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小事

【盛芸明】

盛芸明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是午夜三点,午夜三,鬼门关。她脑子里闪过这句话,然后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这句话是谁说的?她疑惑的想,外婆、妈妈、还是自己。她把目光投放到窗外,夜空被昏黄的路灯映衬着,像是什么人的归途。

她站起身想要走过去,忽然一阵尿意侵袭,只好作罢,转身,机械而熟练的拉开墙角的折叠便椅,褪下裤子坐下,橙色坐垫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沾了什么东西。当她再次回到床上的时候,已经忘了刚刚那句找不到源头的话。

她睡不着,黑夜让她整个人缩了起来,一颗心吊在胸膛里,伸手去摸,两片互相碰触的皮肤像是冬日里的干枯树皮,带着静电的触感。

她老了。

这些天总有人说,她得了老年痴呆,是这些天还是这些年,她不记得。

但那些人是胡说,她分明记得很多事情,她记得自己出嫁那天,生大女儿那天,记得丈夫去世那天,记得改嫁那天,也记得小女儿出嫁那天。

她过往八十多年的经历历历在目,给外孙女讲那过去的事情时,那些故事像画儿一样出现在眼前,那么清晰,他们凭什么说自己有病。

盛芸明气的哆嗦,她想起自己坐在轮椅上被人推来推去的白日,像一只猴子一样见了不计其数的大夫,她不吃药女儿说不对,吃药女儿也说不对。

她人老了,什么都记不清,老糊涂啦。

他们都这样说。

他们、医生、女儿女婿、还有好多人。

盛芸明摸索着拉开床头柜,里面装满了大小各异的药瓶,她摸出一瓶,小药片撞击瓶壁的声音让她心安。

喝水的杯子还是她出嫁那年的,手柄早就被撞碎了,留下锋利的断茬,女儿扔了好几次,又都被她捡了回来。扔什么扔,多好的杯子,还能用呢。

凌晨四点的某一瞬,之前一小时的记忆全部清零,她像是刚醒来那样看向窗外,下床走向女儿的房间。

“我要死了,送我去医院。”她心慌的厉害,手心不停的冒冷汗,小脚因为颤抖几乎站不稳。

床头灯灯光微弱,她在微弱的灯光下强硬的盯着女儿。

“我要去医院,现在就去医院,快点。”

女儿看了看手机,声音低下来:“妈,咱们昨天不是刚去过医院吗,今天能不能不去了。”她看了一眼旁边沉睡的丈夫,“他上晚班刚睡下,才两个小时。”

盛芸明一声冷笑,她根本没去过医院,昨天表侄家孩子结婚,她明明是去吃喜酒了,女儿撒谎。

“行啊,你要你男人不要你妈是吧!行,女儿不孝啊,你们俩明出去得被人戳脊梁骨!这街坊邻居都看着呢,天一亮我就找大队说理去!这是我的房子,你俩滚出去,别在我这里住!”

盛芸明叫嚣的骂起来,一旁的女婿被吵醒,疲惫而妥协的睁开眼,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妻子,揉了揉爬满血丝的眼睛翻身开始穿外套。

“妈,您别骂了,是我们不好,我们送您去医院。”

【苏瑛玉】

“要不你先回去睡会儿,妈这有我看着呢,等结束了我们打车回去。”

苏瑛推了推眼眶乌青的丈夫,他单位上出了事情很晚才回家,昨天只睡了三个小时,今天只睡了两个小时,实在是太累了。

丈夫闭着眼摇摇头,问“大夫怎么说。”

“和昨天一样,没什么事,回家休息就好,妈不干,大夫就开了些葡萄糖和镇定的药,正输液呢。”

苏瑛玉说着说着,发现靠在一旁的丈夫没了声音,转过头去看,人已经睡着了。

几米外的病房里传来母亲的叫声,刚刚在车上她尿了,里裤外裤全部湿透,苏瑛玉把自己的里裤脱下来给母亲,寒冬腊月里只穿着外裤站在医院的走廊里。

“瑛玉呢,瑛玉。”母亲叫喊着。

她揉揉眼,和护士要了条毯子披在丈夫身上,匆匆向病房走去,刚给她找毯子的小护士刚巧从病房里出来,见到她一阵热闹的笑。

“老人不省心啊,我值夜班老能撞上你们。”

“我妈怎么了?”

