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完成,妖灵平息,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也恰在此时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密集得几乎没有间隙,瞬间便将天地连成一片白茫茫的水幕。
刚刚经历了一场非传统战斗的三人,根本来不及寻找更好的避雨处,只能搀扶着一个又一个尚未苏醒的村民们,就近将他们安置在村落旁一处勉强能遮风挡雨的简陋棚屋下。
做完这一切,三人已是浑身湿透,狼狈不堪,雨水顺着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在脚下汇成小小的水洼,山间的夜风裹挟着雨丝吹来,带着刺骨的凉意。
“先找地方避雨!”闻烬秋抹去脸上的雨水,环顾四周,目光锁定在远处山腰隐约可见的一处轮廓,“那边似乎有座庙宇!”
三人再无多言,顶着暴雨,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山腰跋涉,泥泞的山路变得格外湿滑难行。
裴琅川默不作声地走在最前,用剑鞘拨开拦路的湿滑藤蔓和枝条,为后面两人开路,徐念锦中间,闻烬秋断后,不时回头确认没有异常。
等终于跌跌撞撞地冲到那庙宇的门檐下时,三人几乎成了水人,眼前的是一座不知荒废了多久的山神庙,门扉歪斜,蛛网密结,牌匾上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但那厚重的石墙和尚未完全坍塌的屋顶,在此刻无疑是最大的恩赐。
裴琅川谨慎地推开吱呀作响的破门,迅速扫视了一圈,庙内空间不大,布满灰尘,神像泥塑斑驳脱落,供桌残破,但好在主体结构尚存,并无野兽或妖物盘踞的痕迹,只有一股陈旧的尘埃和淡淡的霉味。
“安全。”他低声道,侧身让两人进来。
一进庙内,外界震耳欲聋的雨声似乎被隔绝了一层,只剩下雨水敲打屋顶残瓦和从破洞处滴滴答答落下的声响。冰冷的湿衣紧紧贴在身上,寒意不断往骨头里钻。徐念锦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抱紧了双臂。
“生火,必须把衣服烤干,否则易染风寒。”闻烬秋迅速做出判断,开始四处寻找可用的干燥柴火,庙内角落散落着一些过去遗留的枯枝和破损的木质构件。
裴琅川则走到庙门附近,借着门外微弱的天光,检查是否有明显的安全隐患,并小心地将破门掩上,虽不能完全挡住风雨,至少能阻隔大部分寒气。
很快,闻烬秋收集了一小堆相对干燥的柴火,在神殿中央清理出一块空地。
裴琅川从怀中取出火折子,幸好是用油纸包裹着,尚未完全湿透,尝试了几次,终于点燃了一簇小小的火苗。火苗小心翼翼地舔舐着枯枝,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渐渐壮大,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也带来了弥足珍贵的暖意。
橙红色的火光跳跃着,映亮了三张年轻却带着疲惫的面容,他们围着火堆坐下,尽量靠近那宝贵的温暖。
“总算……活过来了……”徐念锦长长舒了一口气,冷得有些发白的脸色逐渐恢复红润。
她试着将湿透的外衫脱下来,拧干水分,搭在火堆旁找来的石头上烘烤,只穿着同样潮湿但稍好一些的中衣,裴琅川和闻烬秋也依样而为。
气氛暂时放松下来,庙外雨声潺潺,庙内火光暖暖,形成一种奇异的安宁感,将方才村落中的惊心动魄暂时隔绝开来。
安静中,徐念锦忽然想起什么,在自己那个同样湿漉漉的随身小布包里摸索起来,那布包看着不大,却似乎总能掏出些出人意料的东西。她掏了一会儿,竟真拿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
“还好还好,包了好几层,没怎么湿透。”她小声庆幸着,小心翼翼地揭开油纸,露出里面几块微微有些软化粘在一起的浅黄色糖块,一股清甜的桂花香气淡淡散开,混入庙宇的霉味中,带来一丝暖意。
“我带的桂花糖,你们尝尝?”她将糖块递向两人,眼睛被火光映得亮晶晶的,“虽然样子有点不好看了,但味道应该没变。”
闻烬秋有些讶异,随即莞尔,温和地道谢,伸手取了一小块:“徐姑娘总是备着这些令人惊喜之物。”他将糖放入口中,点了点头,“嗯,清甜不腻,还有桂花香气,甚好。”
裴琅川看着那递到眼前的有些粘手的糖块,又看看徐念锦期待的眼神,下意识地想拒绝,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略显生硬的一句:“多谢。”
他飞快地拈起一块最小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她的掌心,那微湿而温暖的触感让他像被烫到一样迅速收回手,将糖塞进嘴里,刻意扭过头去看着火堆,耳根却悄悄热了起来,甜味在口中化开,驱散了些许雨夜的寒凉。
徐念锦自己也吃了一块,满足地眯起眼,仿佛忘记了身上的潮湿和疲惫,她看着跃动的火苗,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低头在自己的小布包里翻找起来。
这次,她拿出的是一個小巧的锦囊。
她将锦囊里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倒在掌心,是七八颗大小不一颜色各异散发着微弱柔和光芒的珠子或结晶。
