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霖二十一年,仲春,乍暖还寒。
近几日,京城沐浴了一段时间的春光,却没能完全拂去寒冬遗留下来的冷意,干燥的空气反而使凉风拂面宛如钝刀割肉,吹得脸皮生疼。
此刻,京城犹如沉睡的巨龙,蛰伏在夜幕之下,天凉如水,万籁俱寂。
宽阔平坦的石板路上,一名精干的老汉,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蓝色袄子,腰上挂着竹梆,一只手提着白灯笼,上面写着“更”字,一只手拿着短棒,有节奏地敲出一慢四快,声音如“咚——咚!咚!咚!咚!”。
他缩着脖子,睡眼惺忪,哈出白气,口中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在清冷的街道间传播。
拐过一个巷口,远处天边有红光若隐若现,惊得他瞌睡清醒了不少。用力揉一把眼,拍一拍脸颊,再定睛一看,红光边缘伴着白烟,像极了走水之征兆,不敢耽误事,老汉连忙向着光源处寻去。
随着红光、白烟越来越近,大火烧灼的焦味也一点点涌入鼻腔,他步子越迈越急促,心跳跟着加速,再一次拐过一个巷口,终于来到源头。
原是一处挂着薛府门匾的大宅后院走了水,里面时不时传出几声惊慌失措的哭喊声,火势有向着前院蔓延的趋势,老汉见状,连忙敲着梆子,大声喊着“走水了,走水了”,打破夜的寂静。
附近的街坊邻居终是被梆子声、喊叫声吵醒,一听走水,便神思清明,一刻不敢懈怠,急急忙忙派遣家中得力的小厮、丫鬟赶去帮忙。
众人拾柴火焰高,终于在东方泛起鱼肚白时,火势得到了控制,薛府的后院被烧毁一大半,黑洞洞一大片。正当众人的情绪从紧绷中松懈下来,稍微喘口气,突然从东厢房传来一道刺耳的尖叫声,“啊——”。
如同一枚石子砸入平静的湖面,一石激起千层浪,刚平静下来的环境又混乱起来。
“怎么回事”
“小翠,不是去看小姐吗”
“是小翠姐的声音吗”
“小姐怎么样”
“小翠姐怎么了”
“发生什么”
或担忧,或好奇,或关心,几个小丫鬟各怀心思地向东厢房围去。
“啊——”,尖叫声此起彼伏。
“啊——死……死……死人了”,有人率先惊恐地喊道。
话落,一名几乎半张脸凹凸不平、似火钳子烙痕的中年男子,挤过人群,快步进入东厢房,只见红木床上躺着一名女子,暗红的血从她的眼尾、鼻孔、嘴角流出,蔓延在她白皙的脸皮上甚是扎眼。
一名丫鬟跪坐在地上哭泣不止,不知是被吓的,还是悲恸的。
中年男子被眼前的画面深深刺痛,眼眶发红,手脚发麻,但他仍亦步亦趋去到床前,俯下身子,手指颤抖着去探了探那女子的鼻息。
没有感受到一丝一缕的气息,眼泪终是夺眶而出,他强忍悲痛,吩咐等在房外的小厮,“快去禀报金吾卫武侯,信义坊薛府发生命案”。
他尚沉浸于小姐之死的震惊、痛苦时,另一个小厮打扮的年轻男子神色慌张地从后院跑了过来,“良总管,昨晚慌乱之中,没有人注意到桂嬷嬷的动向,刚刚善后的小厮发现她焚死在房中”。
良总管,也就是那面目不整的中年男子,急忙道,“其他人呢,可有遇害”。
年轻小厮:“回总管,其他人都及时跑了出来,不曾遇害、受伤,只桂嬷嬷一人”。
身为总管,他也不是那等不堪大用之人,有那么几分真本事,面对变故,指挥若定,“阿贵,你现在带几个小厮,好生跟街坊邻居解释,再备些茶水、板凳——”。
目光瞥到小姐的面容,像极了中毒之状,他停顿片刻,补充道,“记得用前院的小厨房,再将后院、东厢房的小厨房都封起来,暂时不可用”。
“务必安抚、安置好各位街坊,请他们稍安勿躁,等候金吾卫的问话,如有不周之处,日后薛府自会送上赔礼道歉。在金吾卫来之前,万不可再多添几桩事了”,良总管思路清晰地安排着。
“是,小的这就去办”,说着,名阿贵的小厮匆匆忙忙去了外头。
良总管脑海里闪过今日发生的大大小小之事,这边小姐身亡,那厢仆妇焚死,这场大火来得这般凑巧,怕不是简单的意外。于是,他命所有人退出东厢房,走到厢房门口,他对着几个小丫头说,“你们几个,现在开始就去守着后院,除了金吾卫的官爷,不许其他人再入内,明白吗”。
小丫头们纷纷应是,结伴朝着后院走去。
随着良管家的几道吩咐安排下去,杂乱无章的三进宅子变得井然有序起来,就等着金吾卫官差的到来。
辰时,天光微亮。
一个时辰的早朝刚刚结束,身着紫、绯衣袍的官员们结伴而行,陆陆续续退出金銮殿,庄严肃穆的宫道上开始有了声响。
今日的宫道尤其热闹,前任大理寺卿于数月前因病休致,原大理寺少卿沈廷栋今日正式擢升为大理寺卿。
