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念锦感觉自己像是跌入了一片浓稠冰冷的墨池,周遭的光线与声音迅速远去扭曲。
一种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试图钻入她的脑海,窥探她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固魂安神阵的清光在她体外形成一层薄薄的屏障,护住了她的核心心神,却无法完全隔绝那试图侵入的恶意。
黑暗中,低语声开始响起,如同无数细碎的虫豸在爬行。
“害怕吗……”
“孤独吗……”
“会被抛弃哦……”
“看呐……你最恐惧的……”
冰冷的雾气翻滚,幻象开始滋生。
她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荒芜的旷野上,四周是扭曲枯槁的树木,形如鬼爪,地面裂开缝隙,伸出无数苍白腐烂的手,试图抓住她的脚踝。
徐念锦低头看了看,试着抽了抽脚,没抽动,那些手抓得还挺紧。
“哦,”她心想,“好像有点麻烦。”
梦境之外,通过阵法感应着梦境模糊轮廓的闻烬秋微微蹙眉:“魇祷开始构筑恐惧场景了,是荒芜与禁锢之象。”
守在旁边的裴琅川呼吸一窒,握剑的手指关节泛白。
梦境中,徐念锦并没有像魇祷预期的那样尖叫奔跑或奋力挣扎,她只是歪了歪头,看着那些手,忽然开口,像是在对谁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你们……指甲该剪了,有点脏。”
“……”
弥漫的恶意似乎凝滞了一瞬,那些挥舞的惨白手臂也诡异地停顿了一下。
紧接着,场景猛地切换!
她站在相府她熟悉的闺房外,透过窗缝,她看到“父亲”正一脸冷漠地对“母亲”厉声呵斥,而“母亲”则在低声哭泣,然后“父亲”厌恶地甩袖离去,再也没有回头,一种被遗弃的冰冷感瞬间包裹而来。
“看啊……没人真正爱你……”
魇祷的声音带着毒汁般的诱惑响起。
徐念锦看着这一幕,眨了眨眼。
“不对,”她非常肯定地小声嘀咕,“我爹虽然严肃,但从不对我娘大声说话。我娘去世时,他一个人躲在书房哭了三天呢,这个演得不像。”
“……”
梦境恶意再次卡壳。
那哭泣的“母亲”和冷漠的“父亲”影像如同接触不良般闪烁了几下,差点没维持住。
屋外,闻烬秋眉头稍展,语气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讶异:“徐姑娘心志……比想象中更为稳固。她对记忆的真实性有着异常的笃定,幻象难以动摇。”
裴琅川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动,却仍不敢有丝毫放松。
魇祷似乎被激怒了。
雾气剧烈翻涌,场景再次变幻。
这一次,是裴琅川和闻烬秋浑身是血地倒在她面前,气息全无。
而她的手中,正握着一把滴血的匕首。一个充满罪恶与绝望的声音在她耳边尖啸:“是你!是你害死了他们!因为你没用!尽帮倒忙!”
这是直击她潜意识深处或许存在过的对自己笨手笨脚可能会连累别人的担忧!
徐念锦看着地上死去的两人,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匕首,愣住了。
悲伤和恐慌还没来得及涌上心头,她忽然注意到。
“闻道长的血……颜色好像不对,太红了,像胭脂,小裴……小裴耳朵好像没红?他平时稍微有点情绪耳朵就会红的,死了应该更红才对?”
她甚至蹲下身,想凑近去看看裴琅川的耳朵。
裴琅川的尸体差点没忍住跳起来。
梦境之外,裴琅川通过闻烬秋模糊的转述听到这句,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耳根子瞬间爆红,又气又急,低吼道:“她都在梦里看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闻烬秋嘴角弯了一下,随即又凝重起来:“魇祷被激怒了。它在加大力量。”
果然,梦境中的魇祷似乎放弃了精细编织针对她个人的恐惧,转而开始用最原始最磅礴的恐怖意象冲击她的心神!
天地倒悬,尸山血海!无数狰狞的鬼影扑来,不可名状的阴影笼罩而下,各种她记忆中看过的恐怖志怪故事里的形象轮番登场!
