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救我——”
男孩放声大哭,没一会儿就被烟尘呛得连连咳嗽。
初爻当即捂住他的嘴:“不许哭!”
废弃工厂里易燃的珍珠棉莫名其妙被点燃,惊慌失措的人质手脚被束缚在工厂的柱子上。
但绑匪有心让所有人都留下来陪葬,在没有对应钥匙的情况下要硬生生开锁实在有些强人所难,初爻单膝跪地,双手不断摸索着被周围温度灼烧得滚烫的铁链,头发被汗水打湿,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他紧张了。
从警十余年,他从未有过这么紧张的时候,拆弹的动作他曾经在训练和学习的时候排演过无数次,但在这么危机的情况下实战还是头一回。
“叔叔……”那孩子的哭腔让人心碎,声音稚嫩却仿佛对初爻无比依赖,仿佛这一刻的信任全数付诸在了初爻个人身上,他的命乃至于他的一切都将被初爻正在开锁的这双手所主宰,“叔叔,我怕。”
初爻来的时候只带了一个逃生面罩,此时此刻的他任由四周的火光撩红双眼,声音闷在面罩里,尽力从容地安抚他,接着又开始研究那个藏在锁头里的精致的定时炸弹:“没事,再坚持一下,我马上救你出去。”
“叔叔……”那孩子呛了烟尘。
初爻心下一紧,忽地想起什么,手中动作一滞,看一眼战术手套包裹着的已经变得滚烫的锁头,想到这里太偏僻,四周又都是山路,消防车根本进不来,指挥组也和自己断了联系,拆弹专家估计还在路上,但要是真等着人来,自己和这孩子就是不葬身火海也得被烧得面目全非。
他看了一眼浓烟滚滚的环境,可视度几乎为零,于是他当机立断,心一横牙一咬,从战术背心里拿出一把求生剪,在五颜六色的细小的线中毫不犹豫地全部剪掉!
这种时候他不可能做出什么精细的操作,更何况是只有一个拇指大小的定时炸弹,里面的零件在火光和烟雾里压根看不清。
之前的推测在脑海中闪过,他一剪刀横着同时剪断所有线的时候就在想,绑匪不可能杀死这个孩子。
……
正好将最后一道锁打开。
这里太偏僻,四周又都是山路,消防车根本进不来,指挥组也和自己断了联系,拆弹专家估计还在路上,但要是真等着人来,自己和这孩子就是不葬身火海也得被烧得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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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想中的爆炸没有来。
初爻当即丢下剪刀,松了一口气,而后拿起战术背心里的应急防烟雾头套,拆了套在男孩脸上。
他抱起人就往外冲,心里暗骂道刚才太紧张,忘了孩子的肺活量跟成年人没得比,现在要带这孩子出去,而且是完好无损地出去,要么共用一个逃生面罩,要么自己赶在活活憋死在这滚滚浓烟中之前从三楼无视前方的大火一鼓作气跑出去。
初爻几乎是一瞬之间做出抉择的——他选择后者。
应急逃生面罩给孩子,大不了就是一死,或者被烧成重伤。
在眼前的一切被火光吞噬之前……
初爻在心底狠狠咒骂:该死的杨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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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厂炸燃的瞬间,指挥组与初爻失联,而其他人的通讯器还保持着畅通。
“消防车上不了山!怎么办!”
“初队还在里头!”
“石头你不能进去!回来!”
“指挥组指挥组,请求增援请求增援!”
爆燃中的火海似乎要吞噬掉这里的一切,一如多年前那场意外造成的山火一样。
骇人的火舌张牙舞爪,而初爻身置火海,外面的人不了解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什么结构,佩石刚要冲进去找师父,却被身后的人一把拽回了安全区域。
他不断呼叫指挥组,嗓子都快吼破了,由请求逐渐演变为嘶吼着的怒意。
他摘下对讲机,脸不知道是憋红的还是被火光映红的,吼的时候五官都皱到一起:“请求增援请求增援,说了多少遍了请求增援!增援呢!他妈的难道你们真要眼睁睁看着人质和队长一起死在这里头吗!火要是蹿出来了整座山都得完蛋!我们的命不是命啊!”
