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加回来的时候正好是第二天中午。
市局还是与从前一样,所有人各司其职按部就班,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调查组进驻。
胖子嘴里说出来的那些话目前为止还没多少人知道,贺加背着挎包顶着中午的烈阳进了刑侦队,上楼的时候还笑嘻嘻地跟同事们打招呼。
但终归还是有一些区别的。
比如从前组里的人笑笑闹闹,这回明显不同,不知道是为了案子太过焦头烂额,还是因为知道了不能说的事而心有芥蒂。之前的同事怀里捧着陈年的卷宗路过楼梯间,与贺加擦身而过,下意识往旁边靠了靠。
那样子就像是大家集体孤立贺加一样。
贺加回到工作岗位后的第一件事是找胖子,在办公区转了一圈没看见人,于是随手拉住一个队友:“哎,看见胖子了没。”
那人先是顿了顿,下意识后退一步,有些尴尬,道:“不知道啊,可能出任务去了。”
“出任务?”贺加说,“这节骨眼儿上还能出什么任务?美容院的案子不查了?”
“哦,你刚归队,”那人说,“这段时间组里比较乱……初队出事了。大家商量了一下就让胖子挑大梁,美容院的案子交给他主理了,现在人在外省出差,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说完那人就要走。
贺加在心里掂量了一会儿,又拦住那人:“哎哎哎你等会儿……”
“干嘛,我这还有事儿呢!”
“你刚才说初队出事了?”贺加故意问,“发生什么了?”
那人表情跟吃了屎一样难看:“前段时间他去浦县找一个叫潘景的人,没给局里报备,结果路上出了车祸,没能抢救回来——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巧,你说为什么他偏偏是这个时候出事呢?”
贺加微微讶异,神情有些恍惚,开口道:“那……肇事的——”
“嗐,逃逸了呗,后来交警队那边传来消息,说肇事司机叫李磊,是个多次进宫的惯犯。领导们下了死命令,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他。”
贺加拽着那人衣袖的手略微松了松,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那人看他一眼:“不跟你说了,初队留了一大摞烂摊子给我们,我得把这些卷宗拿去好好研究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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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区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光景,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洒在地面。
贺加怀着某种说不上来的心绪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放下挎包,影子拉得有些长。
他抬眸扫视一眼这里的环境。
直饮水下放着一叠一次性纸杯,铁制书柜的第一层整整齐齐排列着公安类专业书籍,第二层是蓝色的文件盒,一旁是好几张拼在一起的办公桌,其中有一张是初爻不愿意总是一个人呆在楼上办公室,特意加在大办公区里临时办公用的,上面东西摆得并不整齐,一眼看去满是随性,角落里竖着一个保温杯。
此时正好有人起身接水,贺加赶忙走过去拉住那个人。
“怎么了?”
“我一回来就听说初队已经……”贺加顿了顿,“真的假的?”
“这种事情还能作假吗,”被问的人叹了口气,“过两周在礼堂开追悼会,到时候你记得把常服穿上。对了,组里没有能顶事的人,之前从我们刑侦口调出去的苏队马上就要回来报道了,别给人家哭丧个脸啊。”
贺加愣愣地点头:“嗯。”
那人看了看他,摇摇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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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间秦晏下来过一次,手里拿着的是特案组的考勤记录。
贺加坐在椅子上整理东西,余光瞥见秦晏过来,便放下手中的活儿,站起身:“秦支。”
“怎么才回来,”秦晏皱了皱眉,朝他一扬手中的考勤本,“我看考勤记录了,半个月你都没来队里,内勤说你电话打不通,我们都以为你被人报复了,一直在派人调查。”
贺加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对不住啊。”
“去哪儿了?”秦晏问。
“我家里出了点状况,没来得及请假就急急忙忙走了,”贺加说,“后来碰上一伙人,把我带走关了几天。”
秦晏嗯一声:“看来这起案子是真动了某些人的蛋糕了,连警察都敢威胁,动了初爻还不算完,还想算计到其他人头上,这明摆着是警告我们不许再往下查了。”
贺加尴尬地笑笑。
秦晏:“人家没把你怎么样吧。”
“没怎么,关了几天就放我出来了,”贺加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可能……是不想把事情闹大吧。”
秦晏颔首,随即拿出一张打印在A4纸上的照片,轻轻放在桌上:“绑你的人是不是长这个样子。”
那不是李磊吗?
