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chapter74

浦县。

初爻是开车去的,不是他的车,是之前沈淮还在特案组的时候经常停在停车场里的那辆卡宴,那时候两人的关系很好,初爻去沈淮家住的时候,沈淮总是把车钥匙放进初爻的口袋,然后骗初爻说钥匙找不到,结果初爻帮他找了半天,才发现钥匙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故意放到自己这儿来了。

同样的伎俩,沈老师百试不爽,初爻眼看着要冲他发火了,他就马上说这是浪漫,久而久之初爻也就习惯了这家伙的无理取闹。

后来烟花厂爆炸,沈淮和初爻双双进了医院,初爻没怎么伤到,观察几天就出院了,但沈淮的车钥匙还在他口袋里。

.

初爻开着车行驶在无人的公路上,有点无奈自己在这种时候还能想起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夜里的公路很安静,四周除了山和树,什么也没有,他大约花了快半小时才开到潘景家附近。

叩叩叩——

“谁?”潘景家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初爻四下看了看,低声道:“潘老师,是我。”

紧接着房门被打开,潘景划着轮椅出现在他眼前:“你怎么还阴魂不散,你想要的东西我都给你了,还想干什么。”

“潘老师,”初爻说,“您愿不愿意跟我回去。”

“什么?”

初爻:“我说,您愿不愿意跟我回去做人证。”

潘景闻言就要关门,初爻迅速伸腿卡住,门哐一声夹住他的腿。

“嘶……”

潘景愣了愣,又把门往外推开一点:“不是我说你这人有毛病吧!三更半夜往我家里闯,怎么的,人民警察就可以私闯民宅了?”

初爻弯腰揉了揉自己的腿,然后跟进自己家门似的大大方方走进来:“我是带着公务来的,谁说我私闯民宅了。”

“要抓我?”潘景嗤笑一声,“这位姓初的同志,你做戏也做个全套行不行,你当我没在系统里干过啊,警察出警,至少两个人,你就算是便衣你也得带执法记录仪吧?再说你跑我们浦县来办案,你协作函和介绍信呢?”

初爻笑笑。

潘景:“给我看看。”

“没带。”初爻干脆地说。

“没带你装什么蒜!”潘景下逐客令,“这是我家。”

初爻叹了口气,在沙发上坐下:“我要是两手空空回去了,我领导高低得让我写两千字检讨。”

潘景:“所以呢?”

“你要不跟我走,我没法交差,”初爻继续说,“我这是保密行动,不一样的,难道我还得把协作函和介绍信拿出来给你过目?潘老师,身份不对头了,现在我是警察,你是嫌疑人。”

潘景暗骂一声:“我真是见了鬼了。”

“跟我走?”初爻伸手。

“为什么我非得跟你走,”潘景道,“你要的我上回都给了。”

初爻说:“潘老师,你知道我为什么还愿意叫你一声老师吗。”

潘景沉默下来。

“因为我知道你心里还有一块向好的地方,”初爻道,“系统里多的是贪的腐的,到后来那些人挨查的时候一个个伸着脑袋说‘我没犯罪’,但你是我见过的极少数的那部分人,你愿意告诉我当年薛山那起案子的内幕,也愿意配合我。”

潘景轻笑一声:“太高看我了,初警官。”

“不,不是高看,我是真心的,”初爻眸底闪过一丝情绪,“我们都是普通人。当年你明明在最初的那份尸检报告上签过字,就差盖章认定了。可后来为什么又变了?我想过为什么,可能有人提着刀架着你脖子,也有可能你是真的把良知喂了狗。但是……”

初爻忽然拉住潘景放在腿上的手:“潘老师,如果你真的没良心,你不会是现在这样。”

他目光落在潘景的腿上,潘景像触电似地,抽回了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是吧,这一套我当警察的时候见惯了。”

“潘老师,”初爻笑了笑,“你才不是那样的人。”

潘景:“……”

.

潘景并不打算跟初爻走,于是自顾自划着轮椅进了房间,啪地给房间门落了锁。

初爻看着紧闭的房门,在客厅里踱了几步,草草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而后冲房间里喊道:“潘老师,那我在你家借宿一晚!”

“随你便!”潘景回道。

看来是真打算跟自己耗到天亮了。

初爻知道潘景有顾虑,这么多年下来那群人不可能放过潘景,也许潘景一直都活在其他人的监视里——当初那场在他坦白后发生的车祸没有带走他的命,那帮人也不可能放过他,之所以相安无事这么些年,估计也是被塞了封口费的。

初爻看了看那紧锁的房门,接着便自顾自在沙发上坐下,靠着沙发背闭上眼睛。

小样,不就是耗吗,那我就在这里睡一晚,看你明天出不出房间。

人有三急,你躲着我,总不可能不出来上厕所吧,跟谁比比不要脸,他初爻敢称第一。

.

