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今同学~小今~”吴增单膝跪在床边,修长的手指在陈今紧闭的双眼上来回轻触着。
晨间潮湿的水汽从窗缝钻入,陈今被吴增指尖的凉意惊醒,睁眼后对方的脸近在咫尺,他瞳孔瞬间骤缩,但只是抿了抿嘴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随即一言不发的推开吴增,把这近乎暧昧的距离拉回安全线。
醉酒又晚睡,现在陈今的整个脑袋都是钝痛的。
折腾半宿,陈今昨夜依旧没能回屋,只能在吴增屋里暂住了下来。
破旧的小屋子仅有一张单人床,其他再无能躺的地方。吴增抱着小毛毯要睡到地上去,还贴心的给陈今拍了拍枕头,嘴上念叨着醉酒的人不能着凉,
“你睡床上去。”陈今自然是没那么厚脸皮的,借住还折腾主人的话,这事便是说不过去了。他在地上搞了块干净的地方,从吴增手里夺了小毛毯就躺了上去。
石头地板真硬!
结果第二天,陈今在床上醒来,他不知道为何变成这般模样,双手手指不自觉的深深插在发间,按压着阵痛的脑袋。
是二人同床共枕?又或是自己从对方那里争抢了地盘?不管哪样陈今都属于占到便宜的那方。
“今天去看看这个吧。”吴增又把那张艳俗的传单递了过来,杀猪客的背面竟还别有洞天,只见传单上黑体加粗写了三个大字“霁图鲼”,配图是勐勒村水库的实景俯拍,水库周围放了四个红色的展台,一眼望去俨然是个四方诀阵,内容介绍这是当地传统的祭祀活动。
“不去。”陈今漠然开口,从床边起身就要出门。
“昨晚你跑来跟我抢床了,知道不?”吴增靠在床边,笑着把手机给陈今递去。
陈今自然是不会接的,但还是不自觉的瞥了一眼过去,画面里的自己双眼紧闭,不知怎么滴摸索着上了床,裹着毛毯硬挤向吴增,单人小床哪够人高马大的两人睡下,不够地方甚至还觉得受委屈的瘪了瘪嘴,紧接着就顺着上床的力道把吴增给推下床去。
‘视频为证,有人半夜来抢床。’画面里的吴增一脸看戏的表情,虽然已经人躺倒在地上,但看上去反倒是乐在其中。
来这个村里真是见鬼了。
很多年前的小时候,陈今还是家里的小霸王,睡觉还曾有过很折腾人的一段时间,但后来家里出事,开始辗转多个亲戚家借宿,寄人篱下的时间哪还可能出现这般动静,常常是睡一晚都不翻身的,生怕吵到别人。
“我转你昨晚的房费。”陈今逃避似的收回目光,抬起手机一看——电量2%。
吴增的充电宝适时递了过来,50块钱立马到账。
“这可是当地最热闹,最盛大的祭祀活动,和杀猪客是一比一的配套。”眼瞅着陈今意不在此,吴增指了指传单上的承办单位,——村委办公室,继续说道,“村办的人今天也都在那儿,不去这儿也找不着他们人,那你的调研怎么办?总不能一个愣头青挨家挨户的敲门吧?”
“我先回屋收拾。”陈今不置可否,只是不想跟他过多纠缠,打算找个借口先开溜。
“老板大爷没在,下去帮你看过了。”吴增翻了个身,旋即从床上站了起来,似笑非笑的对着陈今说道:“总不能我出门了,你还自己呆在我屋里吧,陈今同学~”
“......这活动在什么地方?”
“不远,就在水库边上。”
水库边上敲锣打鼓、鞭炮齐鸣,红色的飘带漫天飞舞,甚至还有人在坝上舞狮,这阵仗不像是祭祀般庄严肃穆,反倒更像过年般喜庆。
这活动是免费的,四周围了很多人,看穿着打扮估计都是来这里玩的游客,不过却跟昨天杀猪客上的不是同一群人。
吴增拽着陈今挤到了最前面,烟熏火燎的气味更浓了。
两人来得晚,活动前准备工作已经全都完成,正巧赶上了祭祀的第一幕。
“今日,我们聚集在这叠,举行这场霁图鲼,为呢是祭奠亡魂,镇压恶灵,保佑我族人民世世代代和睦安生!按照流程,请村长阿东叔上前拜磕!”主持人慷慨激昂道,后面的大师傅手握双镲开始撞击,急促清脆的声响割裂空气,直直的在耳边炸开,听得人心脏砰砰跳。
一位背脊微佝的老头伴着镲声,从礼炮的浓雾中缓缓踱步而来,定睛一看,竟是招待所的老板——阿东叔。
这小老头还真是深藏不露,身兼数职!
