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镇的向阳街说是街,更像是一大堆七拐八拐狭窄盘旋的小巷堆积而成的混乱区域。两边均是斑驳的砖墙,密密麻麻的破败房屋挤压着土地,从向阳街抬头望天,细细窄窄的一条,灰暗的云沉沉叠叠压下来,江余菀察觉到也许快下雨了。
她实在不像这里会出现的人,一身剪裁得当的素净黑色连衣裙,珍珠耳环和项链相得益彰,将她白净的脸称得莹润动人。她的高跟鞋下踩着几片样式各异的古旧石板,缝隙间顽强生长着野草。
一滴雨砸在她脸上,没等反应过来,雨势陡然大了起来,精致的装扮瞬间泡了水,雨滴溅起的泥水沾上裙摆,她匆匆躲到一边,借着低矮的砖瓦躲雨。
“真倒霉,”她对向阳街并不熟悉,但久闻其脏乱差的大名,如果不是为了参加前婆婆的葬礼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来到这里,“让江淮来接我吧。”
她点开手机,四溅的雨水使触碰不太灵敏,正专心致志寻找江淮号码时,突然听见“轰隆隆”的引擎声,下意识抬头望去,雨水中几团模糊的亮光极速向着这边冲来,引擎声瞬间逼近,几乎眨眼就跑过了她身边。
摩托车上头发五颜六色的青年似乎也察觉到了她,几人一拉刹车冲到她面前,雨水溅了她一脸,好不狼狈。
“美女姐姐,你不是向阳街的人吧?你来这干什么?”为首的黄毛吊儿郎当看着她,见她不回答,伸出手就抓住了她的胳膊。
“你多少岁了?看起来很年轻嘛。”几个混混将她围住,江余菀慌张地摆动手臂:“放开我!”
雨势那么大,慌张和恶行似乎都被吸净,向阳街这事时有发生,喊了半天竟然不见一个人出来。
江余菀忽然想起几日前关于向阳街死了个中年男人的新闻,据说凶手至今没有找到。
真倒霉,江余菀再次感叹,此刻的手机屏幕亮在江淮的接通界面,却因为刚刚黄毛的行为被丢在地上,只能期待江淮快点赶过来了。
“你们要什么?要钱的话我可以给你们。”
几个混混听闻笑作一团:“我们要钱,一大笔钱,你能给多少?”
湿透的衣服黏在身上简直难受透了,江余菀说:“你们要多少?”
为首的黄毛拿出一根皱巴巴的烟,可惜打火机打了半天也没冒出火星。
傻子吗?江余菀看了眼哗啦啦的雨势。
“我们要个,十,百,万,千,对!我们要一,二,三,四,五,五千!”黄毛扳着手指数了半天,回头看了看他的四个兄弟,好在记得把自己数上,得意洋洋说出个五千的数字。
江余菀抿了抿嘴:“行,不过你们得放我回去拿钱。我身上没带这么多现金。”
“那不行,你当我们傻子啊?电视剧里一放了你马上就会跑的远远的。”
情况僵持不下。
“我劝你们还是放了她比较好。”雨雾将视野模糊不清,清棱棱的声音从混混身后传来。
“你谁啊?多管闲事!”黄毛混混回头,江余菀也跟着看过去。
先看见撑开的粉色小伞,伞下立着个清瘦的少年,发色漆黑,肤色极白,没什么表情,身上穿着这附近学校的红黑校服,领子拉到了最上面。
长得倒是挺好看的,但这小身板……江余菀看了看他握伞露出的纤细苍白的手腕,这打起来绝对不可能是五个小混混的对手。
“闵哥,是谢织。”一个混混贴近黄毛混混低声说到。
“谢特!”黄毛中气十足骂了一句,快步坐上摩托车,指着谢织下指令,“把他伞抢了我们跑。”
剩下的混混一溜烟跨上剩下的两辆车,路过谢织时伸手抓住那把粉色的小伞,谢织没什么反应,他们轻轻松松就拿走了伞。
“抱歉啊,让你淋雨了。”江余菀走近谢织,发现这个男孩有一张乖巧的脸,长长睫毛下挂着水珠,瞳仁乌黑,鼻子高挺,唇色有些苍白,不知道是不是被冻着了。
“雨停了,我送你出去。”他轻柔吐出一句话,和江余菀一起躲在房檐下。
风把雨丝拉得很长,江余菀感到有些无聊,谢织少言寡语,静静注视着眼前斑驳的墙面。
“你多少岁了?”