“没事,就是说手凉,要死了,这输液哪有手不凉的呢,我们那有暖水袋,待会儿你过来拿一个吧。”

苏瑛玉点头道谢,一顿忙碌后,母亲终于累了,骂骂咧咧的睡了过去,慢慢天光大亮,医院里热闹起来,母亲却没有要醒的迹象。

丈夫等了好一会儿只能先去上班,苏瑛玉送别丈夫,女儿的短信发过来,提醒她记得去开家长会。

她回头看了看床上熟睡的母亲,几次修改短信,最后还是全部删掉给女儿拨了电话。

她走不开,母亲老年痴呆严重,离不了人,若是在家里,把家门反锁还能撑个出门买菜的时间。

但现在是在医院。

电话铃响,女儿抢在她开口前说,现在已经是初三了,她还有几个月就中考了,班主任说要和家长谈谈学生们的前途。

女儿语速很快,加重了前途二字。

电话两边都沉默下来,苏瑛玉尝试开口叫女儿的名字,电话那头的女孩顿了两声,说,没事,妈你忙吧,家长会我自己会看着办的。

挂断电话,苏瑛握着手机长叹一口气,女儿一直都很懂事,是自己对不起她,这么多年,因为母亲不能离人的病,女儿被忽视和烦扰了太久。

苏瑛玉握住手机,看向梦中还在骂人的母亲,咬了一下嘴唇。

她对不起女儿,也对不起丈夫。

【郑可心】

郑可心一直没有睡着,旁边的屋子熄灯后一直传出声响,塑料袋摩擦的声音,床头柜的吱呀声,杯子碰撞墙壁,药瓶里的小药片滚向手心,老人也不安静,到现在已经骂了三四个小时,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着,不过对她来说,这两种状态也没什么不同。

无论是睡着还是醒着,她都同样折磨人。

她有旺盛的精力,可以在黑夜细数往事然后睡上一整个白天,可是郑可心很累,初三的总复习要把她压垮了,她很想回家好好睡一觉。

她看着老人走出来,没有拄拐,矮小的身子佝偻的弯着,不瘦,有肉,大冬天里穿着一件宽松老式吊带——也许她不知道现在是冬天。老人的走的快而乱,她见过老人的脚,小小的一只,骨头都是扭曲的,很可怕。

家里终归灯火通明,爸妈穿上衣服带着老人出门,老人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眼神却在看向郑可心的时候温润了一下,她肯定是想起了什么,在残破到只剩下骂人的思维中明白,自己吵到了孙女的睡眠。

“可心,在家里好好待着,爸妈要是不回来就自己去吃早饭,桌子上有零钱,出门记得带钥匙。”妈妈忙着穿鞋找外套,急匆匆叮嘱几句消失在门外。

郑可心都来不及提醒一句,记得明天下午的家长会。这是中考前最后一次家长会了,而之前的几次家长会,妈妈总是缺席。

她保证过这次一定会去的。

会吗?

郑可心沉默的下床,关掉所有被打开的灯,缩回到床上。距离天亮还有三个小时,她还能好好地睡一会儿。

【盛芸明】

盛芸明几年前就病了,具体是几年,没人知道,大家只说她越来越糊涂,经常戴着老花镜找老花镜,握着遥控器找遥控器,乱吃药,后背因为频繁贴膏药生出大片红疹,总是忘记自己有没有吃过饭,几次三番追问女儿这些问题时逗得全家大笑。

但这不是疯了,这只是老年痴呆,是小脑萎缩,一开始没有人当回事。

后来老年痴呆发展成被迫害妄想症,她开始怀疑有人想要了她的命,偷走她卧室的东西,喂她乱吃药,往她身上贴膏药,不给她饭吃,给她饭吃里面一定下了毒,或是被吐了口水。

她怕极了,经常半夜忽然坐起来,窗外的风声像是孤魂野鬼的哀嚎,她心慌,觉得自己要死了,她死掉的哥哥姐姐要来带她走,她吓得像个小孩一样大哭,不敢睡觉。

她整夜对着空气说话,说过去、曾经,她的童年和青春,希望那些鬼行行好,让她多活几年。

她的恐惧随着皱纹布满全身,她变本加厉的闹,整天疑神疑鬼,女儿做的饭不敢吃,倒的水不敢喝,她要害她,她早就知道。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几年,忽然有人给她托梦说,丈夫给她留下一笔钱,一笔巨款,足够她养老。于是她找上女儿要存折,她是他的女儿,存折一定在她的手里。