沈淮从一旁的警车上下来,大步流星朝他的方向过去:“石头!你冷静点!”
“我不!”
眼看着他摔了对讲究就要自己一个人冲进火海里,沈淮一把将他拦下,双手往前抱住他的腰部直接往后一拖,就差直接把他拦腰摔在地上制服:“石头!听我说!”
佩石眼泪都流了下来,挂在沈淮身上拼命挣扎:“放开我!我去你大爷的沈淮,放开——”
沈淮冷静地看着眼前红光一片的烟花厂,语气淡然却飞快:“消防车短时间内肯定上不来,烟花厂已经废弃了,里面可燃物堆积容易起火这是常识!你要是真冲进去了,一会儿搭上的就不止是两条人命!绑匪如果真想弄死人质,何必等到现在!”
佩石:“你说这些有用吗!有本事你他妈进去找人啊!我师父又不是你师父!你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深吸一口气,忽然察觉到不对:“你他妈不是在分局跟绑匪谈判吗?”
“谈判专家已经尽力拖延时间了!这次对方用的不是网络拨号,是直接用手机打来的。绑匪挂电话之后技术部门根据他的手机号码给出了具体位置,”沈淮按住他肩膀,“杨五,那个绑了章润的人,现在就在自己家里!分局的精锐和特警支队那批人正在赶往抓捕的路上!我怕这边出事就抓紧时间赶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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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老师的眼睛很好看,是惊为天人的美,眸光清澈却带着张扬的城府感,初相识的时候初爻就是因为这双比女人还要漂亮的眼睛而多看了他几眼,也就是因为这双眼睛,初爻才会一次又一次纵容沈淮的靠近,一次又一次地默许他的小动作。
哪怕事情发展到后来,沈淮想掰弯他,也只是凭借一个眼神让初爻彻底折服。
精通心理学的人在如何拿捏一个人这方面简直是与生俱来的天赋,他利用初爻调查当年的那起案件,也如此得心应手。
其实初爻作为一名优秀的刑警,那里不知道沈淮刻意的接近是别有所图,他经手过那么多起案子,又怎么会看不出来沈淮这个人的本性——只是他默许罢了,默许沈淮的利用和贪得无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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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在废弃的厂房里,地上满是各种报废的铁制品,给逃生的路多添了一丝阻碍,四周全是黑烟和扑面而来的大火,外面依稀有警车的鸣笛声,但初爻听不清。
他加快脚步,压根不管自己胡乱跑动会带来什么严重的后果,他只凭着记忆死死抱着怀里的小孩往外冲,火舌燎在身上的感觉又辣又痛,当他跑到某个燃烧得最为滚烫的地方时,他感受到火在往外面吹。
那只能说明前面就是楼梯。
可这里是二楼,如果按照普通的逃生方式循序渐进,在这种环境未知的情况下实在有点冒险,二楼都烧成这样了,更别说一楼,火势肯定更大,不说能不能成功逃生,万一下到一楼被火封了前路,初爻就是有铁打的身子也根本扛不住如此灼热的大火。
多年前这个烟花厂也发生过火灾,那么多消防员前仆后继都无法避免伤亡,更别说浑身上下毫无防火装备的他了。
初爻看着眼前刺目的红和黑乎乎的浓烟,抱着那孩子在楼梯口的位置原地打了个转,往原本绑着那孩子的三楼的位置奔了上去。
火灾现场,原路返回,爬高楼,下一步……
哗啦——
初爻一脚踏碎原本就有些漏风的窗户玻璃,不管三七二十一,抱着章润直接从三楼的厂房跳了下去!
厂房的高度比寻常的楼梯要高,这一跳属实是真的无路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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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他抱着章润重重摔在地上,同时就地打了个滚。
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厂房外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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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呜师父,我不想你死啊……”
眼看着火越来越大,佩石已经开始在外面哭丧了,结果初爻冷不防出现他面前,衣服袖子还带着火,脸被熏得黢黑,放下怀里的章润后抬手给了他一嘴巴:“你才死了!”
