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重是蒋虎从地下拳馆里头带回来的。
这一片儿远近闻名的拳手,无亲无故无牵无挂,不爱说话,但豁得出,下手狠。蒋虎来的那天他正巧打一场加赛,眉骨被拳套砸出道很深的裂口,血混着汗蜿蜒而下,浸得眼睛也蒙蒙的红。
蒋虎在第一排的看台上岔着腿,本来对他的观感是一块从泥泞里扒拉出来的顽石,眉骨裂开,血汗蜿蜒。可是看那片红里冰雪一般的眼神,突然又觉得他像一尊被扔进泥沼又捞起的薄胎青白瓷,矛盾得惊人。
汗与血是釉色,绷紧的皮肤下是亟待触碰的、活生生的温润,蒋虎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座椅扶手上蹭了蹭。
“王老板这次悬了...”
“可不是,赵家那吃相,啧啧...”
人潮退去,几声零星的带着兴奋余韵的议论飘进耳。血腥味仍淤积在空旷的大厅中,凝滞得仿佛胶质。
擂台的铁笼门洞开着,黝黑的铁杆森森矗立,蒋虎打量着上面残留的斑斑点点,像锈迹又像刚干涸不久的痕,在安全出口幽幽的绿光下闪动。
王老板匆匆赶来与他亲切会晤,寒暄两句就要请去喝一杯酒,话里话外都透着股热络劲儿。蒋虎的视线从地上那颗带着根的牙齿上挪开,把它打出来的那只手漂亮得不像话。他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他刚刚接手了蒋家内外,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王老板和他素无往来,论交情,点头之交,论照面,只打过两次。
但他笑容饱满挺括,带着股势要和蒋虎相谈甚欢的架势。
他最近焦头烂额地为了件头疼事来回奔走,累得像条脱水的鱼,嘴角燎起的水泡火辣辣地疼。可是老天怜悯,盘算着放手一搏还是自由飞翔的时候这尊大佛送上门来了,那甭管水深火热怎么说他都要涎着脸牛皮糖似的黏上这层关系。
蒋虎比之要冷淡得多,他恰好在附近有个饭局,几番周旋下来,不知道为什么腻烦得如同蒙了一层灰扑扑的油膜,扭头一瞥,不夜城就在百米之内,拳拳到肉的老牌秀打得酣畅淋漓。他有一阵儿没看拳了,撇下随行的人拐进去,想借原始的搏杀声浪冲一冲淤塞的郁气和皮肤下难言的痒。
但他声名在外,几乎是刚踏进来就被热烘烘地派了专人接待,问候、递烟、通知老板,动作行云流水。加之人群亢奋的嘶吼震得耳膜嗡嗡作响,那会儿他就觉得烦了,眉峰下压,想走,可拳手太顶。
他的身体陷在硬邦邦的椅子里,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紧紧地锁在谢重身上,皮肤下的痒像无数细小的虫蚁在骨髓里钻爬。
王老板热络得过分,有事相求的意图简直写在脸上。偏偏蒋虎今夜没什么耐性,只想当个看客放空脑子,任何需要费神应付的牵扯都让他倦怠,心里有关“青白瓷”的一点儿念头彻底被搅得稀碎。
下一秒峰回路转。谢重低头咬着烟从楼梯上走下来,视线毫无波澜地越过他冲王老板点了下头。
近在眼前。那截露在背心外的脖颈线条流畅得像精心打磨过的瓷胎弧线,蒋虎轻轻笑了,扫过他鼻尖左侧的一颗红色小痣和皮开肉绽的指节,耳边坠临子夜敲响的铜钟声。
于是王老板突然就听见一晚上不咸不淡脸上写着“你好烦”的蒋虎开口问他要谢重。
嗯?!
谢重是他精心豢养起来的一块金字招牌,这小子省心,事少拳猛没牵扯,从没给他惹过不必要的麻烦。这位爷上来就要咬走他一口最肥的肉!
