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chapter104

富康县的旅游业做得还算中规中矩,没有什么特别出彩的地方,但也不至于完全没有看头,初爻把车开到一家旅店楼下,和沈淮一起走了进去。

沈淮还是握着盲杖,过门槛的时候动作慢了点。

这家旅店应该是个体户,进门的时候一位中年男人正穿着围裙用拖把拖地,前台有个小姑娘,嘴里叼着根棒棒糖,正在打游戏,听见人来的脚步声,一边起身一边抱着手机,没有立刻给初爻开房间,尴尬地朝他一笑:“等一下啊,马上就好。”

初爻点点头:“没事。”

小姑娘游戏打得凶,手机声音开得大,几秒后失望地吼了一声:“打的什么东西,不会玩别选啊,服了。”

然后她放下手机,对初爻道:“两个人吗,身份证刷一下。”

这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店面,跟市里的机关招待所没有可比性,初爻把自己和沈淮的身份证给了她,而后订了双人标准间。

那小姑娘一番操作,而后把房卡和身份证递给初爻:“五楼508,电梯在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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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爻走在前面,沈淮悠悠地跟在他后头,电梯门叮地打开,两个人走进电梯,正好听见前台处传来中年男人骂人的声音。

“仲玩!仲玩!你都要高考了!唔想返学就别上,你唔读书你细佬仲读呢!”

姑娘调皮地说:“唔上就唔上啊,老豆,呢家店够我哋活三代嘅,大唔了我退学嚟俾你打工呗!”

“讲一句顶十句,天天就知道玩手机,揾打了係吧!”

……

随着电梯门关上,电梯上行,那对父女的声音渐渐被隔绝在外。

静谧中,初爻低声开口:“品出什么了没。”

沈淮一愣:“啊?”

“爱之深责之切,”初爻说,“林瑾儿越是叛逆,跟家里人吵架的次数越多,父母就越是恨铁不成钢。大过年的,她从家里跑出去,一走就是一个星期,我不信家属没有找过她,不然后来也不会闹得那么难看。”

沈淮微微颔首:“心里有鬼的人才会想到拿钱堵住别人的嘴。”

电梯上行,最后在五楼停下,沈淮用盲杖探了探,而后淡然走出去,初爻拿着房卡紧随其后,当沈淮快要走过头的时候,初爻拉了他一把:“再走就撞墙了。”

“哦……”沈淮停在508门口,听见初爻刷房卡的声音,“尾房啊?”

“旅游高峰期,难不成你还想住五星级酒店吗,”初爻推门走进房间,将房卡插进卡槽里取电,“想住也行,不报销。”

沈淮拄着盲杖跟了进去,一边摸着墙一边往前走,最后收起盲杖,在床尾的穿衣凳处坐下:“这里的灯不太亮啊。”

初爻正在换掉白天因为天气闷热而汗湿的衣服,刚把衣服脱到脖子,动作一顿:“你能看清楚?”

沈淮摇头:“什么都看不见,太模糊了,头晕,没有盲杖我就是个瞎子。”

初爻无声地换好衣服,微微抿唇。

沈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没有想说的,”初爻站在离他不远的窗前,打开窗户,让外面的空气灌进衣衫,贪图一时的凉爽,“沈淮,我觉得你的眼睛能治好,以后我就不会亏欠你了。”

大概是今天的第一句沈淮,而不是沈老师。

沈淮淡然地笑笑:“我又没让你赔,当时护着你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

初爻转过身,双手手肘向后撑在窗台,目光落在他身上:“可惜了。”

“可惜?”

“要不是你那双眼睛,我还真不一定能把关系跟你发展到现在,你连利用我的机会都没有,”初爻说,“本来想跟你一刀两断,但为了案子,再想想你,还是暂时就这么处着吧,毕竟做都做了,长得那么漂亮,拱手让给别人的话……我岂不是亏惨了?”

沈淮轻嗤一声:“什么逻辑。”

初爻靠着窗台,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和烟,他把烟轻轻咬在嘴里,一手拢着,另一手快速打上火,将打火机放下后食指和中指夹着烟,抽了一口。

几秒后,一丝烟雾缓缓从唇尖逸出,窗外起风了,烟雾被吹向室内。

沈淮敏锐地闻了闻,拧着眉,却碍于实在看不见而选择放松地朝后仰躺在床上,目光有些涣散地朝向天花板:“还抽呢。”

“不乐意我抽吗,反正你也不忌讳。”初爻夹着烟走过来,淡然地又抽了一口,俯身用没夹着烟的那只手穿过沈淮后脖颈与床单之间的间隙,半强迫地搂起他的脑袋,盯着他那双无用空洞却带着禁忌美感的眼睛。

沈淮闻到初爻身上沾染的尼古丁味,抬手推了推他。

其实完全有力气推开的,但沈老师久经情场,十分懂得如何拿捏一个男人:“医生说,你得戒烟。”

初爻淡淡地勾了勾唇角,一手搂着他的脖子,将烟灰弹在了沈淮衣领里:“破个例。”

烟灰掉进了衣衫,触及到皮肤,沈老师被烫得一哆嗦:“嘶……”