若是常人,早已心神崩溃。
徐念锦也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抱头蹲下。
但就在这恐怖的洪流中,她脑子里冒出的念头却是:
“好多……好杂……它是不是没力气编像样的故事了?”
“这个画皮鬼好像比我们抓的那只丑一点……”
“咦,那个飘过去的影子好像我之前画坏了的符……”
她的总是跑偏的注意力,在此刻成了一副最另类的铠甲。
恐怖的幻象如同浪潮拍击礁石,看似凶猛,却难以真正侵蚀礁石本身。
她也会害怕,但那害怕往往刚冒头,就被她清奇的思路带歪到了奇怪的方向。
魇祷似乎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猎物,它的愤怒几乎化为实质,整个梦境空间开始剧烈震荡,变得极不稳定,试图用最纯粹的暴力撕碎她的意识!
“唔……”徐念锦终于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眩晕,仿佛灵魂都要被摇散架了,固魂安神阵的光芒也开始剧烈闪烁。
“不好!”闻烬秋猛地睁眼,“魇祷欲强行摧毁念锦姑娘神识!梦境即将崩塌!”
裴琅川脸色骤变,一步踏前:“把她拉出来!”
“再等等!”闻烬秋阻止他,手指疾点,加固阵法,额角沁出细汗,“她虽看似胡闹,却歪打正着,让魇祷露出了更多破绽!其核心意念因愤怒而不再完美隐藏,我几乎能捕捉到它的来源了!”
就在这时,梦境中被摇得七荤八素的徐念锦,迷迷糊糊中,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朝着那片震荡最剧烈恶意最浓郁的黑暗中心,喊出了她此刻最想说的话,不是恐惧,不是求饶,而是慢悠悠的说了一句:
“你好吵啊,而且,一点都不可怕。”
“……”
整个狂暴的梦境,猛地一滞。
仿佛连魇祷都被这超出所有剧本的纯粹而耿直的差评给噎住了。
就是现在!
闻烬秋眼中精光一闪,手诀猛然定格:“找到了!”
他感应到了那一丝因极致愤怒而暴露无遗的连接着无数噩梦的冰冷核心!
几乎同时,裴琅川再也忍不住,并指如剑,一道凌厉却温和的剑气隔空点入徐念锦眉心,低喝道:“徐念锦!醒来!”
徐念锦猛地睁开眼,胸腔剧烈起伏,大口汲取着现实的空气。烛光有些刺目,她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脑中还残留着那片光怪陆离、最终天旋地转的混乱梦境。
“醒了?”裴琅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她转过头,看见裴琅川就站在榻边,脸色似乎比平时更白一些,唇线抿得死紧,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后怕,又像是恼怒。
“小裴……”徐念锦揉了揉还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喃喃道,“我做了一个好长好奇怪的梦,梦里好多吓人的东西,不过好像都不太厉害,最后还有个东西特别吵,晃得我头晕……”
裴琅川听着她这全然不知凶险的嘀咕,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他几乎能想象到她在梦里是如何不太厉害地评价那些恐怖幻象,又是如何用一句好吵差点把魇祷气得自爆。
他最终只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扭过头去不去看徐念锦,可紧绷的肩背却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下来。
“徐姑娘无恙便好。”
闻烬秋温和的声音传来,他脸色略显苍白,额角带着细汗,显然刚才全力感应梦境消耗不小,但眼神却亮得惊人,“你做得很好,若非你以纯澈心念牵制并激怒了它,贫道绝无可能如此清晰地捕捉到其核心所在。”
他转向裴琅川,神色凝重却目标明确:“裴公子,时机稍纵即逝。魇祷受挫,正龟缩于其编织的无数噩梦交汇之节点,此刻正是其最脆弱,也是与其牵连的所有受害者连接最紧密之时!需以雷霆之力,一击破之,否则待其缓过气来,再度隐匿,便后患无穷!”
