇扁了扁嘴,眼睛里的泪又满了些,这下声音变轻了,“我可能,成为不了那个你想要看到的萧雨淇。我可能,一直会像昨晚那样。”

林洌失笑道,“你不知道自己昨晚强大得都浑身发光了吗?”她伸手揽着萧雨淇的肩膀,“我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你知道你自己有多好。你到底是怎么构造的,每次我以为你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你一翻手就又给我一个惊喜。”

一开始,林洌以为她的血是能瞬间拉近她和萧雨淇的距离的,毕竟猎人的血对吸血鬼有致命的吸引力,却没想到萧雨淇那么能忍,直到林洌揉了一手臂的血递到她面前,她还能推开林洌,叫林洌快走;

后来,林洌以为萧雨淇是完全受控于她的血的,毕竟萧雨淇已经上了瘾了,林洌又不介意喂她,却没想到萧雨淇宁愿咬自己也不肯去碰林洌已经磕破了的伤口;

再后来,林洌以为萧雨淇很怕猎人,毕竟萧雨淇知道她是猎人之后的反应是很恐惧且防御的,却没想到萧雨淇能一个人冲到她家,面对一屋子的猎人,把林洌一下拨到自己身后护着;

直到昨晚,林洌以为萧雨淇一定会选择血,毕竟萧雨淇那么娇小又脆弱,毕竟林洌又不是真的会离开,却没想到萧雨淇把血倒了,疼得一直恨林洌,疼得晕过去,却始终没有放开拽着林洌衣服的手。

林洌摸了摸她的头发,虔诚地问,“雨淇,你不是真的是神吧?”

萧雨淇撇开脸一笑,眼睛弯弯地挤落了一滴泪,软软地瞪了林洌一眼,说,“你现在夸人都夸得没谱的了。”

林洌探头亲了她的脸一下,正色说,“雨淇,我真心的,为我之前的自负道歉。”

萧雨淇脸上还有血渍,躲了躲,问,“什么自负?”

“觉得我能无时无刻地护好你,觉得你需要我无时无刻地护好。”说着又凑过去亲了一下,“你本来就很厉害,是我自负了。”

萧雨淇嘟了嘟嘴,眼睛弯弯的晶晶亮,说,“所以以后,你不需要护我了是吗?”

“以后我在你身边,和你肩并肩一起走。”林洌笑着摇了摇萧雨淇的手,“学姐,你带我飞。”

萧雨淇抿着嘴笑,拍了她一下。林洌真的很会哄人,让她都不得不生出一点期盼和自信来。好像她萧雨淇,真的很厉害,真的能够和林洌从此肩并肩,一往直前去似的。

后来林洌也没换萧雨淇的睡裙,她昨天从家里收拾了一背包衣服过来的。两个人洗过澡,林洌探了体温。37.8,嗯,真是一个好温度。这个温度,如果萧雨淇表现得太心疼,林洌就不算生病。但如果萧雨淇因此而百依百顺,温柔可吻,那林洌就必须烧得人都迷糊了,完全不能自理了。

萧雨淇很理智,知道这不是一个很高的温度。但萧雨淇记性好,她还记得林洌昨天在家受了一日罚,晚上又被她压在客厅地板上折腾了一夜,呃,是被她闹得在客厅地板上将就了一夜。是以萧雨淇成了林洌说什么她都无法拒绝的萧雨淇,是以林洌那37.8比天还高的高烧,烧得她辗转反侧,可怜巴巴,睡觉都得先盖一层萧雨淇才能盖被子,后来又得先垫一层萧雨淇才能垫床垫,否则她一个重病病人,难受得根本睡不着。

两个人在床上专注于物理治疗,不知多少个疗程之后,林洌果然好多了,萧雨淇倒是有点萎靡。

精神很好但身体已经快睡着的林洌,腻呼呼地黏着萧雨淇。两个身体贴在一起,被被子严严密密地裹着。她抱着她,她也抱着她,她们被世界温柔地抱着。晨光已经出来了,卧室里氤氲着清晨微微的凉和微微的暖。

萧雨淇将睡未睡,舒服地窝在被子枕头和林洌的环抱中,小声说,“昨晚,真的对不起。”

