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晚间回来,已带了几分酒,踉跄来至自己院内,只见院中早把乘凉枕榻设下,榻上有个人睡着。当时灰暗暗的,又兼酒意朦胧,看不太真切,贾宝玉只当是花袭人,于是一面在榻沿上坐下,一面推她,问道:“好姐姐,怎么不回房去歇?”
只见那人翻身起来,冲这边嫣然一笑。贾宝玉一看,登时惊得酒都作冷汗流出,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贾宝玉连忙后退,不想脚下一滑,直接摔了个屁股墩儿,唬得三十六个牙齿捉对儿厮打,那心头一似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地响,浑身却如重风麻木,两腿好似斗败公鸡,口中连声叫苦,结结巴巴地试探道:“晴,晴雯……”
晴雯依然微笑,将他拉起,拉在身旁坐下,笑道:“当年我们也是坐在这里顽闹,我不愿和你拉拉扯扯,起身要走,你非要拉着我坐下来,难道二爷都忘了吗?”说着,低头吹了吹自己的绛红色指甲,“怎么?如今角色调换了。”接着侧目一望,见贾宝玉兀自打着寒颤,面如土色,又问道:“看来二爷是不愿与我共坐一榻,再叙前事了,还是说,这么多年过去,你依然认为我不配坐在这里?”
这时候,贾宝玉才有了些开口说话的勇气,干巴巴陪着笑脸道:“我从来都没有说过你不配呀,晴雯……”
晴雯听了,依旧抬手观赏自己那五片美如抛了光的红贝壳似的指甲,看也不看他,慢悠悠地说道:“可我怎么记得,那时我说自己的身子不配坐在这里,你却说,既然知道不配,为什么睡着,言外之意难道不是默认我的身子不配么?”
贾宝玉益发窘急:“那是一时玩笑话,你这么个聪明人,怎么分不清这点好赖!”话音刚落,后知后觉自己竟拾起了往日以宝二爷身份对丫鬟晴雯的态度,浑然没了危机意识,于是忙忙地跪下,口中叫道:“我不是故意的,不该对你不尊重……”如此口内乱嚷乱叫,说起胡话来了。
晴雯笑道:“你还真是改不了把错犯完了再来道歉的习惯啊。”又俯视着睃了他一眼:“身上还戴着甚么扇子么?拿给我撕一撕,看看你有几分诚意。”
贾宝玉不觉地心中一震,更俯下头去,支吾道:“可这是妻妾给我的东西……”
晴雯听了,先是不语,复又笑道:“也对,为我而撕娇妻娇妾之扇,显得我越发的像个私情密意勾引你的狐狸精了。”
那贾宝玉吓得一个字都说不出,屁都不敢放。晴雯却把脸转过来,略弯下腰,靠他近了些。虽是愈发亲近的香息与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却让他冷汗冒了一身,酷夏暑夜却好比冰寒十月一般。
这样贴近着,晴雯笑吟吟地说道:“可说到底,希望你莫忘了,我曾经说过,既已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而已。宝二奶奶和花大陪房如何想,你的后果会如何,我都不在乎,我只要这时撕得爽快,你能听得懂吗,嗯?”
贾宝玉再也支撑不住,浑身脱了力,腰软下去,整个人如水般瘫坐于地上,只知呆瞪着一双眼,痴痴地重复道:“不干我事,我从没有负过谁,不干我事,绝不干我事……”
见他这副模样,晴雯不再说话,只是站起身,自背后提出一把棺材板也似的灰色大刀来,毫不犹豫朝贾宝玉头颈处挥去。吓得贾宝玉哭成个泪人,失声喊叫:“袭人救我!”
那薛夫人忙上来搂住,叫:“宝玉别怕,我在这里!”
这时贾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薛夫人忙下床去为他准备桂圆汤。贾宝玉大喘着气,还未自梦中缓和。
待到薛夫人端着汤凑过来时,花袭人猛地赶过来,忙来拉贾宝玉的衣袖,急道:“好好的,怎么听到宝玉求救?我就说了,只要一时我不在,宝玉就会出事故!”于是上去喂汤拍背,嘴里不断哄着些甜话儿。
薛夫人坐在旁边看着,先是面无表情,后又微笑让位,虽然心里已有万般话语与盘算,也不表露一个字。
贾宝玉呷了两口热汤,方回了神,只是身子还如同泥雕木塑的一般,僵硬硬地望窗边看去,指道:“快打起帘子来!”钗袭两人忙去打起窗帘。
贾宝玉披衣起身,走至窗边,伸着脖子往外看。此时月色昏暗,却隐约照出庭院里摆设着的一张乘凉枕榻,只望了一眼,贾宝玉便吓得缩回床上,一头虚汗,满脸紫涨。钗袭两人轮番问话,他也不回答,把两人急得满面急怒,又有泪痕。
正急得不可开交之时,贾宝玉忽然哭道:“晴雯要回来了。”
两人听了都怔住,对望一眼,笑道:“原来是做了这么一个噩梦!这话好不糊涂,人都死了好几年了,如何回来?难不成变作鬼么?”
贾宝玉听说,咽了一口唾沫,呆视着面前的虚空,任凭泪水划过嘴唇,喘急道:“你们不知道,我曾在晴雯死亡那夜梦见过她……不,那绝不是梦,分明是晴雯显灵了,是她亲自来告诉我……她走进来,笑着对我说:‘你们好生过罢,我从此就别过了’。我哭着要挽留她,她才回身过来,回答说:‘想再见也可以,我如今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林妹妹,待头七过后,我会再借着尸首回来看望林妹妹,届时你若还记得,自来。’当时的我只是疑惑,她为什么会称呼林妹妹,她怎的和林妹妹亲密到如此地步……回过神来,太太已下令即刻送到外头焚化,将晴雯挫骨扬灰了。晴雯无法以完整之身再见林妹妹,必定对我们怀恨在心……她要回来复仇了!她是来复仇的!她……”
钗袭听了,又是可笑,又是可叹。花袭人因笑道:“真真的这话越发说上气来了!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死了好几年,你还费这样心思,反冷落了我们这些正经人!她纵便化身厉鬼回来又如何,生前是个比别人都娇些的,死后依然如此,不过是刁钻古怪的俗物,难道还能比过我这个活人重要?”
薛夫人也说道:“化成灰也是她前生命定,活该如此,你何必为她伤感,自吓坏了身子?死了就死了,纵便回来,还不是个有气的死人,连自己都照管不齐全,你自惊作甚么?”
两人一面奉汤侍药,一面好言相劝,舞了好一阵,贾宝玉依然不见好转,只是盯着窗外,不断重复呢喃道:“她要回来了……她是来复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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