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冠杨恭敬答道:“在下马上十八了,建康城外句容县丁家村人,四岁上在村学开蒙,十岁后曾上过县学,十三岁时母亲生了一场重病,便回家侍疾了。”
吴柏田问:“令尊呢?”
姚冠杨答:“在下刚出生没多久,家父就过世了。”
众人闻言,皆默然叹息。
吴柏田又问:“而后你就没再继续学业考举?”
姚冠杨:“未曾。”
吴柏田:“可惜,可惜。”
姚冠杨:“家母身体未大好,在下陪她在家放心些。”
吴柏田:“姚郎君孝心可贵。”
姚冠杨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后来在下也志不在科考,觉得在家做些自己喜欢的事也颇自在。”
吴黛心中暗笑,此人很有意思,行事聪明机灵,性格没什么锋芒,眼下还宣称不爱卷科举,难道是躺平届先祖?
吴柏田显然也很是诧异,于家境贫寒者而言,科考是鲤鱼跃龙门的最佳途径,有才而弃科考之路的,是少之又少, “那你对莳花弄草情有独钟?”
姚冠杨道:“在下闲来无事时爱翻书,所涉颇杂,花草、医药、诗画、方志、卜算皆有涉略。不过母亲爱养花草,都是在下帮着打理,自然也更会些。”
周向闻言,挑眉问道:“哦?姚郎君家中藏书甚多?”
姚冠杨直言道:“在下家中贫寒,并无甚藏书,多是从恩师那里借阅。”
“恩师?”周向甚是好奇,“你方才不是说十三岁便辍学了吗?”
姚冠杨:“哦,恩师便是在下一位年长的邻居,他年轻时曾游历四海,是以家中藏书颇多。”
吴黛心说,这么厉害,不会是什么隐居的大人物吧?
“敢问令师尊姓大名,莫非是当世隐士?”
她刚想到,吴柏田就问了出来,也是父女连心。
姚冠杨道:“恩师姓王名大海,已经过世了。他教过在下很多东西,比十来年在学堂里学到的都多,也有意思得多,便常常往他家跑。其实在下从未正式行过拜师礼,恩师不拘小节,让在下喊他兄长,可他毕竟是长辈,是以在下对外一直尊称他恩师。”
吴柏田和周向面面相觑,显然二人皆对此人闻所未闻。
吴黛差点笑出声来,一个老头子跟个少年称兄道弟,还真有点老顽童的风格。
姚冠杨见吴黛笑,以为她不信,解释道:“是真的,老师学识渊博还教过在下外邦文。”
还会外语?
吴黛这下真的来了精神,坐直身子问道:“哪国的?”
姚冠杨正色道:“扶桑文。”
日语?吴黛心说不会那王大海是穿越老乡吧?又或者眼前这位就是现代人同胞,只是编了老师来掩饰他的见识眼界和独特之处?
她越想越不可思议,脱口便道:“那你说来听听。”
姚冠杨想了半晌,迟疑着道:“在下只会一句,不知道对不对,‘空尼基哇’,大概是幸会的意思。”
吴黛激动万分,搞不好这姓姚的真是老乡啊!
她正想用英文对个暗号,吴柏田却开口,见怪不怪道:“嗯,看来令师的确才华横溢,我也曾在明州多次与扶桑商贩打交道,可却连个简单的打招呼都不会。”
周向也附和:“不错,外文不易学,得看天赋,我有位好友在鸿胪寺当差,不知道接待过多少回外使了,愣是一句外邦话都不会,他有个同僚却一点即通,不到一年就说得很溜了。”
吴黛此时冷静下来一细想,也是,这个年代海外贸易已经颇发达,有会外语的也不稀奇。
若姚冠杨真是穿越老乡,她调教周莲的那一套训练,现代教育理念这么明显,应该早就被他看出来对暗号了。再者,若他有意掩饰自己的身份,更不会主动提起那游历四方的老师,以及他会外文之类那么容易暴露特点的事。
沈银飞见他们说了半天,还没有说到招婿那层意思,有些心急,便道:“不知姚郎君接下去如何打算?家中可有婚配?”
吴黛警惕地看了她一眼。
姚冠杨依旧恭敬答道:“不曾婚配,在下既与吴家立契,自然会依约做满一年,攒够医药费,再返家侍奉家母。”
吴柏田沉吟道:“既然你无妻小……”
沈银飞笑眯眯地看着自家郎主,眼神颇为兴奋。
吴柏田:“那你是否愿意随我们回临安,提点我儿读书?我给你月俸加倍。”
“爹!”
“吴郎!”
一旁的吴盛母子双双变色。
这回轮到吴黛幸灾乐祸了,吴柏田这是要开始管教庶子了。
据原身的记忆,吴柏田给两个儿子规划是一个继承家业,一个读书入仕。嫡子经营上很是出色,自然由他接管生意,可惜英年早逝。
庶子早年读书还行,便一心盼着他科考入仕。可他越大越不成器,这两年因为读书的事,挨了吴柏田不少棍棒。前两年因大哥去世,他老爹心力憔悴没精力管他,这回看来是又要上心了。
吴盛顿觉皮肉一紧。
沈银飞堆笑道:“郎主,姚郎君家中有生病的老母亲,怎肯撇下她随我们去临安呢?”
