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连日来的细雨刚停,带着一股浸入骨缝的潮湿寒意,青石板路上水光涔涔,倒映着灰蒙的天空和匆匆行人的模糊身影。
然而,比天气更让人心头发冷的,是近日在街头巷尾悄然蔓延愈演愈烈的种种流言。
“听说了吗?东市陈记绸缎庄的老板娘,昨夜跟人跑了!”
“岂止!西城门外那口老井,有人亲眼见着冒出血水!”
“李员外家的小儿子,根本不是生病,是让他后娘给下了蛊!”
茶楼酒肆坊间巷弄,此类窃窃私语不绝于耳,起初只当是闲人嚼舌,可不过三两日,这些真假难辨的谣言竟已酿出几桩实实在在的祸事。
有夫妻因猜忌反目成仇,持械相向,差点闹出人命,有商户因被诬陷货物不洁,铺面被人砸了个稀烂,更有一书生,因听信友人窃取其文章功名的谣言,愤而与之绝交,竟抑郁成疾,一病不起。
混乱像无声的瘟疫,在繁华的临安城皮下悄然扩散。
“不对劲。”裴琅川将手中茶杯轻轻搁在桌上,剑眉微蹙,他们三人正坐在临河一家茶馆的二楼雅座,楼下大堂里的纷纷议论断断续续地传上来。
徐念锦正小口啃着一块桂花糕,闻言抬起头,嘴角还沾着点碎屑:“什么不对劲?这糕挺对的啊。”
裴琅川瞥她一眼,习惯性地想斥她“就知道吃”,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略显生硬地递过一方素帕:“擦嘴,我是说城里的流言。”
闻烬秋缓缓斟茶,氤氲的热气柔和了他沉静的面容。
“流言自古有之,但如此密集,且短期内引发诸多恶果,确实异常。”
他目光扫过楼下那些说得唾沫横飞面目亢奋的人们。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刻意搅动人心深处的猜忌与恶念。”
徐念锦擦干净嘴,认真想了想:“是不是就像有人撒了一把坏种子,专门挑那些心里本来就有裂缝的地方长?”她的比喻总是直白的。
裴琅川微微一怔,不由多看了她一眼,这话虽糙,理却不糙,他点头:“差不多,而且这些流言传播之快,影响之烈,绝非寻常。”
“妖物作祟?”徐念锦眼睛微微亮起,捉妖的本能压过了吃点心的兴致。
“十有**。”闻烬秋沉吟道,“有一种妖物,名曰讹兽,其状若兔,人面能言,最喜编织谎言,以人心因此产生的混乱、猜忌、恐惧为食。它所言之语,真真假假,极难分辨,且极易引人深信。”
“兔子?”徐念锦想象了一下,“长得可爱吗?”
裴琅川没好气:“妖物有什么可爱不可爱的,能惑乱人心,便是大恶。”
“哦。”徐念锦缩了下脖子,又小声嘀咕,“可兔子就是有点可爱嘛。”
闻烬秋轻咳一声,拉回话题:“若真是讹兽,它必然藏匿于信息交汇人流繁杂之处,茶馆、市井、酒肆、坊市,皆是其可能潜伏之地。需得寻其根源。”
调查就此展开。
三人分头在流言最盛的几处区域暗中探查。
裴琅川感知敏锐,侧重追踪妖气残留,闻烬秋博闻强识,走访探查流言的最初版本和传播路径,徐念锦则发挥她与人打交道的方式,混迹于市井之中,听那些大娘大婶唠嗑,试图找出违和之处。
一连两日,进展缓慢。
那妖物极其狡猾,留下的痕迹微乎其微,且流言版本繁多,源头难以追溯,仿佛处处都是它的影子,却又抓不住实在的把柄。
这日午后,徐念锦蹲在一个卖炊饼的摊子旁边,看几个妇人一边挑拣菜蔬一边交换最新消息。
“可不是嘛,那张屠户家的肉,听说都是病死的猪!”
“哎呦!我昨儿才买了他家二两肉!”
“快别吃了!扔了罢!”
徐念锦眨眨眼,忽然站起身走过去,很是认真地问:“张大婶,您怎么知道是病死的猪呀?”
那正说得起劲的妇人被她一问,愣了一下,支吾道:“我、我也是听王婆子说的。”
“那王婆子怎么知道的呢?”
“她……她侄儿不是在肉铺帮工嘛!”
“哦。”徐念锦点点头,“那您侄儿看见猪病死啦?病了的猪是什么样子的?肉颜色不一样吗?”
她问得一脸纯然好奇,全然不是质疑,倒像是真心求教,那妇人却被问住了,脸涨得通红:“我、我哪知道那么细!反正大家都这么说!”说罢,扯了同伴匆匆走了。
徐念锦看着她们的背影,若有所思,她转身跑到等在街角的裴琅川和闻烬秋那里。
“我觉得,”她扯了扯裴琅川的袖子,“她们好像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信,就是大家都这么说。”
裴琅川低头看了眼她拽着自己袖口的手,他没有甩开,只是耳朵尖动了一下微微红了。
闻烬秋则眼中闪过赞许:“徐姑娘说到关键了,讹兽之言,并非因其逻辑严密而使人信服,而是它的话语中自带一种蛊惑之力,能轻易点燃人心中固有的偏狭疑虑,让人不自觉地深信不疑,并乐于传播。追寻单一源头恐难有获,需得捕捉那蛊惑之力的核心。”
正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铜锣声和哭喊声从街尾传来。
三人对视一眼,立刻疾步赶去。
却见一家米铺前围满了人,一个中年男子瘫坐在地,捶胸顿足,哭嚎着:“我的粮啊!全完了!天杀的贼人!为何要散播这等谣言!”