阿东叔走到祭祀台前的软垫上,扑通一声跪下了,嘴里絮絮叨叨的,不知在念着什么,他怀里抱了只用红线绑住嘴的鳄龟,眼球泛着腐烂的白光,看上去去世已久,此刻正一动不动的贴着老板的胸口。
“这龟都发臭发烂了,老板也真是不嫌弃。”两人站得靠近,臭味尤其明显,这气味似乎让吴增很不舒服,他讲起话来声音也嗡嗡的,“做戏应当是做全套的,即便是旅游活动演出来的祭祀,也不该用这等的死物来代替,如此看来,这霁图鲼祭祀的作用恐怕不是向神明祈福求愿。”
吴增说的不无道理,我国传统祭祀应是献好奉佳,用腐烂发臭的死物来完成祭祀,哪路神仙能愿你好呢?即便活龟成本高,村里也可以采取大多景点常用的法子——模具龟来完成这个项目操演,总好过现在这番模样。
陈今心里即便觉得吴增讲的有些道理,但却不想附和,毕竟这与自己此趟行程又有何关?现在他只希望老板尽快完事,自己能够拿上钥匙回屋,“两天一次的活动又不收门票,总不能指着村里亏钱。”
陈今话音刚落,一只手就覆了上来,陈今鼻腔里瞬间盈满了薄荷的清香。
“腐烂的气味,少闻。”吴增一本正经道。陈今“啪”的一声打掉对方的手,蹙着眉站远了两步,随后自己伸手遮住了口鼻。
“你再走位置就偏了!”吴增立马伸手把他拽了回来,“这位置可独一无二。”
陈今被拽得一个趔趄,脸色也沉了下来:“撒手!”
吴增立即撒手,双手举止到耳边表示投降道歉。
“阿东叔,请你颂词!”主持的西装男声音高昂,神情兴奋,旁边的村乐师傅们大手一挥,曲调由喜庆欢快变得苦大仇深起来,时而尖锐刺耳,时而低沉诡吟。
阿东叔单手撑着地面起身,另一只手紧紧的箍着鳄龟,用力之大仿佛它还能暴起咬人似的。他嘴里大声的用云南方言颂唱着什么,诡异的话音伴着唾沫星子溅落,脖颈青筋爆起,配合着诡异的音乐和周围喜庆的红色,把人浑身的鸡皮疙瘩都激了出来,“冤有头啊债有主,鳄仙惨死于恶鱼腹,且将你抛水斗战渡,勐勒子嗣把你塑!”
“接下来,麻烦阿东叔接着放生!”
阿东叔嘴不停歇的重复着,接着一步一步的缓缓走向水库前的小斜坡,在水边半蹲下来。
这位置角度果然刁钻,前方的任何细节都尽收眼底。陈今分明看到阿东叔从他的怀里摸出一个小型电击器,伴随着按键的落下,死去多时的鳄龟竟然开始奋力挣扎。
阿东叔不管不顾,把鳄龟用力往外一扔,总算是把这具折腾了一早的鳄龟尸体抛进了水里。落水的一秒,黑色的漩涡翻滚,定睛一看那竟是乌泱泱的鱼群,他们争先恐后的钻出水面,水面几乎就像沸腾了一般的翻滚了起来,鳄龟立马就被卷入鱼群中,整个躯体瞬间就被蚕食殆尽了,没留一丝痕迹。
鳄龟吃干抹净后,鱼群散开,紧接着一条大鱼跃出水面,弯曲着身体凭空卷出一个缺口环形,随后便再次落回水中,水面恢复了平静。
“这是个什么意思......”
“这鱼密度有点太大了,看得我密恐都犯了......”
周遭的游客议论纷纷。
寻常旅游景点的祭祀放生不是岁月静好的模样么?再不济也是上游放生下游回收的诈骗祈福......怎么勐勒村子的放生竟这般诡异到令人不适。
“噗”的一声,一个小小的鳄□□从水面浮出,晃晃荡荡的打了个圈后便停住了,鼻尖直指水库西南侧。
陈今抬眼望去,那是片荒芜的土地,几个枯萎的树桩无力盘踞,周围都是茂密的水库绿化树,只有这个位置荒凉无物。
“仪式毕!”主持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周围的音乐更大声了,就像电影的谢幕曲。
水库的水面依旧黑压压的一片,若是仔细些瞧,便能看出那是整池的鱼群在水面喘息。
“赛博献祭啊。”吴增咋舌,“只是没有杀猪客有意思。”
陈今从刚来就打量着四周的人群,但直到现在,他也一直没见着村办的人,心里只觉得又被吴增诓了一上午。
眼见陈今不说话,吴增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凑近对方耳边说道,“你下午干嘛去?”