“啊!”佩石被吓得哆哆嗦嗦的,险些没认出来自己师父,还以为诈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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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吧,”沈淮把孩子交给了其他人,然后自己把初爻扶到警车旁边,拉开车门,让他靠在车的框架上,然后拎起一根纤细的水管往他身上冲,“衣服都着火了。”
佩石又恢复了之前嬉皮笑脸的样子,凑过去:“我就知道师父能逢凶化吉,哎,章润没死吧?八百万赎金呢,人家家里又是首富,死了不好交代啊。”
“滚滚滚滚,”初爻把他赶走,“你是有多希望我们出事?”
赶走佩石之后初爻才开始后怕,在沈淮身边稍作休整。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最后终于在刺骨的寒冷和被灼伤后的刺痛里找回一点理智,抬手抹了抹脸,看清了面前的人,气息有些微弱:“……你怎么在这儿。”
“绑匪的具体位置找到了,分局派了人去实施抓捕,我放心不下你,就蹭了增援的公务车一起上山了,”沈淮放下水管,不敢动他,也不敢随便碰他手臂上血糊到和布料融为一体的伤口,只轻声说,“估计一会儿救护车就到了,山路难行,车来了之后我陪你跟车走,剩下的交给石头处理。”
初爻:“你别说,现在才发现还真挺疼的。”
沈淮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开了个玩笑:“你脸都脏了。”
然后他轻笑一声,抬手往初爻脸上蹭了蹭:“真难看。”
“少来,难看你也得看,”初爻不着痕迹地避开沈淮,斜他一眼,岔开话题,少见地生分,“那小孩没什么事吧。”
“受了点擦伤,不过应该没伤到骨头,”沈淮嘴角的笑淡了下去,说,“就是被吓傻了,我刚刚抱他的时候,眼睛都发直,看都不带看我一眼,然后我拿手电照了下他的瞳孔,估计是受刺激之后精神出了点状况。”
初爻嗯一声:“人没事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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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空气陷入一阵沉默,初爻没心思管自己手臂上那片血糊的伤,分了些神去琢磨起杨五的事情来——姓杨的家大业大,不可能随随便便找人绑了个小孩就要制造这么大的风波,都有那能耐把粤东首富家的儿子绑进这山沟沟里,杨东的真实目的不是钱也不是孩子,反而还对章润照顾有加,不然也章润身上不可能一点伤都没有,不断水不断粮。
但既然他们的目的不是孩子,又为什么一定要让绑匪纵火?
纵火的目的当然是弄死这小孩,但与其大费周章,怎么就不选择另一种一劳永逸的方法,比如干脆一刀捅死。
有些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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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子的最初是孩子被绑,一向对案件关心备至的沈老师却忽然像是想开了一样不再拘泥于犯罪侧写,而是全程看热闹,对于案件的细节也并不过多参与,像是个NPC。
杨志培的儿子杨五在绑架案里张口要价五百万,后来又加价到了八百万。
八百万并不是章天成拿不出来的数目,可以说是小菜一碟,但杨五却偏偏不让章家送钱过来,而是频繁地掩饰,掩盖自己把孩子弄到了哪儿,也不说明送钱的具体地址,让整件事情变得扑朔迷离。
在规定时间内不把钱送到,杨五就要撕票,但杨五从始至终都没有透露过自己希望首富家将钱送到哪里,却给出了截止时间,明摆着就是要拿人性命,还要让首富家里从此多一重伤心事。
撕票,普通的绑匪撕票一般都是直接了断,可初爻在跟踪这起案子的时候冥冥之中有种感觉——那就是杨五是刻意在向警方施加压力,他分明是希望警方赶紧到场的,清楚地计算好了警方到场再到解锁需要的时间。不然他作为一个反派角色,凭什么非得搞个爆炸性新闻出来?
更何况是纵火烧了整个工厂。
姓杨的绑架这小孩的最终目的恐怕不是取人性命。
而是把事情闹大,闹得越大越好。
但是杨五为什么要制造这场闹剧呢?