女儿摇头否认,父亲晚年的治疗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哪来什么存折。

有的,肯定是有的,盛芸明又哭又闹,明明有人和她说了,那么真实,她还记得那个人的样子呢。

女儿笑着问她,谁和您说的啊,咱家这两天又没来亲戚,哪有什么人。

你甭管,反正就是有人告诉我了,盛芸明拼命回忆那个人的名字,却发现什么都想不起来。

年老带给她太多折磨,她开始腿脚不灵活,眼神呆滞,听力下降,只剩下一张还能叫喊的嘴。她一年比一年恐慌,她老了,没钱,这个家都是女婿撑着,他们早晚有一天会把她赶出去,她是个没人要的糟老太太。

于是盛芸明开始计划另一件事情,抢房本,这个房子是她和丈夫买下来的,只要房本在手里她就是安全的。

“什么您和我爸买的啊,您忘了?当初为了给我爸治病,咱不是把老房子卖了嘛,爸走了您就和我们一起住了,是不是啊?”

“卖了?”盛芸明含糊不清的问了一声,什么时候卖的,她怎么都不知道,那房子是她辛苦了大半辈子攒下来的,怎么都没人问问她呢。

“怎么没人问您啊,不还是您提议的吗,爸的病花了好几十万呢。”

盛芸明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她最后一点的精神支柱坍塌了,鬼魂在半夜折磨她,女儿在白天加害她,她不敢睡,每天睁着眼睛提防一切。

“我房本呢?”过了几天她又去找女儿。

女儿耐着性子又解释了一遍,她听着,点点头,觉得这段话自己听过的。

同样的过程重复了几十次,似曾相识的感觉让盛芸明开始怀疑女儿理由的真假,女儿耐心耗尽,将房本交了出来,用胶带吊在了房间天花板上。盛芸明每夜看着,终于觉得安心了。

“妈,以后可心在家里的时候,您能不能安静一点,孩子快中考了,咱们说话会吵到她。”

可心上初中了?可心不还是那个自己抱着喂饭的小丫头吗,这么快。盛芸明看着天花板上的小本子,一瞬间想起了很多事情,眨眨眼睛,又什么都不记得。

“我说什么了我?我说什么了?可心是我孙女,我能害她吗?都是你这个妈。”盛芸明停下来,想起了孙女的一个冷漠表情,情绪更加激动,“肯定是你说我坏话啊,现在孩子都不跟我亲近了,你黑心眼啊,连你亲妈都算计,早晚下地狱。”

【苏瑛玉】

苏瑛玉还记得母亲第一次骂自己那天。

母亲有两个女儿,大姐远嫁南方,小半年才能见一面,母亲半夜梦见大姐得了重病生命垂危,一大早闹着给大姐打电话,打了电话还是不放心,闹着一定要见面。

苏瑛玉毫无办法,大姐的小孙子一岁大,离不开人,南北方那样远的距离又岂是说见就能见的,她拿出手机想要视频聊天,母亲不依不饶,骂了一句,杂种操的。

苏瑛愣在原地,右手还维持着拿手机的动作。抬眼看到出门倒水的女儿,慌乱的命令女儿回房。

母亲不是什么文明有教养的女人,那个年代的人大多过的艰难,艰难繁生痛苦,痛苦彼此蔓延。她原本是地主家的女儿,十**岁赶上打土豪分田地,一下子从千金小姐沦为不会做事的笨女人,这样的女人在那个年代,是很受唾弃的。

父母都被人抓了去,她的哥哥姐姐做主,把她远嫁给一个大她十岁的男人,而后因为生下了女儿受尽白眼,又因为丈夫早死被骂克夫女被赶出家门,父亲把母亲带回家时,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对。

母亲嘴脏,坎坷的经历赋予她学会所有污秽言语的本能,她原本高高在上的傲气和嫁人后的市侩混在一起,一板一眼都难看至极,父亲是书香之家,母亲嫁进来后行为举止规避了很多,至少不会当着孩子的面骂人,摔东西,摆出泼妇模样。

