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氏家丁是跟平充王一块走的。这群人一撤,皮皮虾像蹲走了猫的耗子,急忙跑去外廊敲门。里头传来心安勿梦的声音:“何事?”
“世子,是我!”
皮皮虾踮起脚,趴在门沿上望。里头的帘子拉上了,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门突然打开。他收身不及,一个踉跄空扑向前头的帘子。脚下赶了几步,正当他已做好了趴个跟头的准备时,却被人稳稳接住。
一抬头,他像个小鸟依人似的窝在心安勿梦怀里。
“哎呀,没站稳。”皮皮虾急忙正身,理了理衣襟,堆笑问道:“孟大人他们这时候走,是不是今晚不回来了?”
“应该是,我没多问。”心安勿梦站一会便不舒服,转身回床上躺下,“方才我爹来了。我有身孕,他来嘱咐几句。”
“身孕?真的?”皮皮虾眨眨眼,笑着凑到心安勿梦身边坐下,瞅着小腹那块,眼睛恨不得钻里头看:“世子可算愿意承认了! 小人猜测了好几日,世子都迟迟不肯……哎,罢了!恭贺世子!”
“你……”心安勿梦习惯地抬手要捂他嘴,又半路放下:“小点声说,生怕别人不知道么。”
皮皮虾笑了笑,放轻声音:“我这不是替世子高兴么,得意忘形了。”
心安勿梦打量着他,笑着问:“替我高兴什么啊?”
皮皮虾皱了皱眉,说:“世子这话问的。世子不是盼这个孩子很久了吗?从前王爷一脉无孙辈,现在来的世子孙虽在明面上算子辈,可年岁不差,往后也能给世子添个安定。况且,世子孙既然要当成子辈养着,那便得由王爷王妃费心照顾。如此一来,世子大有机会借此扩权。”
“这你都想到了。”心安勿梦顿了顿,说:“那往后你休沐时住哪?”
如果说先前他留居世子府是有秘密要务在身,现在他可没了半点留宿的理由。他在这里,无官无籍无亲无故,不是世子的内室人,也不被认是孩子的爹。
平充国于他来说只是块曾经踏足的疆土,无甚可以留恋。
皮皮虾正打量着心安勿梦的小腹,抬头眨眨眼,说:“当然是住世子那里。”
“啊?”
心安勿梦当真没想到他这样回答。他压着唇角,故作镇静:“你……你住我那干什么?你京中的住所呢?”
“我要跟世子住一块。”皮皮虾低下头去,掌心在他小腹的衣料上轻轻摩挲,“世子府又不差住我一人的地方,赶我走干嘛。”
“谁赶你走了?休污蔑我,我可没说。”心安勿梦轻描淡写,“那你还是三天一来么。”
皮皮虾点头:“无值岗我就来。”
“嗯。”心安勿梦瞥他一眼,“别摸了,怀的不是悟空,摸了又不会自己蹦出来。”
皮皮虾松开了手,给他捋平了衣衫。心安勿梦见他要起身,便挪身给他让了些地方。
但皮皮虾没起来。他也跟着凑过去,身子一侧,直接躺在了心安勿梦腿上。
心安勿梦俯视看下去,能瞧见皮皮虾的侧脸是偷着笑的。心安勿梦起了坏心思,说:“我爹今天说了,近几日腾出时间要会会你。朝会之后,你跟我一同回家。”
笑容果然从皮皮虾脸上转移到了心安勿梦脸上。
“王,王爷?”皮皮虾猛地坐起:“他找我……找,找本奴才做什么?我是不是犯什么错了?”皮皮虾幡然醒悟似的,问道:“刚才王爷来这,是不是发现我了!”