姚冠杨也正欲开口推辞,吴柏田道:“你母亲那儿,不必挂心,我会叫老宅拨一个稳重的女使去照料她,衣食起居包括医药花费一应由我来出。”
姚冠杨忙道:“这怎么使得?在下学识浅薄,尚无资历。”
吴柏田正色道:“我说值得便值得。”
周向也笑道:“吴兄慧眼识人。”
吴黛心道这待遇超丰厚啊,工资翻倍不说,还负责赡养老母,关键还能进京长见识啊,傻子才不接呢。
只见姚冠杨垂眸锁眉,犹豫不决,半晌才道:“兹事体大,还容在下与母亲商议之后再作答复。”
吴柏田:“这个自然。”
“我不要!”吴盛老大不情愿,“谁给我当陪读都行,就是不要一个花匠!”
吴柏田斥道:“闭嘴!”
沈银飞急地上前拉他袖子,小声道:“吴郎,妾以为……”
吴柏田没理她,笑着跟周向赔礼道:“本是给周兄摆的谢宴,眼下却在给我儿打算,莫嫌我一宴多用贪便利。”
话音未落,周少夫人道:“为人父母为儿女操心乃天经地义,今日也容我为莲儿作一番打算。”
众人闻言皆望过来,只见她起身朝周向夫妇福了福,道:“父亲母亲,儿媳有个请求。”
周向疑惑地望一眼周夫人,道:“你说。”
周少夫人道:“莲儿跟着吴娘子只几日,虽说进步颇多,可她怕生之症,终究还未根治,眼下她还是离不了李妈妈和我,若是她能日日跟在吴娘子身边得她教导,定能如常人一般。”
吴黛一怔,周少夫人要请我当家教吗?
周向捻了捻颌下灰须,为难道:“婉玉,为父知道你的苦心,可吴娘子一未出阁的小娘子,咱们也不能像吴兄聘姚郎君那般,让她随我们去南剑州啊。”
周夫人却眼睛一亮,回过神来,笑道:“也不必请吴娘子去南剑州,莲儿她舅舅如今在临安,可写信过去,在林府上住上几个月。”
周少夫人道:“儿媳正是此意,只是恐怕要多叨扰吴娘子了。”
吴黛心想,左右她回临安也无事,应道:“不打紧,我也很喜欢周小娘子。”
如此,两家商定好,周少夫人母女跟随吴家,改道去临安,周向夫妇继续往南赴任。
周少夫人与吴黛执手回房聊了许多私房话,二人关系更加亲近。少夫人娘家姓林,名婉玉,从此与吴黛姐妹相称。
***
第二日清早,姚冠杨离开客栈,赶往句容县城外的丁家村家中。
句容离建康城郊不远,只不过丁家村地处山坳,姚冠杨借了吴家的马,快马加鞭半日,才回到自家小院前。
推开简陋的篱笆门,屋前花圃各色花卉映入眼帘,牡丹、海棠、碧桃、杜鹃、八仙花。
姹紫嫣红中,有一道颀长消瘦的背影。
“娘!”
背影转过身,只见一位容貌端正的妇人,身着浅紫孺裙,外搭灰白褙子,头发挽一个简单的云髻,正是姚母杨氏。
杨氏见儿子回家,立刻喜笑颜开,“冠儿回来啦!”
姚冠杨迎上去,亲热地搀住母亲,道:“跟您说过多少次啦,午后日头烈,不要在这个时候出来干活。”
“晒晒太阳出出汗,晚上睡得也香。”
杨氏边笑边打量儿子,姚冠杨也看着母亲,她虽脸颊凹陷,眼尾略有细纹,仍依稀可见其年轻时的姿容。
“娘,您气色好多了。”
“你恩师的方子是管用,只是药材贵了些。”
说话间,两人来到屋内,姚冠杨从包袱里取出几包药给母亲。
药是他在回家途中买的,药钱却是临出门前吴柏田给的。杨氏患的是喘症,得长期喝药缓解。因而于他而言,买药钱是最难推却的。
杨氏问道:“你上回说这个月要调去吴家城郊的别院,今日是准了假?”
姚冠杨道是。
杨氏拆开药包,边闻边点了点头,认可道:“吴家人还算体恤下人。”
姚冠杨看一眼母亲的脸色,踌蹰了半晌,道:“娘,有件事我想跟您商量。”
杨氏抬起头,疑惑地瞧着儿子:“何事?”
姚冠杨:“吴员外,也就是那位从临安来祭祖的吴家三子,有个儿子,年纪与我相仿,他……想让我随他们去临安,当吴郎君的伴读,还说……”
杨氏听到临安二字,突然脸色煞白,还未等他说完,便道:“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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