“你看,”她像是献宝一样,将手掌伸到火堆旁,让那几颗小东西在火光下更清晰地呈现出来,“这是我们这段时间收服的妖丹呢。”
她开始一颗一颗地数,絮絮叨叨地说起来,声音清脆而认真,打破了庙宇的寂静。
“这颗最小的,泛着青光的,是镜中魅的,它其实不算很坏,就是执念太深了。”
“这颗带着点烟灰色雾气的,是雾妖的,收它的时候差点迷路,还好小裴你剑快。”
“这颗颜色最漂亮,像琥珀一样,里面好像还有音乐流动的,是琵琶精云韶的,她其实好可怜。”
“这颗黑漆漆但很温润的,是宅灵的,它守护了那么久,最后安息了。”
“这颗小小的、闪着调皮绿光的,是傒囊的,它其实就像个贪玩的孩子。”
“还有这颗,色彩最多变,像藏着好多画面的,是画灵的。”
“最新这颗,带着点土黄色和红色纹路的,就是刚才那个傩面妖灵的,感觉它的力量最躁动。”
她如数家珍,清晰地记得每一颗的来源特点,甚至当时的情景和妖物背后的故事。
她的语气里没有炫耀,只有一种纯粹的记录和一点点成就感,或许还有对那些妖物命运的细微感慨。
闻烬秋一边听着,一边微笑着从自己随身的行囊里取出一个扁平的竹筒,又拿出一个用细纱布包着的小包。
他走到庙门边,接了些从屋檐滴落的相对干净的雨水,又将竹筒和布包放在火边烘烤片刻,布包里是些干燥的茶叶末和少许不知名的干花,他用温水稍稍涮过竹筒,然后将那简易的茶包放入筒中,再注入热水,盖上盖子稍稍闷了一会儿。
很快,一股清淡怡人混合着茶香和花香的气息袅袅升起,在这雨夜破庙中,竟生出几分风雅之意。
“简陋了些,但可驱寒安神。”他将竹筒递向徐念锦和裴琅川。
徐念锦好奇地接过,小心地喝了一口,眼睛一亮:“好香!闻道长你连这个都准备了吗?”
闻烬秋笑道:“云游惯了,总备着些简单东西,聊以慰藉。”
裴琅川也接过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确实缓解了身体的僵冷,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徐念锦。
他看着她被火光映得格外明亮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细密的阴影,鼻尖还带着一点刚才淋雨后的微红,嘴唇一张一合,清脆的声音不断地讲述着那些在他看来微不足道甚至有些琐碎的收获,她数得那么认真,说得那么投入,仿佛那些形态各异的妖丹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藏。
火光在她清澈的眼眸中跳跃,闪烁着纯粹而专注的光芒。
裴琅川看着看着,忽然有些出神。
他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笨拙却大胆地使用符咒,想起她面对恐怖幻象时清奇的关注点,想起她用糖果收服傒囊时令人哭笑不得的场景,想起她改良符咒时那种不按常理出牌却又往往有效的奇思妙想,想起她面对执念妖灵时那份不合时宜却发自内心的怜悯……
她和他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同。
不像世家小姐们那般矜持守礼,也不像江湖女子那般泼辣爽利,她有一种独特的钝感,常常察觉不到危险听不懂弦外之音,可偏偏又有着最纯粹的直觉和最坚韧的心性。她会为一点桂花糖开心,会认真记录每一次经历的成果,会毫无保留地信任同伴。
一路走来,她其实也在飞快地成长,从最初那个只会画着不好看的符蛮干的相府千金,渐渐成为了一个真正能帮上忙甚至在某些时候能出奇制胜的捉妖师,虽然她的方式依旧那么野路子,那么让他时常感到无奈甚至头疼。
此刻,在这荒山破庙,雨声如瀑,火光摇曳,她絮絮叨叨的声音和着淡淡的桂花甜香清茶香气,交织成一种奇异而温暖的氛围,牢牢地吸引着他的注意力。
他忽然觉得,就这样听着她说话,看着她的侧脸,之前所有的疲惫紧张和寒冷,似乎都悄然褪去了,一种平静而熨帖的感觉,如同手中的热茶,缓缓流入心底最深处。
他看得太过专注,以至于徐念锦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忽然停下话语,转过头来,疑惑地看向他:“小裴?你怎么不说话?我数错了吗?”
裴琅川猛地回神,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被抓包一般,立刻狼狈地移开视线,端起竹筒假装喝茶,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硬:“没有,只是觉得你记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倒是清楚。”
徐念锦眨了眨眼,显然没听出他话里那一点点不自在,反而认真反驳:“怎么是无关紧要呢?这都是我们一路努力的证明呀!而且每个妖物都不一样,多有意思!”
闻烬秋在一旁看着,将裴琅川瞬间的慌乱和徐念锦浑然不觉的坦然尽收眼底,嘴角噙着一丝了然又温和的笑意,低头轻轻吹了吹竹筒里氤氲的热气,明智地选择了沉默。
庙外,雨声未歇,夜色深沉。
庙内,火光融融,茶香糖甜,少女清脆的话语声再次响起,少年抱膝而坐,目光虽不再直视,余光却仍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抹被温暖火光包裹的身影。
这一夜的风雨和暂时的安宁,悄然无声地浸润着某些悄然滋长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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