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的庭院里,吴增静静地躺在地面,在雨洼中污浊得像一滩烂泥,身上渗出的鲜血在雨雾中洇开刺目的暗红。
“增哥......”阿东叔缓慢靠近,声音颤抖不停,生怕吴开科的一个回头,短短的一段路竟被他走出了千里之感。
吴增紧闭着眼,唇色苍白,唯有微微起伏的后背证明他还活着。
白老大也从屋里探了出来,白老三眼下不见踪影,他心里不安得厉害,但耐于治病救人的本心,却也无法弃吴增而去。他踱步着朝吴增走进,左手向后摆了摆,示意老二把房里的药箱带出来。
无人注意的角落,吴增的手指快速地动了几下。
山风呜咽着卷过道路两旁的枝叶,吴开科那句冷漠的“上山”消散在潮湿的空气中,他步履沉稳地踏在通往山神庙的蜿蜒道路上,陈今则是一言不发的跟在吴开科的身后,整条路上静得可怖。
一股尖锐泛酸的痛楚时不时抽虐着心脏,陈今只觉得现在心头的酸胀远比比腹部茧化的灼痛更让人不安。
从白家离开时,陈今曾想过去确认吴增的安好,但眼下的境况却好似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把他禁锢在原地,他没有任何选择,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吴增背部的浮动愈加平缓,最后像是被牵引似的跟着吴开科离开了白家。
“他死不了。”吴开科的声音毫无波澜,眼神始终专注地盯着前方,“只要你按我说的做。”
“不,我只想出去。”陈今咬紧牙关,口腔里弥漫开铁锈般的腥甜。每一步落地都仿佛坠入深渊,冰冷的寒意透过鞋底渗入骨髓。他脑海里是夜半三更两人的并肩而行,是地雷爆开瞬间吴增的舍命相救,是老旧澡堂里那林人眩晕的薄荷香气,这些碎片般的记忆,早已化作细密的针尖,反复痛扎着他的神经。
“是吗?”吴开科不再说话。
暮色降临,山神庙在琉璃灯下轮廓逐渐清晰。
此刻的庙宇少了怪诞,反倒是被吴开科的到来衬得平静安宁,颤抖的光芒从每一片瓦砾中透出的,整座寺庙都带上柔和慈悲的意味。
二人推开那沉重的庙门,一股陈腐与檀香混合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腥甜。庙内景象让陈今瞳孔骤缩——正殿中央,那口巨大的黑棺依旧静静停放着,但四周的场景却与先前大不相同。
锈迹斑斑的铁链从八个方向延伸出来,牢牢的锁向中心区域的棺木。这分明是前些时候幻境中的情形!
唯一不变的只有那尊高高在上不知名的神像,闭眼颔首满脸平和的对着下方的棺木。
然而,那口棺木的棺盖不翼而飞,探头望去,三荣醸也不见了踪影,却而代之的是一帧帧栩栩如生的景象,棺材底部只剩一个真实无比的……镜面。
这是......
这个镜面光滑透彻,如同地面上的真实世界般镶嵌在底部。
镜面中的画面并非静止,内里光影流转,投射的并非庙宇穹顶,而是一段段扭曲、破碎、不断变幻的景象——所显所现皆是勐勒村的场景,假扮村长的阿东叔在水库边主持、萍姐在黑暗中咳血、老叟挑着鳄龟肉喂鱼、三荣孃村边爆体、老板娘卖豆粉、菁女诱赌、白家三兄弟深夜施救,菌丝缠绕的吴老头穷追不舍......过往场景轮番上演,如同走马灯般在镜面上飞速掠过,陈今和吴增的在浴室里的互诉衷肠自然也位在其中。
陈今看到了无数个“自己”,或是濒临崩溃、或是喜笑盈盈,令人窒息的真实感涌上喉头,眉头不由紧蹙。
“看到了什么?”吴开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陈今没有回话。
吴开科毫不在意,他缓缓走到那巨大的镜面前,俯视着镜中无数个挣扎的陈今,“进入勐勒村的人,在村里的每一秒都会像烙印一般被刻进无限世界中,无穷无尽,循环往复。有时候,你以为你出去了,但......”
吴开科俯身靠近陈今身边,语气沉痛而悲壮,“而我老父亲……就是你们怕的那个怪老头,因为我借运惨死于世,现金又被永生永世禁锢在无限世界中......”
他猛地把双手拍在棺木边上,镜中光影微不可见的动了一下“他用自己的命去借那些虚无缥缈的运,以为我飞黄腾达,就能摆脱这穷山恶水,前途光明。”
陈今把双手搭到棺木边上,目光静静地落在了镜中二人相偎相依的画面上——镜中的陈今双眼紧闭,脸上是全然的放松,而吴增的目光则紧紧的依附在自己脸上。那应该是刚过完箐女世界的当晚,二人互诉了衷肠,世界又是难得的休闲和宁静。
吴开科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他不知道的是,这整个村子都是个诅咒,借来的不是运,是永世不得解脱的循环!每一次世界重启,他都得为我借运,重现无辜枉死在遁入循环的不归路,被榨干,即便这个世界由我而生依然如此,我无力改变......”