“稍安勿躁……我爹又不吃人。”心安勿梦瞥他一眼,“你没犯错,你有功呢。”
皮皮虾看去,见心安勿梦伸手指了指肚子。
“不过,这是你我之间的事,在我爹面前不要提。你曾在我那里当差,此番就当跟大主子会面,凡事他问你答便是。”心安勿梦说,“我爹不喜客套,他赏你什么就是真想给你什么,你只谢恩就行。”
“明白。”
皮皮虾总归是没白在京城跑堂,攒了几分从容。他静下来想了片刻,这孩子最后要算在王爷和王妃头上,他是提不得,也不配认,到时候得跟平充王对着揣明白装糊涂。
“世子。”皮皮虾又躺了回去,仰视着心安勿梦,拽住他一只胳膊:“你帮我想想呗,王爷到时候可能问我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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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皮虾端坐在饭桌前。菜还没上全,他两只手不知道该放哪,余光瞟着平充王。
平充王看过来,他急忙迎上。
“京城松风居请来的厨子,好手艺。”平充王的话绕在饭菜飘香里,传过来:“前两日我去朝会,顺道吃了这酒楼的菜,就此结缘。”
皮皮虾记得前两日和世子住的那家店就叫松风居。
待菜上齐了,那盘荷包里脊就摆在他正前面。这菜他极爱吃,那晚他吃得最多,把孟家二兄弟的那份都给吃了。
“这荷包里脊香。”平充王夹了一块,瞅着他笑道:“之前吃过么?”
皮皮虾不敢撒谎,也不太敢答。他瞟着心安勿梦的方向,见他笑得眼睛都没了,一个劲儿地冲自己点头,一副唯恐家中不乱的样子。
王妃在旁边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切,咬下一口荷包。
“之前吃过一回,着实香得不行。”皮皮虾也动筷,附和着笑:“这味道真正。”
“膳房里头还有,要什么喊声厨子。”平充王打量着他,问:“家中父母还在县里住,身子都还好吗?”
皮皮虾点头说,“都好着。他们知道您和世子对小人甚为照拂,常提醒儿子莫忘恩德。”
“良马自有伯乐赏。”平充王说,“你在京中照顾二老不便。我家大院尚有些空宅和田地,不如接二老来住,饭食衣物皆由府里供,我挑些得用的人去照应。”
皮皮虾明白,王爷这是要押人质封死他的嘴。他半点不敢多犹豫,连忙应下谢恩。
“世子和我讲过,说你读书好。”平充王顿了顿,问:“可有打算再科考?”
“小人愚钝,”皮皮虾提起精神,面上平静:“求王爷指点一二。”
“我倒是能给你请来好师父,但你得腾出空来读书,还要免得张扬。”平充王笑了笑,“从我们这出去进京的子弟不少,我只给你请了师父。若让他们知道这事,怕是要嫉妒了。”
“王爷偏疼小人,小人定不会负了王爷心意。”皮皮虾会意地赔笑,“小人抽得出时间,必定要将这书念明白。”
“好志气。”平充王勾起一抹淡笑:“如今住在哪,可还习惯?”
皮皮虾如实答:“驿站有通铺院子,值岗时有许多弟兄陪着一起,住得不错。”
平充王又问:“那不值岗时住哪?”
房内一时寂静。桌子那头一声异响,皮皮虾听到了心安勿梦用鼻息发出的笑声。
今日净让他捡笑了。
但该说不说,皮皮虾发现自己好像确实挖了个坑给自己埋了。
“借,借宿……”皮皮虾心知平充王什么都知道,“借宿在友人家中。”
“友人,”平充王抬起头,来了兴致:“什么样的友人?”
“曾于小人有莫大之恩,小人没齿难忘,此生追随。”皮皮虾说,“如今他还体谅小人,许小人偶尔留宿。”
“教书师父在京中亦有宅子,往后你可以住师父那里。”平充王说,“友人情谊是不可丢。但你在京中做官的,身边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莫让人起了结朋党的疑心。少跑几趟,于你于他都好。”
皮皮虾颔首:“小人领王爷教诲。”
皮皮虾抬头,见平充王面色比方才不悦了几分。他皱着眉头,看向的是心安勿梦的方向。
显然那位世子拒绝领王爷的教诲。
“今儿尝了荷包,我们这盛春鲈鱼更香。”平充王瞪了心安勿梦一眼,转头回来对皮皮虾说,“你若想尝,可以再来我府里吃。”
皮皮虾算了一下,会试差不多是盛春放榜。
“我此去上朝走得急,没捎回什么好玩意来。”平充王没给他接话的机会,“属国云溪一带田地丰沃,赠你十顷,待会有人带你划地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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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7上一次躺在宫里的塌上,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父皇刚登基,每日朝务甚多,还要处理大势刚去的吴王残党,整日也不离书房几回。一旦得了空能来母妃殿里,他便会大老远扯着母妃跑到院门口守。
“今天玩什么了?”皇上快步进院,提溜他肩窝把他抱到和自己一样高,笑道:“有没有听母妃的话?有没有想爹爹?”