“十七。”
“那和我儿子差不多大,你读高二吗?”
“嗯。”
“附近学校的?”
“嗯。”
“成绩怎么样?”
“还可以。”
“对了,那些混混好像很怕你,你打架很厉害吗?”
“……”谢织沉默了一下,很快又回答上,“他们说我打架不要命。”
江余菀干笑两声:“小孩子还是少打架,你父母会担心吧。”
“我没有爸爸,妈妈是精神病人。向阳街就是这种地方。”谢织回答得很平淡,平淡得江余菀以为他说他今天吃什么。
“这……样啊,那,好好读书,长大后逃离这里。”
谢织没有回答,江余菀有些挫败,她静静地看了会雨幕。
“我想带我妈一起逃。”谢织突然说,他漂亮的桃花眼弯了弯,“我妈生病了,需要很大一笔钱,我打算这学期读完就不读了。”
“这怎么行!”江余菀瞪大了眼,她刻在骨子里的基因听见“不读”两个字就开始应激。
谢织有点疑惑地看向她。
江余菀一下子泄了气:“我是说,你成绩不是挺好的吗?不读书了可惜。”
“哦。”谢织垂下眼,顿了顿,“谢谢。”
一时又沉默了下来。
“那个啊……你妈妈……”江余菀话没说完,一个人影冲了过来。
“妈——”江淮觉得今日倒霉透了,好好的周末游戏才打一半,突然接到江余菀女士的电话,电话那头听起来情况还不友好,从城里赶到乌镇大约六十几公里,打车在路边还因为下雨给堵上了,后面江余菀的电话更是怎么打都接不通,好不容易到了向阳街附近,弯弯绕绕的街道也不知道通向哪里。
“你没事吧?”江淮个子挺高,被淋透了也有几分气势,挺帅一小伙,浓眉大眼,肩宽腿长,拉住江余菀上下观察,“我真不知道你来这地方干什么!”
“我没事,我来这有事呗,大人的事少打听。”江余菀搂住他,摸了摸他的头。
“你儿子?”谢织看着眼前母慈子孝的场景朝江余菀问道。
“哦,对,这是我儿子江淮。”江余菀将江淮拉到谢织面前,两人虽是同岁,江淮却比谢织高出一个头。
“那好。”谢织点了点头,他神色淡漠拉了拉湿透的衣摆,“那我走了。”
“等等!”江余菀和江淮异口同声叫住谢织,三人面面相觑,江淮突然开口:“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谢织歪了歪头:“不知道,我没见过你。”他又看向江余菀。
江余菀笑了笑:“你今天帮了我,我还没道谢呢。”
“不用了。”
“妈,我怎么觉得他怪怪的。”江淮把江余菀拉到身边,低声说道。
江余菀反手敲了一下他额头:“这次要不是谢织,你妈我就惨了,你真是关键时刻掉链子,还不谢谢人家。说起来你上次联考考了多少分来着?”
江淮气势一下子弱了下来:“251……”
江余菀气得又敲了下江淮额头:“我真是白养你了,你咋不再扣一分呢二百五?”
她深吸一口气后看向谢织:“小织啊,你上次联考考了多少?”
谢织:“502。”
“好,好,整整是江淮的两倍呢!”江余菀拉住谢织,“这样,你能辅导一下江淮吗?”
江淮:“?”这不也就是个一般的成绩啊……
江余菀:“你辅导他的学习,一小时200够吗?”
谢织乌黑的瞳孔里思量着什么:“太远了。”
“什么太远?”
江淮倒是懂了,他撇撇嘴:“他说咱家到向阳街的距离太远了。”
这倒是实话,江余菀看了看破败的四周,市中心离这里六七十里,来回一趟估计四五个小时,对于学生来说,这要是一天,时间都浪费在路上。
但谢织看上去多么乖巧善良,还帮助了她,打湿的黑色头发贴在瓷白的脸颊两边,他孤寂又无助,雨水从屋檐下飘来,落在他眼皮上,陷入睫毛,眼瞳湿漉漉地动人。
江余菀于心不忍。
“你……”
她刚开口,江淮一把拉过她,打断了她的话:“那我们先回去了,有空我来找你玩,谢谢你帮了我妈!”