但...蒋虎主动开口,这简直是瞌睡递枕头!他心底盘算的暗流翻涌得更欢了。关系讲究的就是一来一往,只要能攀上蒋虎,眼前的灭顶之灾就有转机。赵家盘踞东区土皇帝一般说一不二,手段狠辣,逼得他走投无路。
披着官皮的老爷俯首帖耳,督察衙门的朱漆大门于其而言不过虚掩,他低声下气去求,钱、利益、甚至尊严都奉上,只换来一连串闭门羹。
蒋虎是新兴的后起之秀,势头正猛,由他出面去敲赵家的门,谈,有分量,谈不拢,蒋虎也有能力替他扛一扛。
王老板心底笑容更艳,脸上的肌肉却像是被无形的线骤然勒紧,刻意地愣了下拧起眉头,为难的神色如同潮水一般迅速淹没了脸上的殷勤,亮得是一副左右为难。
——谢重可是我这儿的顶梁柱啊。
王老板招手叫他过来。谢重此时就是他在谈判桌上最趁手的筹码,得好好用他,把这块即将被撕走的肥肉连本带利地换回来。
蒋虎把自己塞进了今晚的第三张饭局的椅子里,晃眼的水晶灯光映着散不尽的烟酒气,话题绕了几圈才滑回到这桩心血来潮的交易上。
谢重还没资格坐下来,只在王老板身旁站着。他更像一件被临时陈列的带着锋芒的展品,沉默地杵在光影的交界处,与主位上那位主宰着他去向的人物接上一会儿视线,倒很镇定,没有一点惶惶意。
蒋虎又笑了,姿态松弛地倚着高背椅,目光在谢重身上逡巡一阵,教他削薄挺括的肩栓了住眼。一份交易,两个猎物,谢重的皮,赵家的底,蒋虎觉得很划算。
一轮酒喝完,两边都对心照不宣的契约很满意。王老板激情澎湃地包揽了整局的漂亮话,眼角眉梢几乎浸都绝处逢生的狂喜里,那点“为难”像一层薄薄的油彩被底下的红光顶得快要挂不住。
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百叶窗缝隙切割进来,谢重的眼底在蒋虎轻描淡写干干脆脆地应下了王老板的求救时终于掠过一丝惊讶。
被标上价码?意料之中,他是一件趁手的兵器。从泥坑到拳台再到各种肮脏角落,他早认清了,身体是吃饭的家伙,命是别人手里的筹码。
但用介入调停赵家的事这种烫手山芋来换他?赵家根深,蛇里的王,威名远扬,如闷雷滚过四野叫人闻之色变,买个方便是常有的事,再往上也能借点薄面。
王老板的麻烦事他知道,前阵子内部有个不小的哗变,王老板吃了一记亲信的背后刀,最重要的那条渠道线整个被端。虽说他立刻平息事态,该镇压的镇压,该收买的收买,该清理的清理了,但老话说福不双至祸不单临,他的靠山也突然失势倒台。又是内乱又是现金流断裂又是保护层被剥了,赵家想趁虚而入一口气吃掉他。
蒋虎根基未稳就敢往别处伸手?谢重觉得这人要么是自信到狂妄,要么就是疯的厉害。
这份交易任谁去看都是荒谬的不对等。
荒谬就荒谬吧,横竖是要换个笼子。他垂下眼,看着杯中晃动的琥珀色液体,那里面映不出他的表情。
饭局到了尾声,王老板红光满面,舌头都有些发木,还在滔滔不绝地感谢蒋虎的仗义援手,拍着胸脯保证日后必有厚报。
蒋虎只是矜持地颔首,指尖在桌沿轻轻叩了两下。
王老板识趣地刹住话头,堆着笑起身。他转向一直沉默立在阴影里的谢重,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重仔啊。”他的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伸出手想如往常那样拍拍谢重的肩膀,谢重这些年替他挣了多少脸面和票子,省心又顶用。这笔买卖怎么看都是他赚了,一块招牌卖出了天价,值!赵家那关过了他就能喘口气,甚至还能借上蒋家的势东山再起,他满心都是巨大的利益满足感和劫后余生的狂喜,但手伸到半途,却顿住了。他看到了谢重眉骨上那道新鲜狰狞的裂口,血迹干涸发暗,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趴在那里,也看到了谢重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平静地落在他身上。