周围还响彻着嘈杂的音乐,陈今有些抵触的偏过头去,耳边像有蜂群在嗡鸣:“回去。”
二人相识不过两日,这人怎么总是动手动脚的。
“等等,你这好像有个虫。”吴增突然伸手取下陈今的眼镜,对着镜架上轻轻一弹,好像确实有个东西飞了出去。
陈今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只感到鼻梁上骤然一轻。离了眼镜很不适应,陈今此刻世界变得模糊一片,他一时半会儿甚至无法确认吴增是在胡诌还是的确有虫。
陈今眯着眼睛想把眼镜夺回来,伸出的手却正巧撞在了吴增的颧骨上,“不好意思。”
礼貌战胜了理智,即便现在心里隐忍着吴增夺去眼镜的不爽,但陈今还是对自己打倒对方的行为作了致歉。
脱下眼镜后的陈今,眼睛清澈明亮,并不似高度近视者一般无神。
吴增盯着面前的陈今好一阵打量,眼神肆无忌惮的在他脸上来回抚过,几乎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似的,紧接着他突然没头没尾的冒出一句:“你眼镜度数不高吧?”
陈今度数确实不高,即便脱了眼镜,周围大多东西他基本都能看清,戴眼镜多是图那份心里的安全感罢了。眼下陈今对于这种脱离自己掌控的状态很是不爽,心底的躁意攀着脊椎上窜,后背不停的冒出热气。
所以现在,陈今很快就适应了没眼镜的世界,他猛的往前一抓企图夺回眼镜,“还我。”
不曾想吴增反应很快,猛的一收手留住了眼镜,紧接着蹬地起跑。
陈今愣神的瞬间,吴增竟已沿着水库边上的道路跑了好远一段距离。
此刻陈今的大脑是懵的,继而便是强压了两天的不满爆发,硬生生的把他的冷脸挤开了一道细缝,愤怒的神情在脸上燃起。顾不得许多,他猛的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人群,朝着视野里那个混沌的影子追去。
“这个小伙子,咋回事!撞着人认不得给!”被撞的人一脸不满。
多年来习惯隐忍的情绪,竟然在这两天被吴增全被逼出来了,“你他马给我站住!”
吴增跑有余力,他甚至有时间掏出手机反手给陈今录像,屏幕满是陈今气急败坏的模样,脸颊也在狂奔缺氧中逐渐泛红,看上去竟意外的有活力。
“这两个小伙子年轻啊!”围观游客不住感叹,毕竟这可是高原。
不消两分钟,两人便跑着出了水库。
吴增果断沿着围山向上,很快便跑到了分岔口。说是分岔口,一边大路宽又平,终点为杀猪客的场地,是被人修缮过的顺畅平坦;另一边则崎岖陡峭羊肠小道,沿着山坡曲折蜿蜒,路面被杂草覆满。
也不知是作何想法,吴增径直冲进了羊肠小道,边走边把两边茂盛的树枝压折,粗硬的枝干把他的胳膊划出多条血痕,但总算是开出了一条平坦小路,陈今赶上时便好走了许多。
进山后不久,勐勒村的小水库便出现在眼前,那几乎是个黑潭。
水清则浅、水绿则深、水黑则渊。
村里的几个穿着胶鞋的娃娃在小水库边打闹,两个年纪大点的男孩甚至绑了绳子下水,周围也没见着什么大人。让孩子自己跑到这么深的水库边玩耍,做家长的竟也能放心。
“喂!大人喊你们下山去!”吴增隔空朝水库喊了一嗓子,随后闷头往林子里更深处跑去。
一群孩子也没回话,只是静静地盯着先后跑出的二人,面无表情,眼神悠悠的闪着寒光。
等两人走远,水里的两个男孩才把深藏在水中的手拿出,一个白净的小胖子立马浮了起来,俏皮的童衣浸润在黑色的水面中——那明显是昨日参加杀猪客的小孙子,此刻脸色惨白,皮肤被水泡的有些发胀,不知死活。
“还你还你。”不知跑了多久,吴增停下,喘着粗气后退几步,把眼镜塞回陈今手里。
一路奔波,镜片竟然还光洁如初,吴增倒是把眼镜保护得挺好。
陈今一言不发的把眼镜戴上了,后退两步靠在树干上平复气息,心里的火都被跑散了。
“看看你自己,有活力吧?”吴增恢复得很快,他拿着手机又凑了过来,“别总跟个小老头似的皱眉。”
火上浇油的套路,吴增熟悉得很。
“你他马给我站住!”陈今的愤怒声音从视频里传来,整个视频将近十分钟,没想到两人竟能跑这么久。
陈今看着视频里气急败坏的自己,终于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人在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
不过这视频看着看着就不对劲了,因为半道的草堆里好像躺了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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