这些谜团一个个在初爻的脑子里徘徊。
初爻看着前方烟花厂熊熊燃烧的大火,双眸微眯……他喃喃自语,忽然将注意力集中在了一个词上——时间。
对,就是时间,绑匪在操纵全局的同时还在玩弄警方,杨五身在局外,怎么会如此清楚地算到章家报警到警方接警、再到开始调查的时间?还那么清楚地算准了是哪个单位接管这起案子,算准了破案所需的最少和最大时间,在还剩下最后十二个小时的时候连开部署会的时间也一起算了进去,甚至连定时炸弹都是提前安排过的,掐着时间点让自己救起了章润。
看似是警方在努力争取最大救援时间,实则是绑匪手拿把掐,一步步引导着他们前进。
换做一般的绑匪,恐怕今天初爻和章润是凶多吉少了。
只是最后的那一下爆炸和火灾,却与杨五本身的目的产生了浓浓的割裂感。
初爻沉思着,沈淮在他身边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一切,最后救护车的声音在山谷里悠长响起,沈淮侧目看着初爻:“在想什么呢。”
初爻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沈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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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什么东西突然炸了,只是一瞬之间的事情,初爻刚想对沈淮说什么,还没来得及反应,这个神棍却跟早就算到了一样直直朝他扑过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初爻明显比自己强壮一点的身体搂进怀里,然后猛地旋身,让初爻背对着漆黑的夜里的某一处闪光点。
救护车正好赶到,警车、消防车和救护的车灯闪来闪去,初爻只觉得自己的世界里有那么一秒钟被白光填满,然后听见耳边沈淮松了一口气般的叹息,还有安晴手足无措的啜泣,以及石头慌慌张张又独当一面的声音:“我擦,吓死我了!姓杨的这个二百五居然在沼气池旁边埋定时炸弹!还好威力不大,不然……沈老师?沈老师!”
“沈老师!听得见吗!”
“上车上车上车,赶紧送医院啊还愣着干什么,看热闹啊!”
三十秒前。
就在初爻还在思考杨五到底为什么要纵火的时候,沈淮百无聊赖地摸了摸口袋,最后还是将在火场附近抽烟的幼稚想法扼杀在了脑子里。之后他开始打量混乱一片的现场,看见佩石在维持秩序,看见同事在尽可能地安抚那个被绑的小孩。
然而下一秒,他的视线定格在废弃化工厂旁边的沼气池子上。
工厂里的余火还在噼啪燃烧,圆形的沼气池子里大部分有机物早在十几年前就没了,刚刚因为温度过高而炸过一轮,现在盖子不翼而飞,但大体上还没受到什么致命伤害,倒是沼气池旁边的水压箱似乎被什么东西顶开了三分之一,黑洞洞的内里闪着红点。
不正常。
沈淮想到了无数种可能性,最后当他看见红点开始急速快闪的时候,他的动作快于大脑,扑到离那红点较近的初爻身上,硬生生把自己和初爻调了个方向,然后死死护住自己怀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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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就是那一瞬间开始的,很短暂,但很吓人。
他微微偏过头,脑袋挡在初爻身前,感觉自己的眼睛被强光照射,也是那分秒之内,什么东西爆裂开飞了起来,直接打在自己眼角,然后整个眼部都后知后觉地开始刺痛。
水压箱炸了,带着一些泥土和铁屑。
失去意识之前他突然庆幸地想,还好自己替初爻挡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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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初爻被沈淮死死抱住的那一刻重心不由得向后,整个人连带着沈淮一起摔进警车的后排座里,警车的车门被炸得歪歪扭扭,一些碎玻璃片卡在他小腿骨附近,痛得他也跟着意识逐渐模糊了起来。
血的味道,沈老师的叹息,其他人咋咋呼呼的声音……
砰——砰——砰——
几缕赤红在凌晨的天边绽开。
新一波爆炸袭来。
怎么会,这么巧?炸弹威力不大,却正好掀翻了距离自己和沈淮最近的警车。
烟花厂起火,自己从三楼跳下来,增援的车是沈淮开过来停在这里的,然后……
初爻脑子里一片混乱,紧闭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却心里一松,在沈老师的怀里以拥抱的姿势缓缓沉入了昏睡。
爆炸的烈焰仍在张牙舞爪,吞没了整片天空和湖面,然后一点一点变得寂静。
耳边只剩下恐怖的苍白的骇人的风声。
再然后,再度睁眼,眼前是人民医院里雪白的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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