潘景进了房间没有睡觉,而是坐在轮椅上,对着房间里墙上挂着的日历发呆。

那日历还是八年前的,纸质都发黄变脆了,就这么在墙上挂着,八年了,一直没拿下来。不是他没有新的日历换,而是舍不得。

八年前,薛山的案子转到分局的前两个月,局里给每个人发了新一年的日历,还有一桶花生油,一袋真空包装的大米。那时候潘景刚过三十二岁生日,下班之后开开心心地把东西带回家,然后就去附近的一所幼儿园接自己女朋友下班。

那时候的天气很好,没刮风没下雨,他很少碰见这样没有案子,不用加班的日子。

“怎么了你,今天有空接我下班?”女友晨晨把最后一个小朋友送到来教室接人的家长手上,打扫完卫生后提着包出园,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树下的潘景。

潘景揉了揉她的头发:“没案子,就过来看看你。”

晨晨拿开他的手:“我的丸子头,你别给我弄毁了。”

“弄毁了再给你扎上,”潘景说,“对了,今天局里发了油和米,你到时候给叔叔阿姨提过去。”

晨晨一笑:“知道了知道了,往年不都这样吗——我爸妈说你很好,想问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到时候我们领结婚证,然后……办个酒席。”

潘景道:“新规下来了,办结婚酒不能超过二十桌,我得提前十天去跟领导报告。”

“没事啊,我家亲戚又不多,”晨晨甜甜一笑,“他们都羡慕我,我丈夫每年都能领单位的花生油。”

潘景也跟着笑了笑:“行了,过马路,看着点车。”

晨晨道:“晚上你给我煮碗鸡蛋面呗,我今天不想吃外面的。”

“好。”

.

那会儿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后来薛山的案子转到了分局,大家都开始没日没夜地忙活,晨晨和他总是见不着面,好不容易差不多能结案了,却突然有人在这时候找到了他。

——“潘景,我知道你不愿意,但是你得考虑考虑你家里人,我记得你未婚妻在幼儿园当老师吧,她要是哪天发生了意外,你怎么跟你丈母娘交代?”

——“你威胁我!”

——“这不是威胁,这是邀请。你说说你在一线干了这么久了,风浪你都见过了,你同事于美美怎么死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不想跟她一个下场吧。还有,晨晨……”

潘景大概是真的怕了。

后来的事,他自问愧对于自己胸前的信仰。

原本他以为新的尸检报告交上去,结案了就没事了,可结案之后他看着送到家里的一叠叠现金,久久不能平静。其实这种事情,做了一次就有第二次,本来就是个无底洞,他不愿意跟信仰背道而驰,更不愿意因为这件事让自己的家人蒙羞一辈子。

“局长,我,我想跟您说一件事。薛山这个案子其实……”

他以为坦白后接受调查就能规避一切本不应该发生的意外,但意外还是发生了,他从局长的办公室里离开,收拾东西下班回家,准备第二天接受纪检监察机关的盘问,可下班的路上,那条他走过无数遍的人行道,忽然直直闯入一辆失控的汽车。

砰——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白茫茫一片的天花板,还有缓缓落下的点滴。

医生说他伤到了脊柱,以后只能坐轮椅了。局里的人来关心过他几次,他见到局长的第一眼就抓着局长的手问薛山的案子有没有开始重新处理。

“这个你暂时别多想,好好休息。对了,我们经过讨论还是觉得……你的事毕竟特殊,上头给你面子,不打算给你处分,你还是引咎辞职比较合适。”

潘景脑子里一团乱麻:“那撞我的人呢,是不是报复,是不是,是不是?”

“你啊,年纪轻轻的想什么呢,那条人行道旁边就是马路,撞你的是个酒鬼,交警大队第一时间就去了现场,人是当场抓的,醉驾。在醒酒室里清醒了之后哭得嗓子都快哑了,说想亲自给你道歉。”

那个时候潘景没有想到这其中的关窍。

晨晨后来也去医院探视过他,带了很多水果,说是爸妈买的:“爸妈知道你出车祸了,给你买了好多水果,让你好好休息,休息好了就没事了。”

晨晨努力地笑笑,又说:“我给你削个梨吧,你不是最喜欢吃梨了吗。”

潘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她坐在病床边削完了梨,潘景靠坐在床上,看着她,在心里挣扎了许久。

“怎么了?”她有些疑惑。

“晨晨,”潘景低声说,“我们……我们分手吧。”

晨晨当场愣住:“你说什么?下个月就领证了,我都跟我爸妈还有亲戚说好了到时候办酒席的。”

“对不起啊。”潘景抿抿唇,挤出一个浅浅的笑来。

她沉默了很久。

“你神经病!”晨晨翻了脸,把手里削好的梨丢进了垃圾桶,“我不伺候了,分就分,你以为,你以为我愿意啊!”