林洌的睫毛缓缓懒懒地扇了扇,也小声说,“雨淇,希望有一天,你不用再为自己道歉了。”

萧雨淇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抬眼看见林洌的眼睛已经闭起来了。她伸手摸了摸林洌脸上细细的伤痕,想凑上去轻轻吻一下,但她也累得一秒就睡过去了。

林洌道歉,是她做错了事;

萧雨淇道歉,是她作为这个人,本身就很对不起。

***

林洌和萧雨淇在幽暗的家里,过着明亮的日子;而刘晴则在明亮的瑞士阳光下,打着阴暗的一场仗。上帝从旁配合,在美国搞后勤。

刘晴要带John回到充满阳光和静谧森林的加州海岸,回到一座门前种着遍地小雏菊的房子里。德国生化研究院在发现John死后,立刻溶了那具已是尸体很多年的身体,留下了干干净净的骸骨。

John的一生,刘晴她们不清楚,可能世上没有人清楚。而他存在过的证据,只剩下研究院里的一叠高等机密文件,全世界不会超过十个人能看得到。

全都烟消云散了。

刘晴刚下飞机,才踏上瑞士伯恩的土地,就得知德国生化研究院发出声明,他们找到了一具吸血鬼的骸骨,正在做化验证实。

林洌说,生化院发声明之后,很快博物馆也会发声明。但博物馆的声明一发,德国为了面子,之后就不会那么好说话了。是以刘晴的人在德国从旁作梗,搅得生化院最近各个项目都不安宁,John那份所谓的化验证明也就迟迟出不来。

要从生化院的手中把John救出来,他们谁都没有办法。但要从博物馆的交接中把John要回来,林洌说,“也许…我们可以从国家藏品产权上下手,我问问我们教授。”

John的身份早就消除了,那么这具骸骨,是从哪来的?生前是谁?哪国人?德国不可能这么快就造出一份产权证明来。

刘晴点点头,很快又皱了眉,“就算我们能质疑国家博物馆的产权,还得有人来领头施压。那个人要有能力,又要愿意。”

这还是林洌受罚那一晚,一家三口围在饭桌前。林洌拿着个水煮蛋敷着脸,听到这,也不顾自己脸上的伤,扯起一个嘲讽的笑意,“美国。”她阴沉地笑着说,“John生前不是德国人,美国是出了名要面子的,他们难道会愿意。”

美国当时为了保证研究顺利,不受外界舆论干扰,早就消了John的身份,移去德国做实验。但现在人都死了,资料留在了德国,也不清楚有没有跟美国完全共享。一个难得抓到的吸血鬼,从研究到尸体,都留在了别的国家。现在只剩一把骸骨了,还要留在他们德国当展品。

林洌周一的时候才找到考古系教文物法的杜教授,跟她们杜教授绘声绘色地吹了一番德国博物馆将要收入吸血鬼骸骨的内幕大消息。要不是林洌的父母是世界各地跑的古董商,她也不可能知道。

杜教授恰好在五月请了美国的客座教授来B大交流。这位美国教授不认识John,但教授很爱国,且教授是文物法的教授,一转念就想到了藏品产权的入手点。林洌只字都不用提产权的事。

虽然当时身份证明是美国消的,但现在教授得知John是本国人了,这终归是抹不去的事实啊。

德国欺人太甚。

教授一动,美国很快就有了反应。加上林爸爸一回美国就找了他的一群学者朋友出来茶聚了几天。John没人认识,吸血鬼也不算什么,但说到德国有的美国却没有,这爱国的情绪一上来,目下无尘的学者们群情就很汹涌了。

美国一施压,德国国家博物馆的态度即刻就软了不少,对吸血鬼展品的公布计划立刻暂停了,但还没完全松口。

而刘晴在瑞士伯恩跑了几天联系上的十几个民间和平组织也恰好在此时纷纷表态,质疑德国以活人做研究。虽然都是捕风捉影的怀疑,说到底也只是软软的言论压力,但也足以让德国博物馆收藏骸骨的计划完全搁置了。毕竟只是一副炫耀成分居多的骸骨,早已不具备任何研究价值,没必要为它得罪那么多卫道组织。

但是!美方竟然惊动第三方,而且还是谁都不想得罪的中立国瑞士,德国的态度就绝对不能软。反正身份证明都消除了,就代表一时半会谁也拿不出国家藏品的产权了,那凭什么德国不能展出的,要白白便宜美国呢。