江淮弯起眉眼,露出八颗牙,他五官生得标志,笑起来阳光又开朗。
是谢织最讨厌的那类人。
谢织愣了愣,他眼底的情绪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压不住,于是低着头避开了江淮的视线。
“你们走吧,天黑了就不好了。”谢织垂下眼,他走到江余菀身边,给了她一个轻轻的拥抱,“这就是报酬了,别来向阳街了。”
江余菀眼里尽是疼爱之情,江淮若有所思盯着谢织头顶的发旋,他没说什么,只是拉着江余菀快步离开。
谢织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江余菀时不时朝他回头望,他微笑着朝她招手,直至两人身影拐入弯道处,再看不见一点。
谢织脸上的笑意一顿,嘴角的弧度慢慢放平,温和的眉眼冷了下去,他抿了抿嘴唇,感到一阵不爽。
雨势越下越猛,轰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谢织待着原地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起身离开。
“江余菀居然是西婆婆的前儿媳?那谢哥,你接近她干什么?”刚才的黄毛凑到谢织身边看了看电脑里的照片,“话说我和苏昵刚刚演得怎么样?为了逼真我还找了好几个兄弟。”
苏昵取下脸上的钉子:“我今天的身份是闵其的小弟,做得还不错吧。”
“说起来虽然是混混,但要演混混还是会有点紧张啊。”
“谢哥,话说你为什么盯上她啊?感觉江余菀也不是很懦弱的样子,她会给你钱吗?”
谢织将照片调到第二张,阳光帅气的少年正投进关键的篮球,这是谢织从江淮学校表白墙里找到的照片。
闵其和苏昵凑过来,异口同声道:“这是谁?”
谢织:“坏我好事的人。”
江余菀是江北医药集团董事长江佘利的私生女,这身份不怎么见得了光,但江佘利对她还算不错,至少给她们母女留了很大一笔钱,江余菀十五年前嫁给西婆婆的儿子杵西洲,十年后杵西洲死后就立马离了婚,西婆婆也和江余菀断绝关系,不再来往,独自搬到向阳街住。
西婆婆说这个儿媳逆来顺受,性子软,对学习好的人很看重,喜欢乖巧的小孩。
确实对的上……谢织撩起刘海,他额头左上角有一道可怖的疤痕,没入头发里,不是很明显,但乖巧秀气的气质瞬间变了样。
“对了,齐曼呢?”
“她说她不想参加这个事早就回家了,谢哥,齐曼说我们这样做不太好。”
“是不好。”
可是没有办法,要在向阳街挣扎,从阴雨绵绵的破败县城冲向广阔的天地,穷极一生拼搏奋斗又要多少年?
可是他没时间了。
齐曼虽然不同意他们的做法,但还是给他提出了建议,她说的对,激发一个女人的怜爱之情,要变成猫,变成老虎,变成被雨淋湿的狗。
“那谢哥,这次我们失败了吗?”闵其惴惴不安看了看谢织的脸色。
谢织没什么表情,但闵其就是从中看出来了一丝烦躁。
“不算完全失败。”虽然江淮的来到打乱了计划,但江余菀倒是和计划中一样,至少他能感觉到,江余菀是对他有着好感的。
他原本只是想接近江余菀,打好关系后拿笔钱而已,但现在他感觉得到,如果不搞定江淮,江余菀不可能会再来到这里。
他不赌人的良心,而且这事本就是小事,不值得被记多久。
“我让你们打我怎么没打,就抢走了我的伞?”谢织朝两人看去。
苏昵瞬间跑到门口:“我今天是闵其的小弟,他说不打我肯定不打!”
谢织又看向闵其,闵其汗流浃背:“这,谁敢打你啊老大,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啊,你还让我们下狠手,那我们五个人,你遭得住吗?再说……”
谢织垂下眼:“算了。”
闵其还继续滔滔不绝:“我和苏昵可舍不得打你,就算我们能打,请来的剩下那三个人敢打你吗?你可是向阳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恶霸……诶?算了……”
谢织伸手慢慢划过电脑里江淮的脸,脖子,胸膛,他停下手,指尖指着树明高中的铭牌。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只能换个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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