一问方知,不过半日功夫,临安城内突传他家米铺的米粮皆被霉毒污染,食之轻则上吐下泻,重则毙命。
一传十十传百,竟引得群情激愤,不少昨日刚买了米的百姓冲来要求退钱,混乱中竟有人趁机□□掠,好好的米铺顷刻间一片狼藉,库存的米粮也被抛洒毁坏殆尽。
裴琅川凝神感知,低声道:“有极淡的妖气残留,刚散去不久。”
闻烬秋蹲下身,仔细检查被抛洒在地上的米粒,又捻起一点闻了闻:“米无问题,新鲜干净。”
徐念锦看着那哭得几乎晕厥的掌柜,又看看周围那些脸上混杂着愤怒恐惧还有一丝莫名兴奋的民众,忽然道:“它是不是就在这儿?看着这些人,吃得很饱?”
一句话,让裴琅川和闻烬秋俱是心神一凛。
是了,讹兽以混乱为食,哪里因谣言产生的动荡最激烈,它便最可能潜伏在附近,享受这场盛宴!
裴琅川猛地抬头,扫视周围混乱的人群,屋顶乃至远处巷口的阴影,那股极淡的妖气仿佛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这片区域,却难以精确定位具体方位。
“它很小心,藏得很深。”
闻烬秋起身,面色凝重。
“而且极其擅长隐匿和挑动情绪,方才若是我们早些到来,处于这混乱中心,心神是否还能保持清明,亦未可知。”
徐念锦忽然扯了扯闻琅川的衣袖,指向斜对面一家生意极好的茶楼:“那里,声音最杂,人最多,是不是最容易藏身?”
那茶楼正是流言传播的另一个中心地带,此刻里面人声鼎沸,都在议论刚才米铺之事,各种添油加醋的版本正以惊人的速度滋生发酵。
裴琅川与闻烬秋看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认同。
三人不动声色地靠近茶楼,越是临近,裴琅川眉心的结蹙得越紧:“妖气似乎弥漫在整个茶楼,但又飘忽不定,难以锁定。”
踏入茶楼的瞬间,各种声音如同潮水般涌来。
“听说那米里掺的是砒霜!”
“何止!我看见官差从后巷抬出好几具尸体了!”
“掌柜的早就卷铺盖跑了!”
话语荒唐离谱,却说得有鼻子有眼,听者无不色变,继而以更夸张的语气传播出去。
整个茶楼弥漫着一种诡异的狂热气氛。
徐念锦被这嘈杂声浪冲得有些不适应,下意识往裴琅川身边靠了靠,裴琅川脚步微顿,侧身将她稍稍护在身后,目光锐利地扫过大堂每一个角落。
闻烬秋闭目凝神,指尖微不可查地掐了个诀,细细感知那弥漫在空气中的蛊惑之力来源。
片刻,他睁开眼,对裴琅川微微摇头:“无处不在,又无处可在,似有无数细小的声音在同时低语,干扰感知。”
那妖物,竟似是将自身融入这纷乱的言语洪流之中。
徐念锦忽然轻轻“咦”了一声,她目光落在柜台后那忙着沏茶算账一脸精明的老掌柜身上,又缓缓移开,看向角落里一个独自啜饮穿着不起眼灰色布衣的干瘦老者,最后又望向二楼栏杆边一个正口若悬河对同桌人说着什么的书生。
“怎么?”裴琅川低声问。
“好像……”徐念锦歪着头,努力组织语言,“好像有很多个它,又好像都不是它,就像……就像水里看月亮,一碰就碎了。”
她的话仿佛一道灵光划过闻烬秋的脑海。
“分神化念?”他沉吟道,“高等的讹兽或许能将自身妖力分散附着于诸多流言之上,借众生之口传播,其本体则深藏幕后。如此,即便我们找到一两个被附着的传播者,也难以伤其根本,反而打草惊蛇。”
“那该如何?”裴琅川握紧了手中的桃木剑柄,这种无处着力的感觉让他颇为憋闷。
“需得找到那最核心最初的那缕恶念之源,或者,”闻烬秋目光深邃,“逼它不得不现身。”
正在此时,茶楼中央,一场争执陡然升级。
皆因一言不合,两人竟从口角发展为推搡,周围人不仅不劝,反而起哄叫好,情绪愈发躁动,混乱的漩涡正在形成。
而裴琅川敏锐地察觉到,那弥漫空气中的妖气,在这一刻变得浓郁了一丝,仿佛饥饿的野兽嗅到了血腥味,正悄然靠近。
他眸光一冷,指尖已扣住一张符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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