“如何做?”裴琅川没有任何犹豫,眼神锐利如出鞘之剑。
“需以外力强行介入梦境节点。”闻烬秋语速加快,“寻常物理攻击无效,需以特殊符咒或意念之力。贫道需维持阵法并稳住所有受害者心神,防止魇祷狗急跳墙,反噬众人,这最后一击。”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裴琅川,“需裴公子以精血灵力,绘制一道炽阳破邪符,隔空打入我方才锁定的方位!此符至阳至刚,专克此类阴晦精神之妖,然对施术者心神消耗极大,且需精准无误,否则恐伤及被困梦境的无辜百姓神魂。”
“方位给我。”裴琅川言简意赅,已然并指凝神,指尖隐隐泛起灵光。
闻烬秋不再多言,并指如剑,在空中虚划,一道极其复杂的方位信息伴随着微光瞬间涌入裴琅川眉心。
裴琅川闭目一瞬,旋即睁开,眼中再无半分犹豫与波动,他猛地咬破右手食指,殷红的血珠渗出,竟泛着淡淡金芒。他以指为笔,以血为墨,以极快的速度在身前虚空勾画起来!
一道道繁复古奥的符文在空中显现,凝聚着他精纯的灵力和凛冽的剑意,散发出灼热如烈阳般的气息,将整个房间的阴冷妖氛瞬间驱散!强大的能量波动让烛火都为之黯然失色。
徐念锦看得屏住了呼吸,即使她再迟钝,也能感受到那血色符文中蕴含的可怕力量和裴琅川此刻全神贯注的凝重。
符文已成,如同一轮微缩的血色烈阳,悬浮于空中,嗡鸣作响。
裴琅川脸色更白了几分,但他眼神锐利如鹰,锁定着闻烬秋给予的那个虚无缥缈的方位。他低喝一声,并指向前猛地一点!
“破邪!敕!”
那轮血色烈阳般的符咒骤然化作一道流光,并非射向实体墙壁,而是瞬间没入了虚空之中,仿佛穿透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直击梦境深处的某个节点!
“嗷——!!!”
一声尖锐痛苦充满无尽怨毒与不甘的嘶嚎,仿佛来自九幽地狱,又仿佛响彻在每个人的脑海深处!那声音刺得人耳膜生疼,心神震荡!
房间内弥漫的那股阴冷、粘稠的梦魇气息,如同被投入烈火的冰雪,迅速消融蒸发!
几乎同时,躺在不远处榻上那位一直陷入痛苦昏睡的男子,发出一声长长的如同解脱般的叹息,紧锁的眉头彻底舒展开来,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红润,陷入了真正平稳安详的沉睡。
城内其他角落,那些被魇祷所困的人们,也于同一时刻,纷纷从噩梦中惊醒,或感到一直压在心头的大石骤然消失,浑身轻松。
弥漫临安数日的梦魇阴云,在这一刻,终于被彻底撕碎。
裴琅川微微喘息着,放下手指,身形几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随即站稳,绘制并驱使那炽阳破邪符,对他消耗极大。
闻烬秋也长长舒了一口气,撤去了维持已久的阵法,脸上带着疲惫却欣慰的笑容:“成功了,魇祷核心已碎,其妖力散归天地,再无作恶可能。”
徐念锦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目光落在那个安然入睡的男子身上,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所以……那个很吵的家伙,已经被小裴打死了?”
裴琅川调息完毕,闻言瞥了她一眼,见她一脸懵懂,仿佛刚才经历那场凶险梦境的人不是她一样,心头那股无名火又有点冒头,没好气地道:“不然呢?指望你梦里把它说死吗?”
徐念锦却像是没听出他的嘲讽,反而眼睛一亮,真心实意地赞叹:“小裴你好厉害!那个符看起来好难画!”
裴琅川:“……” 他一口气噎住,耳根莫名又有点发热,只能再次扭过头,丢下一句,“走了!回去休息!下次别再乱来!”
他率先转身朝外走去,步伐看似依旧冷硬,却悄悄放缓了一丝,仿佛在等谁跟上。
徐念锦爬起来,拍了拍衣服,对闻烬秋道:“闻道长,那我们回去了哦?”
闻烬秋看着前面那个故作冷漠的少年背影,又看看身边这个全然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又化解了什么的少女,不禁莞尔一笑,温声道:“好,今日多亏徐姑娘了。回去好生歇息。”
“嗯!”徐念锦点点头,小跑着跟上了裴琅川的脚步。
屋外,夜色依旧深沉,但空气中那令人不安的压抑感已悄然散去,天边,甚至隐约透出了一丝熹微的晨光。
破魇之法,已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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