同僚们三三两两地纷纷向新任大理寺卿表示祝贺。
“祝贺沈大人,步步高升”
“恭贺沈大人,平步青云”
“沈大人不愧是栋良之才”
连绵不绝的恭贺、溢美之词里,还掺杂着些许八卦之音。
“大理寺真是人才辈出啊,沈大人刚过不惑之年便官至正二品大员”
“天霖十六年的状元爷,如今已是大理寺少卿呐”
“那可真是青年才俊啊”
宫道上嘈嘈杂杂、熙熙攘攘,不急不缓行于人流末端的两位青年显得甚是惹眼。
世代清流的程家公子程知时,温润如玉,唇角含笑,令人如沐春风。
他转过头,看着阳光下愈发面如玉的男子,嘴角的笑意深了些,倾身贴近,揶揄:“徐世子,天霖十六年的状元郎,现大理寺少卿,好一个青年才俊,实乃吾辈之表率”。
徐斯年不动声色地往边上迈了一步,与程知时拉开些身位,不可置否,继续往宫门口走去。
许是早已习惯此人的冷淡模样,程知时并不在意这疏离之举,反倒煞有介事地打量起徐斯年。
时不时发出“啧”声,有时是点头赞赏,有时是摇头轻叹,表情之丰富生动比梨园伶人也是不差的。
要说,徐斯年确实容貌昳丽,似天上月、高岭花,却也是钟鸣鼎食之家、勋贵子弟中的一朵大奇葩,明明是圣人钦点的状元郎,春风得意马蹄疾,不入翰林,非要进那劳什子大理寺,整日与那死尸、穷凶极恶之徒、凶案打交道。
瞧瞧,好好的一个俊俏郎君,如今以手段狠辣、阎罗再世而闻名。
不过,京城的贵女闺秀们大多偏爱好颜色,颜即真理,因此徐斯年也被誉为“京城第一公子”,以他的容颜与才华,地位牢固,无人得以撼动。
可惜,首辅姜峰大人恰恰是全京城,乃至整个周朝,最不买“京城第一公子”账的人。见着徐斯年,他总是吹胡子瞪眼,没个好脸色,仿若欠了万两黄金似的,甚至时不时找上一回茬。事实上,并不曾听闻徐世子,抑或是徐国公与他起过龃龉,着实令众人摸不着头脑。
不堪忍受灼灼目光,徐斯年道:“程公子若是脑袋坏了,还是尽快找大夫开副药,晚些,怕是药石无医,以后只能做个痴傻儿”。
程知时闻言,抬起手,拍了下脑门,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与江淮那小子相较,世子要容颜有姿色,要才华有官绩,何以首辅大人近月来频频夸赞江淮,隐有提拔之意,却与世子处处作对,世子道是为何?”
睨了一眼程知时,徐斯年没有错过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狡黠,以及面上掩盖不住的兴奋之情,心知他这个损友没安好心,怕是又憋着坏水,但不甚在意,淡淡地吐出“为何”两字,配合着当回捧哏,看看他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
“原是徐世子长了一张淬毒的嘴”,跟徐斯年这个黑心肝过招,几乎次次落于下风,占不了一丝好处,偶尔趁其不备,玩个小把戏,得逞一回,程知时已是十分满意,脸上的笑容愈发真切、肆意。
徐斯年好不容易露出点破绽,他更是顺杆爬,过一把长辈的瘾,埋汰道,“也不知你小子何时口出恶言,得罪了首辅大人”
果然,象牙不可能出自狗嘴,但徐斯年又像是听进了他的戏谑,认真思索片刻,得出结论,“不曾得罪”,说着便蹙起眉,“不过嘛,事出反常必有妖,世间何来无缘无故的爱与恨,皆是有因才有果”。
只是不知这位首辅大人的“因”为何,不过不着急,终有云开雾散、水落石出之日。就像过往接手的每一庄悬案、疑案,只要存在过,便会留有痕迹。办案如同猎人捕捉猎物,最是忌讳操之过急。
他从来都是等得起的猎人,想通了关窍,便松开紧皱的眉头,不再理会程知时。
刚踏出宫门,徐斯年便瞅见一名身着青绿色官袍、腰佩铜鱼符的官员等候在徐国公府马车旁,刚松开不久的眉头又蹙了起来,加快脚步,行至人前。
只听那人道:“徐大人,下官乃大理寺主事王威,方才接到金吾卫通报,今日信义坊发生命案,故属下在此等候大人”。
是了,今日沈大人刚提拔为大理寺卿,如此,大理寺现仅徐斯年一名少卿,别无他法,只得请他前去办案。
“如此,你随我速速前往信义坊”,说着,徐斯年带着主事闪身上了马车,快速朝信义坊赶去。
程知时自顾品咂着因果论,还没来得及细问,等回过神,眼里只余下一抹徐国公府车马渐行渐远的残影。
他长吁短叹地坐上自家车撵,腹诽:这黑心肝的小子,冷漠无情得很,竟不辞而别,虽说事急从权,却惯会装相,我就不信这世上没人治得了他,早晚有他吃瘪的时候,且等着看好戏吧。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