而后初爻膝盖抵在床单上,弯腰,鼻尖掠过沈淮微微打颤的眼睫毛。

沈淮闭上眼睛,模糊的视野陷入黑暗:“痒。”

初爻低低地笑了一声,将自己与沈淮拉开了一点距离,空闲的手夹着烟抽了一大口,把烟掐灭扔在地上,再度弯腰,双手搂住沈淮,将烟雾渡进他嘴里。

沈淮忍不住呛了两口,下一秒安静下来,反手搂住了初爻。

初爻语气还是和从前一样淡淡的,却问他:“你说我要真被你算计死了……”

“初爻。”沈淮示意他别说了,然后抱得更紧,手指都快掐到他的伤口里面,隔着一层衣服的布料,沈淮才意识到这个人的伤太重了,还是没有好全。

初爻压着沈淮,闷声开口:“我死了,你的眼睛就能恢复了。我还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会跟医生说,我愿意把眼角膜捐给你。你算计来算计去,到最后能得到的恐怕也只有这个了。案件结束以后,我们就分开,你愿意留在特案组就留着,我辞职去找份能糊口的工作,未来谁都不要责怪谁。”

“为什么?”沈淮说,“你真的有你说的这么愧疚吗,你要是真的愧疚,又为什么总是拒绝我的示好。”

沈淮温热的手心覆在初爻背上,但初爻总觉得沈老师的温热似乎从某时某刻开始无法流入他身体里,他们之间很早就有了嫌隙,可偏偏又是彼此的床伴,换了人就立不起来。

即使有了嫌隙,却也还是在关心着对方。

这到底算什么样的感情,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们各自怀着心思,在烟味与洗衣粉味交织的空气里并不是很开心地做下去,天擦黑的时候,初爻从床上爬起,将自己和沈淮的衣服丢进厕所的洗手池,打开水龙头,用旅店提供的洗洁精泡着,然后推开厕所的门走了出来,把已经睡着的沈淮抱了进去。

沈淮挂在他身上,醒了:“你还挺有良心。”

“醒了就下来,自己洗。”初爻把花洒递给他。

花洒在两人之间放出热水,早就洗好澡并重新给伤口裹上纱布的初爻转身把洗手池里的衣服搓干净捞出来,沈淮微眯着眼,草草洗了一遍自己,然后用自带的毛巾擦干净身上的水,关水之后光着脚一点点扶着墙壁摸索着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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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没?”初爻把衣服挂在窗边的钢丝绳上,扭头看着沈淮,“没死就跟我出去一趟。”

沈淮正摸索着穿衣,闻言一愣:“真要用原始方法找人?那得多累。”

初爻见他动作这么慢,便走过去亲自替他把短袖衬衫的扣子一颗颗扣上:“你这瞎子还怪麻烦的,早知道不带你了,还搭子,累赘差不多。”

“走走走,”沈淮握着盲杖一边探着一边往前,利落地把门打开,“现在就走,我跟你走还不行?”

初爻拔下房卡,关上门,看着沈淮的背影,心底发笑。

两人从旅店里离开,初爻在旅店旁边的打印店里把林超生的照片洗了出来,然后便在西街一边步行一边随机拉人询问。

沈淮跟在他旁边,用仅能看清一点模糊光影的眼睛感受着夜晚灯光的变化,眼睛累了就闭一会儿,手里的盲杖轻轻地刮蹭着地面上凹凸不平的砖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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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街到了晚上,人流量便格外大,初爻拦住一个背着单反的女大学生:“不好意思,耽误你一点时间,你见过照片上的这个人吗?”

女孩儿摇摇头:“不认识。我是来富康县玩儿的。”

……

他们走了一会儿,沈淮忽然拽拽初爻的衣角:“哎,初队长请我喝杯糖水呗。”

初爻:“没钱。”

“啧,回头我一分不少还给你。”沈淮说。

于是初爻终于慢下步子停在一家老式的两元糖水铺前:“海带绿豆,还是白果腐竹?”

沈淮表情微微一滞:“其实我不太理解绿豆沙为什么要放海带,哪怕我妈嫁到首都之后经常在家里做绿豆沙,我也一直吃不习惯……有别的吗。”

初爻的耐心正在渐渐消磨,他干脆对老板道:“嚟来一碗番薯糖水。”

嘀的一声,支付成功。

老板是个上了些年纪的阿婆,弯着腰从透明的大号箱子里舀起一勺,顺手往里放了个一次性勺子递给初爻:“慢慢食啊,靓仔。”

初爻胳膊肘撞了撞沈淮,沈淮默契地伸出手,感受到手心一重,而后将伸缩盲杖收起来给了初爻,自己握着勺柄浅尝一口。

沈淮:“太甜了。”

初爻道:“不吃给我,我花钱买的。”

“我又没说不还你钱,至于吗,”沈淮忽然压低了声音,“初队长这是……下了床就不认人了?”