“嗯!”487猛猛点头,话说得还不太流利:“孩儿听话,孩儿想父皇了,母妃也说想您了。”
“是么?”皇上应了一句,笑着看向487身后面若桃花的美人,乐得更欢:“你也想我。真的假的?”
“这还有假么。”美人瞥了瞥嘴,回眸道:“陛下进屋坐坐吧,房里有热茶。”
身着龙袍的人抱着怀里的小皇子颠了颠,没动腿儿,片刻后说:“先不坐了,一会还要提审犯人。”
“爹爹。”怀里的小皇子探出头来:“您又要走了?”
“爹要去罚坏人。”皇上堆笑看着他,笑里夹着疲惫:“除掉坏人,你和你母妃才能平安,才能和父皇一直在一起。想不想一直跟父皇在一块?”
“孩儿想,爹爹去忙吧。”小皇子点点头,“爹爹,孩儿给您画了画儿。”
“什么画?”皇上面露悦色,瞥眼看向旁边公公。那公公撒腿跑进殿里给取来了,皇上拿来一看,一张宣纸上用墨水歪歪扭扭画了三个小人。
两高一矮,其中一位头上画了顶帽子,另一位头上沾了几块墨点,像贵妃头上的钗子。皇上看着那画笑眯缝了眼,指着最小的那小人问487:“这个是谁?”
小皇子咯咯直笑。
487下一次见到这幅画是在父皇的书房。他被叫出去等,却趁公公不注意跑到了外堂门口,透过竹屏风的缝隙能看见父皇母妃的身影。
和往常不同,父皇看向母妃的眼里没了笑意,却像是恨意深深。他紧攥着一张纸,颤抖的手骨节发白,声音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告诉我,这喜脉案是哪门子的事?”
向来和颜悦色的母妃脸上爬满惊愕,他恐慌地使劲摇头,发出微弱的泣声。487站在屏风后目睹一切,泪流满面,却不敢发出声响。
“那时候我太忙,竟给了你这种机会……”皇上直勾勾地瞅着前方,“你嫌配的太夫照顾不周,要换成自家的,朕都准了!你早产一月,我还自责了许久……原来那是你嫁进府前就有的野种!朕心疼你,府里上下都还用你闺阁里的旧仆,没想到你们会来里应外合骗朕!”
案桌上几封堆叠的书信被皇上一把抓起,487不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但他看清了最底下的那张纸,是他不久前送给父皇的画。
抓着那把纸的人也发现了这幅画,停顿片刻。
却也仅仅是片刻。
接着它就和那些书信一起变成了碎片,飞扬起来,砸落四散。
487躲在屏风后,吓得浑身颤抖。他再也按耐不住恐惧,大声号哭:“爹爹……”
身着龙袍的人看过来,注视着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他高坐殿上,看着自己伏在他面前,说:“朕知道你不想见朕,朕也不想见到你。”
四周空荡,殿里下人都已经被清了出去。皇上从椅上站起,步步沉重,站到他身前,说:“抬头。”
487抬起头,看到了那张脸。它被遗落在487儿时的记忆里太久了,已经变得有些模糊。它如今爬满许多皱纹,如果父皇像过去那样对自己笑的话,皱纹一定会更多。
父皇也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对自己笑了。
“住在你养父那里,别回来。”皇上面若冰霜,“还有你的孩子,我也不想看见。”
“我母妃,是冤枉的……”487泪水涌出,如同听不见皇上的话:“陛下,儿臣如果真是什么野种,二位舅舅怎会留我活到现在?他们留我是何用意,您是清楚的!您就算不信我母妃,您总清楚我二位舅舅是何为人吧?”
“住口!竟还好意思提你舅舅!”面前的人眼眸泛红,拂袖而去:“你真是和你母妃一样不知悔改,胡搅蛮缠!”
487哭得视线模糊,眼前好像有无数被撕碎的画纸散落,在他眼前回旋一圈又悄然飞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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