但私底下会对父亲这样,父亲不恼,总是能平和对待。

父亲告诉苏瑛玉,母亲嫁给他觉得低人一等,她委屈,也不甘心,她经历了太多坎坷,一个带着孩子改嫁的女人,过的不易,父亲愿意包容她。

父亲临终没有交代别的事,只是嘱咐说,好好待母亲。

父亲的死是对母亲的又一大打击,父亲的兄弟姐妹本就看母亲不顺眼,头七的时候,和父亲要好的姑姑控制不住,说起了母亲克夫的事情,感情打碎了封建思想和文明教育之间的隔阂,母亲被气的大哭,坐在父亲离开的床上嚎啕了一整个下午。

苏瑛玉尽力对母亲好,不曾有过一字一句的违逆和反驳,却被一句“杂种操的”骂傻,她想起小时候深夜撞见父亲母亲深夜的争吵,那一晚她听到了无尽肮脏的老话方言。

她让女儿回房间时说的话,正是当初父亲对自己说过的话。

【郑可心】

妈妈终归是没有来,郑可心和另外一个没有家长陪伴的男生坐在最后一排,听着班主任千篇一律的话,看着家长们对于初三后期争先恐后的提问,疲倦的打了个哈欠。

很多次家长会,她都是这样,一个人坐在最后,像是一个旁观者。

随口问:“你爸爸妈妈怎么没来?”

男生挠挠头:“她们去老家看我姥姥了,赶不回来。”

郑可心扭回头看向黑板,很久之后才轻轻问了一句,你喜欢你姥姥吗?

喜欢啊,男生不明所以。

嗯,真好,郑可心在心里说。

大概从小学开始,自己的家庭就变得和别的小朋友的家庭不同,爸爸忙着挣钱养家,妈妈要照顾姥姥,从来没有人会陪陪郑可心。

妈妈很多次向自己道歉,她知道妈妈的难处和辛酸,从不觉得妈妈做错了什么。她很懂事,像妈妈一样懂事。

她爱自己的妈妈,正如妈妈爱她的妈妈。

郑可心已经不清楚家里的第一句脏话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了,只知道姥爷去世后姥姥就变了一个人,她半夜端着蜡烛在客厅乱走,把饭菜倒进马桶,大小便故意弄得到处都是,她和郑可心说她妈妈的坏话。

“你妈想让我去死啊,她成天半夜不睡觉趴在我窗户上看我,我知道,我死不了,这房子还是我的呢。”

她经常说这样的话,而她的窗户外面,是十六楼的高空。

这样的日子,郑可心过了很多年。

“别和你姥姥计较,她人老了,病了,好多时候都不清楚自己在干嘛,都说老小孩老小孩的嘛,咱们让着点她。”妈妈经常这样说。

郑可心的思绪被家长们的鼓掌声打断,她看向旁边的男生,男生摇头示意自己也没好好听讲。

家长会后又上了两个星期,放寒假,早上五点郑可心被姥姥的骂声吵醒,她说自己瓶子里的药被人动了手脚,过往多年听过很多次的理由,骂的难听至极。

郑可心忍无可忍回了房间,冬日风大,门板发出一声巨响。

声响击中了盛芸明。

反击二字根植她的骨血。

“摔门算啥本事!有本事你朝我脸砸啊!你啊!一丁点良心都没有,跟你妈一个德行!

“我算是认清了,你能耐你就弄死我啊!弄死我算你本事!”

“我还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呢,我之前就是瞎了眼!”

“你倒是说说啊,你凭啥摔我!你说啊你。!”

血浓于水的感情,十多年的折磨早就消磨殆尽,这个日夜装满叫骂声的房子里,只剩下忍耐和彼此折磨。

【尾声】

半夜,盛芸明爬到桌子上去够天花板上挂着的房本,那是郑可心用彩纸伪造的赝品,她脑袋朝地摔下来,在医院待了三天才度过危险期。

郑可心去医院送饭,见到一边输液一边脏话层出的盛芸明,同病房的老人看笑话一样看着她,听她讲自己的女儿是这样用棍子打向她的后脑勺的。

盛芸明在医院过完了这一年的新年,一个月后回家,睡过一觉,就忘了自己去过医院的事情。

她又一次在三点醒来。嘴里念叨着,午夜三,鬼门关。

她摸索着下床,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吱呀的声响,她推开女儿卧室的门,朝着熟睡的女儿喊。

“起来,我要死了,送我去医院。”

不能算是番外,是写《某个》前的构思。——写于2018年夏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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