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皇城,平充王一众人只在京城的闲置宅园休息了不到一个时辰,因为元汝早早定了今日邀平充王见面,傍晚他二人还得被元府的马车接走。
夜色初至,天还没彻底黑,再加上这几日灯火更盛,心安勿梦趴着窗户也能把外面看个大概清楚。
渐渐的,他面色沉了下来,瞄着车夫的背影用手肘拐了平充王一把。
平充王偏过头,口型问:“怎么了?”
心安勿梦紧皱眉头,指了指窗外。平充王愣了片刻,掀开自己那侧的窗帘子,眯着眼往外一瞅,也愣了一下。
每年端午他俩都会从宅院乘轿去元府吃饭,即便久不住京城,也能记住这条路。
今晚这条路根本不是去往元府的方向。
周围院门都紧闭着,虽然门口点着灯笼,但并未见看门的。当下的时辰还没到宵禁,且端午前后十分宵禁时间更晚,门口和街道上不该如此冷清。
忽然一声啼鸣划破黑夜,是学唱戏伶人的吊嗓声。心安勿梦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似乎这声音里还有一阵一顿的哭腔,像是有人在边唱边挨板子。
荒无人烟的街道上只有几只空落落的暗红灯笼,凄苦的吊嗓声在夜风里幽幽飘远,乌黑的树叶沙沙作响,让人不由得后背发凉。
心安勿梦打了个寒战。他大概猜到这地方是哪里了。
这地方叫绯园。
他听爹说过,元老爷在京城有片偏僻的林郊宅院,里头住着从青楼和人牙子那买回来的美人,以及他们所生的孩子。每逢休沐之日,元老爷都会携数位想拉拢的世族子弟或官员,在这片宅里闲暇度日。
若是哪个世族子弟或官员看上了这里的某位美人,元老爷便会大方相赠,将卖身契一并给了。
心安勿梦有些不安地看了他爹一眼。
王爷不喜这种事,元汝今日目的当然也不在献美人。而是他假意派人接王爷和世子去四面通风的元府赴宴,实则先斩后奏地将两人拉到偏僻隐蔽的私宅。
心安勿梦扫了一圈那几个院门的大小,估摸里面的空间藏五百个家养私兵不是问题。
“王爷,世子。”车夫唤了一声,“二位扶稳,到地方了,奴才准备停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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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子甚大,心安勿梦和王爷从院门到宴厅处又乘了一段轿。行礼问安过后,元汝给自己倒了四杯酒,二话不说便饮尽了。
“微臣今日失礼,恕赔罪几杯!”元汝坐着赔笑道,“微臣本想跟王爷世子在元府小聚一顿,不成想今日在这绯园上轿时扭伤了脚,走不得长远路途了。失陪了别人也就罢了,王爷和世子住得远,鲜少见面,微臣实在挂念。于是连忙差人去接,生怕扰了二位兴致。微臣本想赔罪三杯,可这脚伤拘着身子不好起身,便多添一杯,谢王爷和世子体谅。”
光是说这几句话的功夫,元汝的面颊就已经漫上点点红晕,显然是并没在赔礼酒上做什么手脚,结结实实地喝了四杯酒下肚。
即便这扭伤脚的借口有些拙劣,来者主动赔罪又老实赔酒的诚意也已经弥补了四成。剩下那六成由惧填补,惧坐他人地盘,惧周围一定有伏兵,惧元汝在朝中势大。
这事得翻篇了。
“元兄不必多礼,伤势要紧。我与世子为叙旧而来,在哪处都是一样。”平充王回敬一杯,说道:“元兄政务繁忙,仍记挂我和世子,有心了。”
心安勿梦没想到平充王会回敬,怔了怔,只能跟着敬一杯。他眯眼饮酒,余光感觉元汝的眼神正紧紧落在自己手中的酒筹上。饮尽之后,心安勿梦顺手摆正酒筹,空荡的器底露出的一瞬间,元汝移开了视线。
心安勿梦笑了笑,说道:“谢元叔挂念,愿元叔身子康健。”
“世子承王爷之志,以后一定负得起属国重任。”元汝笑了笑,“若是再招个贤婿,生个世子孙,那便是人生圆满,王爷也可安心了。”
心安勿梦回道:“大人谬赞。亲事得听父母命,即便是招赘,晚生也不敢独断。”
元汝听罢,又把眼神挪向平充王。
平充王说道:“贤婿乃我所求,但此事须得谨慎。我膝下仅他一子,便准备招个由他自己挑顺眼的,以后的日子过得也舒心。”
这两人都讲这亲事自己说了不算,硬生生把这茬来回踢,就是摆明了不想答。按往常这种家长里短的寒暄唠到这就该收了,但元汝今天像喝了假酒似的,非要逮着这事不停地问。
“大梁才俊如云,平充国的书生里也不乏杰出之辈。”元汝颔首,转过头又看心安勿梦:“世子如今应该有中意的吧?”