John的骸骨第二天就被推进了火化炉,在将近一千度的火光之下,化为灰烬。

那日之后,美国没有再跟进骨灰的后续。不能再进国家博物馆的骨灰,尘土一般轻,终于让死者重新成为了一个正常人。

这件事就此搁置。很多天以后,刘晴才终于能去领骨灰。一个已经不再是美国人的美国人的骨灰,由毫无瓜葛的刘晴来领。却无人置喙。

那一天,纽伦堡市中心公园里的郁金香盛开得非常灿烂。红的、粉红的、紫的、白的,缤纷无比。行人在繁花簇拥间的小径谈笑而过。日光之下,和平时代啊,自然岁月静好。

刘晴把骨灰带回去给John的妻子,或者说,刘晴把骨灰交给了一个叫Amanda Flythe的女人。

Amanda低头捧着骨灰,一个小女孩跑出来,拉着她的衣角。她低头望着女儿,说,“Dana,go pick me a daisy.”(Dana,去帮我摘朵daisy。)

妈妈叫她Dana的时候,通常是很正式的事。小女孩马上跑去草坪上摘了一朵小雏菊回来,笑着说,“A daisy from Daisy.”(这是Daisy摘给你的daisy。)

Amanda低头看着她笑,摸了摸她的头,把那朵小雏菊轻轻放在了骨灰盒上,抬头对刘晴说谢谢。

刘晴看着她们,说,“John gave us a word before he passed. He said ‘daisy’, so Daisy is your daughter.”(John走前留下一个词,他说“daisy”。所以原来Daisy是你的女儿。)

“It can be.”Amanda笑了笑,“He loves daisies.”(可以是。他喜欢所有daisy。)

世界上曾经存在过一个Amanda Keffin,存在过三年。

Amanda Flythe曾经在斯坦福的一片红砖教学楼前,遇过一位高高瘦瘦的法律系才子。他口中的法律条文就像厨师指尖的盐巴糖粒似的,顺手拈来,一撒一个精准。有他的时代,没有残案。

那时加州西岸的海风微冷,她和他并排坐在教学楼的那片大草地上。她披着他的外套,晒着太阳,身上很温暖。他摘下草地里的一朵小雏菊,手抖着,把花粘在她耳边。

她眉眼弯弯,逗他说,“That’s it?”(就这样?)

他紧张得声音都轻轻颤着,说,“You’re my daisy.”(你是我的daisy。)柔弱而坚韧,纯洁而无处不在,不惧在千人一面的草坪中独立于世的美丽。

后来她成为了Amanda Keffin,生下一个小女孩。产后的她筋疲力尽,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碰了碰包裹着小小婴儿的小棉被。他俯身贴着她的唇,说,“Amanda, she’s our little daisy.”(Amanda,她是我们的小雏菊。)

再后来,他在酒吧里为了护她,不小心露出了不该露出的面目。她一夜之间变回Amanda Flythe,从此不再认识一个名为John的人。

***

图书馆前栽种着两排樱花树,整个春末都纷纷扬扬的,眼看着将要败尽了,却又生出新的小小花苞。一代又一代,软嫩的粉白花瓣不断飘落,向着自己的命运轨迹忠诚地靠近。现在真的落到尾声了,只剩星星点点的白色花朵挂在枝头。萧雨淇坐在图书馆楼上的窗户旁,往下看着林洌低头挂上了刘晴的电话,踏着地上零星的三两花瓣,慢慢地往图书馆的方向走去。

林洌上了楼,穿过层层书架,走回刚才她和萧雨淇一起坐着的位置。书架尽头,萧雨淇坐在窗户边,在电脑上啪啪地打着字,桌面上摊开了几本书。偶尔她停下来,探头去翻手边的书。她的脸在细细的发丝间明明暗暗,露出鼻尖小小的一点,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萧雨淇还是萧雨淇,如同一朵出尘的花,纤细娇嫩,安静自持,在阳光下美得自由自在,不需要任何人知道。