初爻耳根有些泛红:“嘶,你快闭嘴吧。”

西街吵吵嚷嚷,他们说话的声音不算大,初爻看沈淮一眼,接着便拿出兜里的照片,朝老板问道:“打搅晒,阿婆。”

那阿婆佝偻着腰,刚给另外一个顾客打完糖水,拿起桌上的抹布擦了擦手,冲初爻一笑,用蹩脚的普通话道:“靓仔,我会讲普通话的,你们两个是来旅游的吧。哎呀,你长得这么高,是北方人吧,粤语讲得真标准啊。”

初爻尴尬地笑了笑,把手里的照片递给她:“阿婆,我们来找亲戚,请问这个人您认识吗?”

阿婆拿在手里对着糖水铺唯一的灯眯着眼左看右看,努力回忆着:“我在西街住了六七十年,这里的人我都认识……这个人看着不像我们这边的——好像见过。”

初爻有些惊喜。

阿婆把照片还给他:“这个人叫,叫……”

“林超生。”初爻说。

那阿婆忽然一拍手:“对,我想起来了,就是林超生啊,一直在西街住着,前两年搬走了,他经常来我这里买糖水,我不会认错的。”

初爻问:“那您知道他搬去哪里了吗?”

阿婆想了想:“两年前他搬走的时候还跟我搭话……”

.

两年前。

西街,林超生一个人拖着红色的编织袋从生活小巷里出来,那时候正好是旅游淡季,西街很萧条,两边的店铺几乎都没有开张,开着的也仅仅只是开了门,老板大多是老年人,屋子里的电视开着,坐在自家店门口,逗狗或是闭目养神。

林超生留着胡子,穿着一身长袖格子衬衫,把编织袋拖到阿婆的糖水铺子门口,自然地坐在门边的凳子上。

里面的人听见动静,一边忙活着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做乜嘢啊。”

“阿婆,今日做咗糖水冇。”

阿婆了然,探出头:“呀,係超生啊,有,每日都有糖水,你今日点嚟咁早?”

林超生搬东西的时候出了一身汗,此时抬起胳膊擦了擦额头,说道:“要搬屋,以后就唔喺呢度住了。”

“搬边度去啊?”

“喺县城嘅安老院隔离揾咗个屋……”林超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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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的西街亮起灯火,每家店铺的屋檐下都挂着红灯笼,阿婆说完就摆摆手,让初爻站到一边去,接着又佝偻着身躯给其他顾客舀糖水。

灯笼的光和老式糖水店里昏黄的灯光交织,初爻把照片收起来,垂眸看着地上不是很长的影子。

沈淮手中的糖水只剩了一个底,初爻朝他看过去,看见他的脸隐在西街的夜色里。

沈淮端着碗又喝了一口:“粤东还有什么美食?”

“你是来出差的还是来吃饭的,”初爻攥着他闲下来的左手,带着他离开了糖水店,“刚才那个老板说,她见过林超生,林超生甚至经常来光顾这家糖水店,林超生搬去养老院附近之后换了手机号,两人再也没有联系过了。”

沈淮颔首:“那明天我们去养老院旁边蹲点。”

“嗯,他不可能隔一段时间搬一次家,应该就住在养老院附近没错了,总能蹲到的。”初爻手里还帮沈淮拿着可伸缩盲杖,在如潮的人流里侧眸看向他,而后忽然从他手中顺走了那个用透明的塑料小碗装着的糖水,一饮而尽。

沈淮轻笑一声:“强取豪夺啊初队长,哪有从别人嘴里抢东西的,我都快喝完了。”

“口干,”初爻用他的话低声说道,“亲也亲了,做也做了,沈老师不要翻脸不认人,喝你一口糖水,你就来劲了,这糖水还是我请的,回头记得把钱转我。”

沈淮抿唇一笑,悄悄伸手过去勾住初爻的小指。

初爻怔了怔,脸上表情淡了点,把空的糖水碗丢进垃圾桶后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将盲杖伸展开,塞进沈淮手心。

沈淮叹了口气,用盲杖探着脚下的路,当盲杖触及初爻脚踝的时候,他又因初爻并没有快步走开而把心放下了,轻声说:“我还是越界了,对吗。”

初爻侧眸看他一眼,道:“这样就很好。”

沈淮抿抿唇:“你说的‘这样’,是指我安静地走在你旁边,不要像恋人,只是朝夕相处的同事。”

“是战友。”初爻大概是怕他不乐意,补充道。

“好吧,”沈淮说,“所以初队长是把我当床伴了。”

初爻道:“你不也一样么。”

沈淮倒也没争:“嗯,一样。就像你说的,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和你一样傻,和你一样用命换真相的人,也找不到第二个愿意一次又一次信任我的人。”

初爻脚步停了下来,没有回头,沈淮的盲杖在他小腿上扫了一下,也跟着停了下来。

初爻淡淡地开口,却也像是一种警告:“沈老师,匹诺曹的鼻子为什么会越来越长,你听过这个故事么。”

“听过,”沈淮说,“可我觉得你是动画片里美丽善良的蓝仙子,你会原谅匹诺曹的一切,然后帮他变成一个真正的人,而不是木偶。”

初爻嗤笑一声:“沈老师,现实生活里没有蓝仙子,鼻子变长了只能用疼痛的方式锯掉。”

沈淮:“我希望那个拿锯条的人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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