吴开科猛地转向陈今,拳头猛地攥紧,指节被握得发白,眼底满是痛苦与不甘:“我只想让他正常活一世有这么难吗!”
“我又能为你做什么呢?”陈今喉头发紧,声音沙哑的可怕。
吴开科顿了顿,对于陈今顺应的回复有些意外,接受得竟如此坦然。
“我本是镜中人,毁天灭地之事自是无法实现。而你不同,外来者百无禁忌,只消毁掉这镜中世界,困扰你的这一方天地自也不复存在。”
不存在,最后三个字如同重锤,砸落在陈今心头,像是有感应般,镜中那无数个过往瞬间中的“自己”突然齐刷刷回头,无声地回望着棺木边的陈今。
后背猛然像爬过火烈蚁一般刺痛,痛感不断延伸,拓展至腹部的茧化区,陈今吃痛跌落在棺木便,额间瞬间布满了汗珠,他单手撑在身后艰难维持住稳定,手指因过分用力而泛白。
“……一旦尝试的次数超过七次,便会永远留在这里。”
第一个世界的警告回荡在在脑海中,迄今为止穿了几次边界?
三荣醸家门前穿越边界,后山躲人避险,深夜分头行动,箐林边上的极限引爆......两人的每一次穿越,不管穿越者是谁,茧化都加剧与自己身上,陈今甚至无法算清离那个七次还有多远?
而吴增……吴增呢......
“那你不也没了吗?”陈今侧脸看向吴开科,声音依旧沙哑,汗水打湿脸颊,耳边的发梢黏到了一起。
吴开科不由地眯起双眼,“自有办法。”
他凭空晃了两下,一盏庙门口的琉璃灯便出现在他的手上。
“以火为引,以恩为油,我这老父亲为偿债铸的琉璃灯也算是拉了他自己一把。”吴开科单手拉起跌坐在地的陈今,不知他用了什么发自,陈今身上瞬间就爽快了,腹部的疼痛、汗水浸润的粘腻悄然无影。
吴开科拉过陈今的左手,掌心向上,一盏绚烂的琉璃灯便落到了手心,紧接着俯身到陈今得耳边,轻声说道:“扔入镜中,一瞬便可。”
琉璃灯用的实打实的好材料,落在手心只觉向下一沉。
陈今看着中心跳跃的火光,握紧了灯盏的尾部,神色木然的缓缓走向棺木边。
吴开科慢慢退回他身后,在人看不到的地方,他面上依旧是宠辱不惊的平静,只是嘴角却扬起了异样的微笑。
每个世界的执念者都可能引诱入局之人走上不归路......阿东叔的话音悠在耳边。
但......这个世界还有多少东西是可信的,日日夜夜在自己身边的人都有不明的意图,说不定阿东的话也是假的,如此,那顺了执念人的心意又能怎样呢?
或许真就出去了。
陈今缓缓抬起手来,琉璃灯盏还举过肩高,但却迟迟无法将灯盏抛入镜中。
“动手!”吴开科的厉喝打断了陈今的思绪,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这是你唯一能活着离开这里的机会!不然你就会跟我的老父亲一般陷入无穷的地狱循环!”
吴开科的声音好似越飘越远,陈今盯着镜中的画面——同自己一起时吴增脸上的快乐不假、自己陷入险境时吴增眼里的担忧不假、几次三番救自己于险境不假......
“先出去......先出去......”陈今嘴里喃喃这这两句话,握着琉璃灯盏的手垂落到了身边,眼神有些涣散的看向四周,脚下接连后退。
吴开科连忙上前想要制止陈今这反悔的动作。
“吴开科!你别傻了!”一声尖锐的呐喊划破僵局。
那是白老三,原来他竟跑到了这里,只见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东西——那是一盏极其破旧、沾满油污的……油灯!
“没有咒术!根本就没有什么借运咒术!”白老三双目赤红,瞪着吴开科,声音因激动而变调,“你爹!他知道你性子傲,瞧不起村里的穷乡亲,不敢让你知道这么些年你的衣食住行都是村子呢人托举呢,这才杜撰出这么一个借运一说!”
白老三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吴开科的心上,也砸在陈今的耳中。
陈今猛地回头,只见吴开科面具般的加脸上有些一些裂痕,眼底满是不可置信。
“哪有人懂什么借运!大家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你这么聪明,你又怎么可能猜不出来呢,真有借运一说,村子哪还可能是现在的模样!你只是不愿接受受了村民恩惠的事实罢了!”白老二颤抖着举起手中的破旧油灯,“根本没有咒术的载体!这不过是老父亲的一片苦心,村里人的一片善意,以及你的一厢情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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