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黄昏,山峦之间,暮霭苍茫,山下波涛汹涌,雪浪吞天。
二人在玉清楼前站定,兀目小王子气喘吁吁的说道:“快!我们快上去吧。”
谢霁摆摆手提议道:“文人雅集怎可如此仓促随便,我二人在此作诗无凭无记终是不美,得找两个随行笔录的来才可。”
兀目小王子点头称道:“言之有理。”他挥挥手朝奔过来的兀目随从道,“去,问此间老道讨了纸笔来伺候。”
兀目小王子刚欲登楼又被谢霁叫停,谢霁仰头看了看巨大石匾上飒踏如行云流水般的大字“玉清楼”,他轻吁一口气道:“就这么登楼到底失了几分诗情,左右笔墨未至,你我不妨来行诗令登楼,此地最能观潮,不妨以潮为眼,吟诗助兴,古今不限,吟得一句登一阶,及至楼上的时候,伺候纸笔的小幺儿也就来了,正好比试,如何?”
“如此甚好!本王准了。”兀目小王子听见,果然喜不自胜,当即答应。
“远来是客,阁下先请。”谢霁将手往楼梯的方向一伸,做出邀请的姿势。
“海阔天空浪若雷,钱塘潮涌自久来——王在晋。”兀目小王子开心的抬脚登了一阶。
“重到钱塘异昔时,潮头东击远洲移——张以宁。”谢霁紧随其后,稳稳的踏上一阶。
“府上连骑出,江上待潮观——孟浩然。”兀目小王子怡然自得的又伸脚跨上第二阶。
“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清——王维。”谢霁从容踏上第二阶。
……两人你来我往一人一句,半刻钟过去了,仍然不分伯仲。
“客心兼浪涌,时事与潮生——杨蟠。”兀目小王子虽然依然每次都对的出,可速度已经慢慢的缓下来了,脸上也不复刚刚轻松的神态,他在兀目属于天资聪颖的,连他的汉文师父都赞叹他的早慧,他又虚长些年岁,多读两年的书,自是不怕这个齐人的,万万没想到这人这么难缠。
“钱塘江上夜潮过,秋尽寒烟白露多——谢翱。”谢霁担心这小王子一会儿恼羞成怒,不遵守规则,遂根据小王子的速度酌情调整自己的速度,总之不能太快太得意,得做出苦思冥想,绞尽脑汁的样子来。
哐啷一声,楼上传来一声轻响……
兀目小王子搜肠刮肚好不容易想出一句来,被这声轻响打断瞬间忘了,刚要气得破口大骂,转头一看谢霁正春风和煦的等着他出口成章呢,遂又将那些呼之欲出的粗鄙之语咽回腹中。
谢霁适时的安抚道:“许是窗子没关牢,漏进了风,阁下不必在意。”
兀目小王子闻言郁闷的点点头,他又开始仔细回忆自己阅过的那些书,一时有些焦灼。
滴!谢霁瞬间觉得头顶有一丝凉意闪过,有什么东西滴在谢霁的头顶,谢霁不经意的伸手摸了摸,指尖一团黏湿,他闻到一股血腥气儿,忙抬眸向上看去,却什么都没发现,看那兀目小王子没察觉到什么,稍稍放下了心。
于是,谢霁不再磨蹭,接连说出两句诗来:“怒涛奋击三千里,壮观元同十八潮——程公许。
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苏轼。”
谢霁连登两个楼阶,来到拐角处最后一排楼梯,他深吸一口气回头望向兀目小王子笑了笑说道:“换个方式,下面我要说一首潮回文了,若阁下也能吟得出便一起上来如何,不限古今,可以自作。”
兀目小王子瞬间不乐意了,他恼火道:“你在看低我嘛!我今天非得想出佳句来不可。”
“请便。”谢霁随即出口道,“山接江清江接天,老人鱼钓下前滩。寒潮晚到风无定,船泊小湾春日残。杨万里的诗,承让了。”
谢霁三下五除二跨上最后一道台阶,晚风荐爽,他故意高声叹道:“天凉好个秋!”眼睛却迅速扫荡四周,终于在一个略微隐秘的角落里发现伤重脱力的秋然姑姑。
谢霁将窗扉完全推开,带着潮气的江风瞬间灌了进来,风萧萧的吹着,楼内帷幔四起。
谢霁一路小跑到裴秋然面前道:“秋然姑姑,快醒醒,此地不宜久留,兀目人马上就追查至此了。”
裴秋然晃了晃眼皮子道:“我现在下不去了,你快将我藏起来吧,这楼里有机关。”
“在哪儿?”谢霁低声询问道。
“不清楚……我还没探查到。”裴秋然有气无力的摇了摇头。
谢霁借着昏暗的烛火,迅速打量了一下四周,若说玉清楼里藏机关会在何处?他发现这个楼极不寻常,是个八卦布局,殿中的摆设稍微动动便是奇门遁甲的格局,找到生门即可找到机关出口。