贺加瞄一眼,道:“有点像。”
“行,”秦晏说,“我知道了,你先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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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完就拿起桌上的东西转身走了,贺加心里一跳一跳的,看着秦晏的背影陷入沉思。
贺加心里左思右想,最后放在身侧的手微微攥起拳,片刻后又宽慰下来一般放松了。
他看着秦晏的样子,感觉也不像是套话。
而后他在椅子上坐下来,眼神还是忍不住落到不远处初爻那张临时办公桌上。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其实并不心虚,开车把闻历那帮人送出城的时候听见胖子打电话说初爻死了,那会儿他心里的感觉是畅快、无所谓,甚至还有点暗喜。
初爻死了,代表以后自己想做点什么就没人能过问了,特案组的顶梁柱一倒,案子就是查下去也早晚会有人坚持不住,到最后索性成了疑案悬案,丢进档案室里落灰,以后说不定再也没人记得这一年发生了什么。
贺加很了解初爻,他知道初爻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这个案子,但现在初爻死了,其他人放不放弃,那就不一定了,至于调查组……估计也是迫于一时的压力,等社会舆论慢慢淡下去,时间一长,调查组的人也得撤走,不可能永远扎在市局里头。
可现在贺加再次回到特案组,忽然觉得电话里听说对方的死讯,和在现实里听同事亲口说,是两种不一样的感觉。
那时候在国道上,他只知道自己的任务是阻拦潘景被人带走,但他没想过初爻会亲自去,本以为初爻只会随便叫手底下某个人过去执行任务,谁知道他居然尽职尽责到那个程度。
是初爻倒霉。
也是自己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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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加看着那张无人使用的办公桌,抿抿唇,最终还是在心底说了句抱歉:你要索命就尽管来索吧,我也不是故意要让你死的,可是谁让你那么倒霉呢。
而在贺加看不见的地方,秦晏径直推开驻点办公室的门。
孟霜听见声音回过头:“你这急急忙忙的,我可从没见你这样。”
“他回来了,”秦晏随手将印着李磊相片的A4纸放进碎纸机里粉碎,语气冷静,“唐大鹏那边派人去过了吧。”
孟霜颔首:“一早就办好了,唐大鹏还以为我们监视他,嚷嚷着要举报呢。”
一旁的花韬呸了一声:“蠢货。要是我们不这么做,他的小命可就保不住了。”
碎纸机的声音嗡嗡响了几下,停止了工作。
秦晏叹了口气:“一直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等贺加的事情结束,我们早晚也要放松对唐大鹏的约束,明知道他有问题,偏偏就是抓不住他的把柄。”
“抓把柄简单,是张纸就总有透光的时候,”孟霜笑了笑,“不说这个了,我现在有点好奇,贺加毕竟是你们特案组的人……”
“公事公办,”秦晏淡然,“我只是有点失望,什么时候连特案组都能被外人渗透成筛子了。有句话说得挺好的,蟑螂是群居动物,今天拍死一只,明天就能找到一个蟑螂窝,贺加好好的怎么会愿意帮那些人做事,他背后要没点什么别的,恐怕不现实吧。”
花韬:“你的意思是?”
秦晏道:“盯着我们的眼睛不止他一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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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唐大鹏开着车回家,盯着后视镜,嘴里骂骂咧咧。
车载蓝牙的音乐被他烦躁地关上,郭彪的电话打了进来。
唐大鹏不耐烦道:“干什么干什么,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安静一会儿了!”
“你怎么说话的,”郭彪骂了一声,“我听说那个姓贺的昨天回去了?”
唐大鹏:“他回来关我什么事。”
“你最好是觉得他回来只是去条子那边报道的,”郭彪声音低了下去,话锋一转,“薛凌凌的东西你找着没有。”
“放心吧,”唐大鹏满不在乎地说,“那东西只有我知道在哪儿。”
郭彪轻嗤一声:“别把它交给别人。”
唐大鹏道:“知道了,用你说?”
电话掐断,唐大鹏开车转了个弯,拐进一条小路,又看了一眼后视镜,气得拍了把方向盘:“特么,条子的人怎么那么阴魂不散,追追追,一天就知道追,没正经事干了吗!”
