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傻不傻?我就出去一会儿,怎么会被人发现?”江寒鲤叉着腰对峙在门口死死拦住她的酢浆。
酢浆拼命摇头:“不行就是不行!坊主吩咐过了……”
“都还没继任呢,你倒是会卖乖,一口一个坊主。可惜你的坊主日理万机,你叫得再大声、再忠心,也没人听!”
“这和坊主在不在无关!”酢浆难得鼓足勇气,竟然大声回嘴道,“坊主的命令就是您不能出这个房间!”
“我偏要出又能怎样!”
“唰拉!”
二人僵持着的背后,拉门骤然被拉开。门后出现好几个女守,她们已经在门口听了这对主仆吵了快半个时辰,实在是忍无可忍。
带头的女守冷冷看向江寒鲤:“还请您懂规矩。坊主的命令一旦违背,哪怕是您也承担不起后果。”
“笑话。”江寒鲤不屑道,“谁不知道新坊主继任还没对外部正式宣布?老坊主还在当家,还要靠我在玲珑筵上给新坊主扬名立万,结果现在把我连关在这房里都整整一周了,把我逼急了我就在筵席上吐每个贵族一口口水!放我出去!”
如此泼骂,实在令女守们不忍卒听。
“您好自为之。”带头女守冷冷地关上了拉门。门外响起比之前更多更重的落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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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是这么说的?”关观坐在书案前比较着玉屑种类,头也不回地问道。
“是。之后属下们关上门后,还听到更多难听的话。”
“说。”
“这……”
“我的规矩你知道。不说就滚下去领罚。”关观放下左手的羊脂玉粉,又抓住一碟虎睛石末继续仔细比较。
跪在其身后的女守一咬牙,深吸一口气道:
“当初把我从街上拉回来,说着让我当花魁,不用陪男人笑,更不用陪男人睡,只有别人看我脸色的份儿,没有我看别人眼色的说法。结果现在自己斗不过自己的老娘,就来拿我撒气,好像是因为我才这么没用,当不了坐吃家产的二世祖,偏要当无能事又多的假大王……”
“铿锵”碟碎,四溅地面。
女守立刻噤声。
“我有让你停吗?”关观平静说道。
说罢,她抬头换上慈爱的表情,看向沉默站在案几边收拾玉屑的阿观:“现在你知道,你亲手挑的花魁,在背后是怎么说你的了吧?”
她看着阿观低头攥指,骨节泛白胜过指缝间的玉屑,一点点用手指攥紧又松开,收集桌上刚刚掉出的屑末。
看着自己的孩子这个样子,关观心中若说没有心痛是假的。但更多的是高兴。
高兴自己能在正式放下担子前,还能再给孩子上一课。
戏子无情,伎子无义,这句话可不是民间话本里烂大街的偏见俗语,而是千百年来经历人世间千锤百炼才淬出的真理之句。不管是多小的生意,生意人第一步就是要学会嘴甜心狠,别真对自己手里的一个工具产生了感情。
更何况,清坊可不是三瓜俩枣的走街串巷小生意。清坊本身就是清侨城的街,是清侨城的巷,是孤行独市、屹立百年的产业。
也正是因为清坊产业的特殊性,这百年以来,历代清坊坊主甚至都不会给自己的孩子另取一名,而是代代沿用第一任清坊坊主的名字——关观。
角色之下无真我,真我即在生意间。
阿观即将在今年的玲珑筵上作为新一代的清坊坊主亮相,正因如此,自己决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其行差踏错,这一代的关观暗自想道。
于是她又重复了一遍:“我在问你话。你听到了吗?”
阿观抬头,漠然道:“听到了。所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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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呢?”关清之往下低头瞥了眼自称甜甜的少女。此刻她正像只八爪鱼一样紧紧扒住自己的衣袖,给出的理由是脚刚刚扭了。
“所以你让我靠一会儿,行吗?”甜甜一脸柔弱,真情自然,丝毫不显得矫揉造作。
“不行。”
关清之想抽出手臂,手臂在甜甜的双手间穿行,却发现这小姑娘的手指都在哆嗦。
察觉到异样后,他低头的眼光多了几分审视,看这样子,可不像是脚崴了,倒像是内里有疾。
而正是他一瞬间的犹豫,让甜甜仿佛溺水之人抓住稻草,明明手腕都已经快没力气了,还是竭尽全力缠住关清之的肘弯。
“求你了。”甜甜低着头很小声地说道,几乎带着点啜泣。
自己如果现在就妥协了,是不是显得太好说话了?关清之面无表情地想道。
也罢。他抬头看向前方,出口近在眼前,他和他手臂上半挂着的少女,即将从过于狭长阴暗的走廊踏入天光之中。
光暗交界过渡处,他察觉到前方有目光盯着自己。但看不清是谁。
等出来后,目光便消弭于人群之中,再也寻觅不到。
如果自己在乎什么,什么就会被盯上、被毁掉,那自己确实也没必要推开她了。关清之想道。
“啊…!眼睛好痛……”甜甜紧闭住双眼,一时睁不开。
刚刚她因为心窝疼,一直低着头走路,眼睛比别人适应得慢。再加上可能因为已是快接近正午的时间,外面透进来的天光格外强烈,她眼球不禁酸疼泛泪。
等她揩去眼角泪花,重能睁开眼看清眼前时,却比刚刚闭眼时更加茫然。
她闭眼、又睁眼。睁眼,再闭眼。反反复复好几次,只因不相信自己看到的。
“旁边有栏杆,别靠着我了。”关清之冷冷道。
甜甜忙连声道好,话还没落地,身子就被关清之牵着放到了栏杆上,也得以看清栏杆下的风景,拼凑完整了眼前惊艳如浮世绘的景象:
栏杆之上,天空是发光的。看得见模模糊糊一滩太阳,阳光被奇形的天空折射,衍散出七彩的光芒,却不觉纷乱。色彩倾洒而下,在举目所见的所有绮糜华艳的摆设之间回荡,时而分散为不同色流,时而融合化灼眼白光,让人一时恍惚,到底身处人间还是仙境,或是他者不可想象的归处。
栏杆之下,河流是碎光的。这里没有被上面怪诞荒谬的艳彩光芒所污染,上下交错折桥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河流,没人知道下面到底是土地还是楼房,或者其他东西。而河床本身并不平整,呈多层阶梯状,河水只漫到下面几阶,水线刚好触及顶上天光铺洒的极限,在暗处不断徘徊。
在这个地方,光像长了手,知道把自己拉在适可而止的地方;水像长脚,知道让自己驻足在适宜停留的角落。
正常人初次看到眼前这番有悖常理的景象,第一反应都如甜甜一般,睁眼又闭眼,闭眼又睁眼,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在伎人的惊愕和领头人的淡定中,关清之的反应是第三类。
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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