山外秋涛拍岸,楼内江风满堂,谢霁额前的碎发被风掀起,一声惊雷起,立刻拉回谢霁的神思,他前世精通各种排兵布阵之法,几乎一眼就看出这是个特殊的奇门局,因为坎巽同位,不可思议是吧,却真实存在着,这个奇门局不是水平铺开,而是立体折叠了起来,如果不是这阵江风。他还发现不了这个秘密呢。
坎位生门就是这扇窗户,而变化的巽位景门也是这扇窗户,秋然姑姑重伤,已然不可能再跳窗逃生,那不是逃生而是寻死了,不过只要找到兑坤同位的地方,就能寻得一片生机。
谢霁一阵头疼,这也就意味着,机关入口就在楼梯转角处的暗阁,最令人难以捉摸地方,现在那兀目小崽子还被诗卡在那呢!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劈天惊雷,谢则转动素舆来到袇房门前,他膝头卧着一只打盹儿的花猫,正是谢霁白天送来的那只。谢则摸了摸花猫道:“入夜了,去捉鼠吧。”
花猫被谢则拍醒,利索的跳到地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耸着毛茸茸的尾巴消失在暮色中。
“喵~”一声娇软的猫叫传来,那兀目小王子正是抓耳挠腮无可奈何的时候,这时候听见猫叫,故意往上走了几个台阶嘘声道:“有猫!”
谢霁忙将自己的猜想告诉秋然姑姑,不料她煞白着面色叹了一句:“你们谢家人怎么这么多的花花肠子!谢了!”
裴秋然强撑着身体隐入被风吹的飘来荡去的帷幔中,谢霁摸了摸脑袋一头雾水,不知道秋然姑姑为何这么说。他恍然记起玉清楼巨大的石匾旁有一行小字,青衡题。难道这玉清楼是大伯父主持修建的?
兀目小王子没等到谢霁的回应,又擅自往前登了几个台阶,径直走了上来,见谢霁坐在窗前似笑非笑的望着他,顿时心虚了几分道:“罢罢罢!不就差你三句诗嘛,回头给你补上。伺候笔墨的来了,刚刚那道开胃菜不算,记在纸上的才算正菜。”
“第三个是回文诗,背出或者做出来最后这十五个台阶才能一并走过,不然可得按十五句诗算。”谢霁说道。
“行吧,行吧,本王说话算话又少不了你的。”兀目小王子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楼下的统领一鞭子挥在玉清楼门前的大柱子上不禁低声唾骂道:“小妇养的狗杂种,玩闹也不分个时候!”他本是个戴罪之身,这次随大王子阿格木出使南齐,只要有功便可回去免刑了,不想半路杀出阿那金那个小杂种来处处碍事儿,偏偏那小杂种的母妃深得圣宠,旁人说不得也骂不得,着实令人憋屈!
“阿日松!你怎的还在此处?!”大王子阿格木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质问道。
“阿那金正在楼上……”兀目统领将头垂得低低的,生怕惹怒大王子阿格木。
“混账!都什么时候了!”阿格木大王子一脚踹开兀目统领阿日松,率人登楼搜查细作,那盒东西很可能就在那细作手里。
这厢裴秋然刚要绕到谢霁说的那个楼梯转角处的暗阁,就听见又有人上楼来,心里不由一紧,转身又隐入帷幔中。
谢霁与阿那金正在吟诗,旁边两个侍立的道童飞快的记录着,浑然不觉远处传来的哒哒哒脚步声。
“刺啦”一声,利剑斩帷幔的声音接二连三的传来,忽然一个随从跑过来道:“副使大人,这边有血迹。”
阿格木趋步向前,将血迹拈起一点来嗅了嗅果断的说道:“还温着,人没走远!找!”
谢霁唇畔荡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继续看向窗外的江景,天穹低垂,夜幕渐深,只余阵阵涛声。
“不过是只猫罢了,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阿那金不以为意的撇撇嘴说道。
“回禀副使大人,找遍了,未寻到人!”
阿格木一时气极,一巴掌甩在阿那金脸上道:“蠢货!父皇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杂种!”