她说这话的时候带着哭腔,潘景很心疼。

当年他的坦白换来了自己下半生永远都要坐轮椅的结局,也换来了晨晨被他气走的结局。晨晨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其实他可以跟晨晨说自己辞职是因为腿不方便,但他却直接跟晨晨提分手。

是他太懦弱了,不敢让晨晨知道自己收了礼,不想让晨晨心里对自己的那一份喜欢和滤镜就此破碎掉,可他也不愿意因此耽误晨晨,他不想看着自己喜欢的女人家里三代都不能考公、不能当兵。

所以还是分开更合适。

.

撞潘景的醉鬼他没见过,出院之后有人来找上他。

“你没死啊?可惜了,还以为能彻底封上你的嘴。老大想了半天,觉得你要是真死了也不合适……这些钱是给你的,关心你嘛,怕你以后糊不了口,好好收着,以后别出去乱讲话。”

意思很明显,潘景敢说出去一个字,就真的会死。

晨晨之后怎么样了他不清楚,他自那天起就断了同晨晨家里的联系,偶尔一次划着轮椅出去买菜,在菜市场里远远地看见了晨晨,晨晨抱着个婴儿,弯腰在卖梨子的摊前挑着,旁边站着个推学步车的男人。

男人摸了一下晨晨的丸子头,被晨晨一巴掌拍了回去:“一会儿给我摸毁了,回家有你好果子吃。”

也许是察觉到了什么,晨晨抱着孩子忽然转过身,就这么遥遥地,和坐在轮椅上的潘景对上了眼神。

潘景慌忙划着轮椅到一边去,再次抬头的时候,晨晨的眼神还是盯着他,那眼神里有愣怔,有惊讶,有心疼,也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倔强。

过了好久,直到怀里的孩子开始哭闹,她才低下头去哄孩子,一边哄一边拉着自己的老公离开了那个摊位。

.

夜里十一点,潘景看着墙上发黄的旧日历,轻轻叹了口气。

上一次的坦白换了自己破碎的一生,这一次的坦白……能换来更好的结果吗?比如说,把那些坏人一网打尽。

可他不明白初爻是否站在正义的那方。

于是他思来想去,还是打开房门,划着轮椅出去。

一出去,就看见那位姓初的警察坐在自己家的沙发上,往后靠着沙发的靠垫,双手交叉在胸前,以一个并不太舒服的姿势睡着了。

“没见过这么轴的人。”潘景暗骂一声。

他划着轮椅上前,轮椅的脚踏不小心撞上初爻脚踝,初爻立马就醒了,有点发蒙地看着潘景:“几点了?”

“十一点,我四十岁的人了,要不是因为你,我早休息了,”潘景啧一声,“不是,你真打算在我家歇一夜啊?”

初爻揉了把眼睛:“不然我睡大街?”

潘景道:“起来。”

“干什么。”

“起来!”潘景把轮椅往后划,“开车来的是吧,一会儿扶我一把。”

初爻起身的动作微微一顿。

潘景骂道:“听不懂人话吗,我说——”

初爻立刻笑了笑,讨好似地绕到后面把他的轮椅推走:“太好了。”

“好个屁。”

“潘老师,”初爻说,“我知道您不是那种人,我赌了一把,赌对了。”

.

也许潘景和他一样在赌。

赌的是人心。

初爻把潘景推到外面,夜色里,潘景看着初爻关上那扇铁门,然后目光落在铁门上八年前自己和晨晨一起贴的福字上。

“潘老师,上车吧,”初爻伸手,“我拉您。”

车辆轰然启动,从潘景家门口开出去,没一会儿就上了通往目的地的公路。

时间一点一点走过,外面的树在静谧的夜里呼啦啦闪过。

初爻用蓝牙跟石头打电话,对面接起的那一瞬,初爻便说:“我带潘老师出来了,他说他愿意配合。”

“我没说。”后座,潘景补了一句。

初爻对佩石道:“如果顺利的话,师父两小时内能回来。”

然后就挂了电话。

佩石应该不至于蠢得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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