心安勿梦喉头滚了滚,没立刻答。
这时候若说没有,元汝肯定要引荐家中秀才,即便知道自己一定不敢纳,但也找不出拒绝不见的理由。
必须得掐了这个话头,不能让元汝的人有理由三番五次地找过来。
心安勿梦嘴巴开合,自己不便说,眼神直看向平充王:“我……”
“他有个看中意的。”平充王哈哈一笑,说道:“这小子,一提到情爱之事就笨口拙舌。我儿相中一个书生,非他不招,结果人家打算进京赶考,劝了好久才情愿。元兄可别提这事了,愁死人。”
“王爷像世子这般大的时候,世子已两岁了。”元汝笑着,像是没听见那别提二字,“王爷如今怎么不急世子孙,微臣都快替您急了。”
“急啊,那怎能不急。”平充王说道,“提亲的事已忙着了。若是亲事办得顺利,保不准明年这时候我就能抱上孙子。”
“看来王爷对这书生也甚为满意。”元汝睨了心安勿梦一眼,说道:“对了,那书生是哪家的?王爷与我讲讲。若是成亲后他家父兄也想寻差事,京城是个好去处,微臣能帮上忙。”
“元兄好意我心领了。”平充王敬了一杯酒,笑道:“只是这并非寻常亲事,而是招赘。赘婿过门时须得行“摔筷礼”,意为往后不回己家门,不吃己家饭。他既连宗亲都没了,怎还能劳烦元兄照拂他父兄的差事呢?”
“愿为婚事别宗亲,这书生倒也情深。”元汝和颜悦色,笑道:“那微臣便祝世子觅得好姻缘。等世子孙出生了,可得给我也抱一抱。”
“那是自然。”心安勿梦起身敬了杯酒,笑了笑:“借元叔吉言。”
“世子给世子孙选生辰没有?”元汝抬眼看着他,说道:“世子莫怪微臣多嘴,微臣这是后怕了。微臣那命苦的弟弟渊儿不就是着了生辰不吉的祸,早早就离了我和他娘。自那以后微臣每听闻他人有了身孕,便会提醒留意孩子的生辰,不愿再看哪个命苦的孩子步了渊儿后尘。”
心安勿梦听得喉头发紧。
刚才还说着选婿呢,这会儿给人说成有身孕了。
“元兄这是记糊涂了。”王爷往他肩上一挎,笑道:“世子连招婿的亲事还没办完,哪里来的身孕?”
话音刚落,门外头便探头探脑晃过个人影,手中提着个小木箱,像是园子里的大夫。他余光瞟着元汝,对方就像没看见似的。
“唉,王爷看我这糊涂脑袋,真是不中用了!”元汝一拍脑门,提起酒壶就要给自己倒酒:“微臣失言,给王爷世子赔个不是!”
“元兄还伤着呢,可别再喝了。”王爷抬手拦住,玩笑道:“我大梁许多要事还在你肩上担着。这身子可不只是你自己的,是整个大梁百姓的!”
“王爷言重了,哪里敢当。”元汝按了平充王的手,依旧饮下一杯,说道:“不过说到此处,微臣倒想起一事,怕是要有求于王爷。”
平充王定了定神:“元兄请讲。”
元汝问道:“西疆那位新换上的都指挥使,名赵侃,王爷可认得?”
“有过耳闻,但没见过。”平充王想了想,说:“不过这位大人姓赵,难道是……”
“王爷慧眼。这位便是赵国公的侄曾孙,宫里那位舒妃赵氏的兄长。”元汝颔首道,“再过些日子便要秋收,边境的土匪又得来抢粮食,怕是要打仗。这两年连着旱,朝廷的粮库也所剩不多,还要存一些留着救灾,怕是顾不上西疆那边。这位都指挥使也算微臣的远亲,微臣听闻此事也跟着发愁,便斗胆求王爷帮忙。王爷尽管放心,等秋收一过,各地的粮税陆续收上来,朝廷的粮库便有粮了,到时候户部给都指挥使补上粮,都指挥使自然还得上您。”
心安勿梦的思绪飘远一瞬。
赵国公这个名,已经许久没听人提起过了。
同为开国八公之一,赵国公做了从龙大将军,自然也是风光无限。受封国公不久后,其次子赵衍下嫁了寒门出身的书生元詹。元詹容貌姣好,学富五车,不仅获赵衍芳心,其才学还颇得赵国公青睐。相传元詹曾变卖老家田产,加之三年官饷,豪掷百金在京城林郊为赵衍修一宅园,名为绯园。
婚后一年,赵衍诞下一子,名叫元汝。赵国公对其喜爱有加,对元詹的扶持也更加上心,连着他乡亲族人一并提拔。
直到皇太祖的六十大寿。
兴许太祖已经在很久之前就意识到,他已经老了。长次子战死沙场,当时还是太子的先帝虽然和赵国公的儿子们平辈,但岁数却比第四子还小了快十岁。
为给新帝铺路,一场面对老臣的血腥屠杀在所难免,而手握重兵的赵氏成了第一个靶子。一场关乎赵家的生死存亡之争在即,元詹没有袖手旁观,而是第一个站了出来。
他站进了太祖和先帝的队伍,与大宦官魏岑一起将赵国公及其族人以“兵权独揽,结交奸佞”之名定罪,夷三族。赵衍听闻此讯,自缢于绯园中。
三年后太祖病逝,新帝登基,元詹上奏为赵氏一族平反,帝允,将宦官魏岑以谗言惑君之名处死,并重新起用赵氏后人为将。只是赵国公一脉已在当年被诛灭干净,如今的这位赵侃将军只是国公兄长之后。
次年元詹续弦,娶了赵衍的堂亲赵衡,生下一子名元渊。
已经陈破了三年的绯园被重新启用,翻新修缮,住进了元詹买来的几位美妓,用来伺候元詹和同行的官员。宅园的名字并未修改,依旧叫绯园,相传是源于元詹初见赵衍时惊于其容色貌美,便为他起了一小名“绯绯”。
赵衍喜欢坐亭望湖品酒,因此这园里最大的设宴之地建在屋外面,于龙凤亭下,正对静湖。如今心安勿梦坐在这,望着这间曾面见过赵衍昔日笑颜的龙凤亭,只觉得喘不上气,心口又慌又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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