一股复杂的滋味猛地涌上王老板心头。谢重这小子……跟了他十几年,话不多,但确实没出过岔子,可以说是他一手从泥坑里扒拉出来打磨成器的宝贝疙瘩,但蒋虎……就这么把他交给蒋虎……王老板心头猛地一刺。
蒋虎是什么人?这是条真真正正的过江猛龙,比赵家那条地头蛇更凶险莫测!他心思难猜,疑心病重得像筛子,稍有不顺眼,捏死谢重这样的“玩意儿”跟捏死只蚂蚁没区别。谢重的性子又硬,不屑玩那些弯弯绕绕,万一触了蒋虎的霉头……王老板胃里一阵翻搅。
他毫不犹豫地把他当成了换取救命稻草的筹码,他没反抗,甚至没多问一句,就这么沉默地接受了被交易的命运。这份逆来顺受在王老板醉意微醺又达成目标的松懈时刻突然变得格外刺眼。他想起这小子这些年替他流的血、受的伤,想起他从不讨要什么,像一头只知道埋头拉磨的哑巴牲口……自己是不是做得太绝了?这念头一闪而过。
想什么呢!他自己都泥菩萨过江了!跟着蒋虎,说不定是攀了高枝呢?蒋虎再危险,也比跟着他这艘快沉的船强吧?王老板清了清嗓子,把那点不合时宜的怜悯和忧虑咽了下去。
价值榨干了,情分就成了累赘。那只停在半空的手最终还是没有落在谢重肩上,他僵硬地转了个方向,变成了一个整理自己西装领口的动作。
“跟着蒋先生,”王老板的声音刻意拔高了一点,带着一种混合着嘱托、撇清和最后一点“主人翁”意识的复杂腔调:“是你的造化!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天大机缘!蒋先生是做大事业的,比我这小庙强百倍,你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他顿了顿,目光飞快地瞟了一眼蒋虎,又落回谢重身上,“好好干,别给我丢人……也别辜负了蒋先生的看重。以前在咱们这儿,你只管打好拳就行,以后不一样了,蒋先生身边规矩大,你机灵点,多看多学少说话!蒋先生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千万、千万别犯倔!听见没?”
最后,他几乎是有点仓促地补充了一句,更像是对自己说的:“以后……好好跟着蒋先生,前程远大。”
前程?谢重这种人的前程是什么?王老板心里门儿清,但他必须这么说。
新笼子关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谢重当晚就跟在蒋虎身后走了。
脚步声远去,王老板脸上的笑容才像融化的蜡一样垮塌下来,长长地、疲惫地吁出一口浊气,下意识地松了松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的领带结,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想拍却未能拍下的触感,心底那点迟来的不安如同角落里未散尽的烟,丝丝缕缕,缠绕不去。
他甩甩头,强迫自己开始盘算如何利用蒋虎的承诺去对付赵家——这才是正事。至于谢重……他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这小子命够硬,能在那位蒋阎王手底下……活得久一点。毕竟,那么好的“器皿”,碎了也怪可惜的。
蒋虎人如其名,相貌也凶神恶煞,一双眼睛最慑人,像两口深不见底的黑潭,目光直直钉过来的时候像猛兽在暗处锁死猎物又像刀尖上的一抹冷光。
一股酸意迅速从胃底直冲喉咙,谢重有点想吐。
他在前面给他开车,前倾了一下身子,车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响着导航的指点声。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后座投来的目光,如有实质,带着滚烫的探究和不容置疑的占有欲,像无形的犬牙掠过他的颈,但蒋虎不声不响。
他这个位置上的大人物怎么玩乐,谢重心如明镜,向来是男女与荤素都不忌。何况他的眼神第一眼就并不是很清白。
但蒋虎不动声色。