萧雨淇余光感觉到林洌,转过头去找她。林洌对她笑了笑,走到她面前,坐着的萧雨淇只到林洌胸口的位置。

“骨灰,拿到了吗?”萧雨淇虽然不清楚细节,但她知道林洌和她爸妈在设法拿回那个叫John Keffin的吸血鬼的骨灰。

“拿到了。”林洌低着头,表情淡淡的。她伸手摸着萧雨淇的脸,指腹滑过那颗泪痣,安静的没说话。

萧雨淇在她掌心里微微点了点头,她想说“那就好”,但那不是真话。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没有好,从哪个角度来说都不是好。

在两个人的沉默中,林洌忽然伸手把萧雨淇按到自己的胸前。萧雨淇的脸贴着林洌,听见她的心跳沉稳而坚定。林洌抬头看着窗外的天空,蓝得那样均匀,没有云,也没有飞鸟。所有东西都混成了这股一望无际的蓝。

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忍受了上千个日夜毫无意义的凌迟。死了以后,至少得到大洋彼岸的零星白花和几许沉默,以作祭奠。

林洌坐下,在萧雨淇身边复习她的文化人类学。萧雨淇是现在才知道林洌这学期有这堂课,估计林洌也是现在才想起来这学期自己还拿了这堂课。萧雨淇没好气地笑着,压低了声音说,“现在复习,来得及吗?”都已经六月了,离考试没几天了。

林洌也笑,“反正现在复习,就比不复习要来的及。”

林洌从来是这样的,她想要,就去拿,拿得到高兴,拿不到也不颓靡。萧雨淇用手背轻轻扫了扫林洌的手背,说,“你会不会也有怕的时候?”

林洌马上转脸看她,上上下下地慢慢摸了她一眼,“我怕的可多了,你还没看出来?”

萧雨淇笑,“不是说我。我是说,你怕不怕有些事情做不成。比如骨灰,你怕不怕拿不回来?”

林洌一脸从容的笑意,“雨淇,你想做的事,不一定都会做得成。但你想要的,一定都能实现的。”

萧雨淇笑起来,“嗯,你要不是太天真,就只能是在说谎。”

林洌刮了刮她的脸,认真说,“那些你想要,但却完全没有办法实现的,都还不是你真正想要的。”

萧雨淇无声地笑得更欢乐了,笑得整个脸颊都鼓鼓的,可可爱爱,“哦,我明白了,达到梦想很简单,达不到的时候换个梦想就好了。是吧?”

“不是,”林洌戳了戳萧雨淇的脸,笑着说,“我们固然有很多需求是没有办法被满足的,但如果你去找一下那个需求背后的需求是什么,那个背后需求的背后又是什么。问到某一层的时候,你就会发现有一些自己本来已经拥有,或者你很确定可以达成的东西。”林洌继续解释,“比如,你问我怕不怕拿不到骨灰。我不怕。我想拿到骨灰,只是因为我想给John一份作为人的尊严。只要有人去为他争过,他就已经有了这份尊严。他们就知道,世界上是有人把John当人,而不是怪物的。”

萧雨淇沉默了一下,微微勾了勾嘴唇,一个遗憾的、安抚的笑容。

林洌问,“那么你呢?你为什么怕?”

“我怕什么?”

“你说你怕成为不了一个坚强独立的萧雨淇。这个害怕的背后是什么?”

萧雨淇垂了垂眼帘,说,“怕以后要连累你。那你跟我在一起就太累了。”

“雨淇,你为什么会觉得,以后一定是我带领着你?”

萧雨淇笑了笑,叹了口气,“林洌,跟你说不明白。你看我总是觉得我好。”

她把脸扭开了,回到电脑上,面上还挂着笑容,但那笑容现在就像一层薄膜,把她与林洌连接的通道口封住了。

林洌此时即使多看一眼萧雨淇,都是在逼她。林洌的一口气也不敢叹出来,她抿着唇,胸口缓缓地起伏,低头继续看文化人类学。

林洌确实无法明白。就像林洌有深入骨髓的责任感和保护欲,萧雨淇也有深入骨髓的自卑。

她这个人,是一种原罪,被旁人所惧怕,被道德所追杀。这不是因为她做了什么,仅仅是因为她是什么。

她无法摆脱,只能隐藏。隐藏,本身就带了点懦弱和龌龊的意思。

属于猎物的自卑,安全感无法由别人来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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