阿那金一下子被甩到了地上,不由带着哭腔道:“我是杂种?生杂种的父皇又是什么?你是纯种的又怎样?你是老大又怎样,不过是个庶出,这皇位怎么轮也轮不到你手上。”
谢霁静静地看着这场兄弟阋墙的戏码,默不作声。
阿格木冷笑一声,凭窗远眺道:“果然是江南好风景,不过,早晚会任由我挞/伐,你不是跟你那个酸唧唧的母妃一样喜欢作诗嘛,今日我就叫你看看,什么叫作诗!”他当即吟道:
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
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谢霁嗤笑一声道:“我也有一诗回你。”说罢即吟一首七绝如下:
云缚苍龙水波兴,夜操寒枪白露凝。
披甲百万收蓟北,敢教漠南无王庭。
蓟州正是兀目人的南都,现在正频频被西秦骚扰,谢霁此诗正正的踩在阿格木大王子心头上,他连喘好几口气才喘匀道:“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谢霁!”谢霁古波不惊的看了阿格木大王子一眼道。
姓谢?在阿格木熟识的为数不多的汉姓里,谢姓绝对排第一,这个小子诗里兵锋暗藏,气吞万里,不像俗庶,他当即问道:“谢钊是你什么人?”
“家父。”
天下毓秀,风流谢家,果然名不虚传。
这边对着诗,裴秋然那边躲追兵躲得心力交瘁,这群难缠的兀目人没完没了。
阿格木仔细打量了一下窗口,直觉正常人不会如此托大从这里跳下去,他来回踱了几步,余光捕捉到一道暗影,他心里一惊,忙要命人前去查看。
“啪啦!”一声,玉清楼里供奉三清道祖的琉璃灯被猫一下子撞翻,一盏接着一盏的倒下去,大片的香油泼了出来,香油遇着明火瞬间点燃,玉清楼神龛被火引着,兀目人将随风飘荡的帷幔都斩了下来,被风一吹迅速烧了起来,眨眼间玉清楼顶层连成一片火海。
兀目人见此情此景,瞬间慌了,忙你推我搡的往下跑,甚至不惜刀兵相见,虽然阿格木讨厌阿那金,但也没到见死不救的份上,忙提着那小子的后衣领向下冲去。
两个小道童被挤在一旁不停地大喊:“走水啦!走水啦!”
谢霁眉脚一跳,他觉得大巫是不是少看了什么,他的水厄在上辈子来讲算是自找的,今天这火厄算什么?算是命中有此一劫吗?
“小公子,快过来!”两个小道童见兀目人都跑没影了,快速拉着谢霁躲进另一处暗阁,轻轻扳动了什么东西,三个人瞬间被送到另一个空间。
还要继续挪动机关时,机关被卡住了,无奈三人只能出来顺着楼梯往下跑,心思歹毒的兀目人将楼梯斩断,三个孩子小心翼翼的扒着边缘往下跳。
直到大截大截的楼梯被斩断,三人跳无可跳,楼上的浓烟隆隆的往下窜,火舌一步步的迫近!
“霁儿!霁儿!”
谢霁突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他忙走到窗户处往下一望,是父亲!
天空暗沉如浓墨欲滴,下面布满了拿火把的兵卒,不过不是兀目人而是南齐人。
“霁儿!往下跳!”谢钊赤着上身,只穿一条墨色的阔腿扎脚裤,显然是刚从江边回来。
谢霁往下瞅了瞅到地面的距离,不是特别高,他确定能往下跳不伤着父亲,这才小心翼翼的跨出窗棱滑到楼檐处,努力放低身子深提一口气纵身一跃而下,向父亲怀里扑去,父亲腾空一跃牢牢地接住了他。
“好孩子!不怕,父亲在呢!”谢钊紧紧的抱住儿子,轻轻拍着儿子的后背,自己却惊的手脚冰凉颤抖。
谢霁趴在父亲宽壮的肩膀上,深深松了一口气然后安抚道:“有爹在,我才不怕呢!爹,兀目人砍楼梯!”
谢霁的指控声音不小,在场的大部分人都听到了。
两个刚刚死里逃生跳下来被师兄们接住的小道童也纷纷应和道:“他们不仅放火烧楼,还砍楼梯,要置我们于死地,心思十分歹毒。”
“我们没有!”众兀目随从反驳道。
“砍了又如何!”阿那金扬声挑衅道。
阿格木现在想一巴掌呼死这个蠢货弟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在众人一片争执之中,高楼顷刻坍塌。
月夜无星,乌云密布遮住了月亮,两个道士打扮的人在山脚下望着山上最高处的火光,一道士嘀咕道:“相星既出,我二人是不是来晚了?”
另一个道士意味不明的笑了笑说:“不晚,刚刚好。”
先前的单句诗在文中标了出处,大王子阿格木吟的那首提兵百万西湖上是完颜亮的《题临安山水》,谢霁最后吟的那首诗是作者君写的。
温馨提示:遇火灾跳楼是错误的,请走消防通道,这里是剧情需要,而且也不高了,谢钊会轻功,能迅速接住。现实中却十分危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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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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