他只是伸出手,五指一张便轻易地把谢重的手腕圈在掌间把玩。骨骼的轮廓在皮肤下清晰可辨,他的指腹带着薄茧,缓慢地在那片皮肤上捻磨揉按,像在品鉴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又像是在掂量一件刚入手的器皿。
动作是轻柔的,甚至带着点狎昵的意味。谢重强忍着没抽回手。
生命跳动的脉搏很韧,活生生的韧,蒋虎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好似欣赏一件物品的基本素质达标了。拇指加重力道在凸起的腕骨上捏了一下,眉头蹙起细微的弧度。太多了,多了点历经锤炼的沧桑感。
不过最终蒋虎只是意味不明地在他的脉搏上又重重按了一下,看起来满意又不满意地松开了手。
疯子。变态。神经病。谢重拿回了自己爪子的控制权。
蒋虎把玩自己手腕的时候谢重好似看到了某种大型掠食者试探猎物脖颈的獠牙,带着审视和随时可能咬合的压迫感。他肌肉本能地绷紧了一瞬。
但老实说,床上那点事他没太有所谓。拳台下的交易、更衣室里的龌龊,他见得多了。境地如此,想活就要忍。
可蒋虎没动他,很是耐心地把他当作一个平常属下来用,派些开车、跟班、守外围的差事。
唯一不正常的就是经常在私下里把玩他的手。蒋虎的指尖有时会顺着他手腕内侧跳动的脉搏滑动,有时会用指关节重重顶压他腕骨上凸起的旧伤,但更多时候只是漫无目的地摩挲着那片带着薄茧和细小疤痕的皮肤,眼神放空,仿佛在思考什么,又仿佛纯粹在享受。
杜叔是蒋虎身边很有资历的老人,那晚他直接把谢重带回别墅,交代杜叔养养他的皮,那些陈年旧伤看着碍眼,新添的口子也要仔细。不出三个月,蒋虎摸着还不错。
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比明确的侵犯更磨人,但谢重适应得很快,猜不透他就不去猜,他发话他听,有事吩咐做他做他也干干脆脆,其余时间在界线之内尽情享受,蒋虎并不限制他的个人生活。
蒋虎跑了几趟东区,赵家最终给了他面子,同王老板讲了和。讲和那晚见证人不少,赵家索性叫了戏台子办场盛大酒席,台上台下都唱戏。
酒过三巡,台上锣鼓喧天,正演到关云长单刀赴会,千里走单骑的忠义千秋。忠和义在台上唱得震天响,红脸的关公捋髯扬刀,端的是威风凛凛,气冲霄汉。
气氛正酣,抬上来一个盖着红布的大笼子掀开,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压过了酒菜香气,露出里面一具被刻意摆弄过的人形,断口处筋骨狰狞外翻,仅剩的一只眼睛空洞地大睁着,断肢残躯就泡在底座的血沫里。
王老板的瞳孔猛地一缩。
笼中景象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视线,老赵在台下主位抚掌大笑,声音洪亮。
是背后捅了王老板一刀的那个亲信。
蒋虎端坐不动,谢重站在他身侧,浓重的血腥味和笼中扭曲的残躯撞入眼帘,胃本能地翻涌了一下。
阿泰。
谢重认识那张脸,虽然不熟,没什么交情。半年前这人还带着一身酒气试图拦他,劝他识时务者为俊杰,塞给他一沓钱,他当时没接,也没说话,只是侧身绕了过去,钱擦着他的裤腿掉在地上。
现在那张脸上只剩下两个空洞的血窟窿。
拳台上的血肉横飞他见惯了,更惨烈的结局也不是没看过,但那是规则内的搏杀,是求生的本能。而眼前是纯粹的虐杀,是权力碾碎蝼蚁的炫耀,是对生命最彻底的践踏。
如此刻意的仪式化的虐杀展示,谢重皱着眉,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厌恶感顺着脊椎爬上来。下一个被这样碾碎被陈列的会是谁?王老板?还是他这条刚换了主人的狗?
胃袋痉挛着拧成一团冰冷的石头,更冰冷的触感毫无预兆地覆上了他的手腕。
是蒋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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