后视镜里,一辆黑色的小车不远不近地跟着唐大鹏,片刻后停在唐大鹏家附近的绿化带旁。一群便衣从车上下来,分散在四周。
“来,点根烟,”其中一人抓了抓自己脸上被蚊子叮的包,“咱们一天天到底在干什么啊?为什么要一直跟着他?从早到晚的,连着三天了!也没跟出个什么名堂啊,我衣服都没换,馊了都。”
另一人道:“管他呢,秦支让我们跟着就跟着呗。”
烟味弥漫在草丛里,刚刚说话那人忽然掐掉烟,拍了把身边人:“哎哎哎,趴下去,有情况有情况。”
“那不是贺……”
“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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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哒。
唐大鹏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楼道里的声控灯因此亮起。
他正要进门,脖子却被人狠狠勒住:“呃——”
他一边伸手去够套住自己脖子的绳索,一边惊恐回头,同时脚还往后蹬:“谁,谁!”
后腰传来硬物抵住的感觉,下一秒自己就被人以这种姿势拎着推搡进了家门。
唐大鹏脸都憋红了,脖子被勒出印儿,他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是你,是你!贺……贺加。”
“还记得我啊,”贺加淡然开口,左手攥着绳子,力道又紧了几分,“别来无恙。”
“你要,你要干什么!”唐大鹏竭力喊。
贺加笑笑:“我来拿薛凌凌的东西,不知道您可否赏个脸,带我去找找呢?”
“你……我呸!”唐大鹏挣扎着,脸越来越红,“你是警察!我凭什么——”
贺加手中力道又大了些,唐大鹏开始干呕。
贺加舔了舔嘴唇,右手缓缓伸到唐大鹏侧面,扬了扬:“唐老板就这么不信任我?担心我拿了东西就变卦,转头跑进局里让人来逮捕你?我是那种人吗?”
唐大鹏猛地一顿。
余光能看见的位置,赫然是贺加手里的一把枪!
“你……你……”他已经被勒得快窒息了,“反正,你休想——”
两人僵持之下,屋门外的楼道里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贺加暗道不妙,忽然松开唐大鹏,一把推开他,而后自己一骨碌跑到窗前往下探:五楼!
脚步声越来越近,唐大鹏倒在地上,气喘吁吁地解开自己脖子上绕了好几圈的绳子,眼冒金星:“你,你干什么!”
贺加回过头看他一眼,骂道:“今天算你走运!”
说完他踩上窗框,推开窗户就要往下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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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门没有关,六个便衣呼啦一下冲进屋内,手里都举着枪。
“不许动,警察!”
“他要跳窗!”
“拉住他!”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便衣眼疾手快探身下去抓住了已经跳出去的贺加,几个人七手八脚扯着贺加的腿,把贺加从窗户边缘拉了回来。
贺加被他们扯回来的时候重重摔在地上,便衣以跪姿摁住他的背不让他乱动,而那把本来收在他腰间的枪也跟着啪嗒一声掉了下来。
旁边的便衣弯腰把枪捡起来:“12037!”
贺加暗暗咬牙,趁着手铐还没落下来,猛地发力将压在自己身上的便衣顶了出去,而后扭过那人的手,扑向旁边那个拿着他枪的便衣,一把将枪夺了下来,对准地上唐大鹏的头。
唐大鹏吓得当场抱头蜷缩在地上,胖胖的身体把茶几撞倒。
他出了一身汗,狼狈得不行,衬衫都崩开了三颗扣子:“啊啊啊啊!救命!警察救我!”
几个便衣立刻冲上去按住贺加。
咔——
贺加手快一步,被按住的一瞬间扣动扳机。
唐大鹏惨叫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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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他紧紧闭着眼睛,浑身颤抖,片刻后缓缓睁开眼,抱住头的双手小心翼翼放下来,跪趴在地上,往前探着身看。
唐大鹏一愣一愣的,神情恍惚:“我没死啊?”
贺加被几个便衣按在地上戴上手铐,而后被架起来,喘了口气,看一眼地上的唐大鹏,咬咬牙,认栽,对这场闹剧有些无奈:“……枪卡壳了。”
“啊?”唐大鹏脑子一蒙一蒙的。
一位便衣啧了一声,给他一个无语的目光:“你还‘啊’,差一点你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唐大鹏哆哆嗦嗦地扶着沙发站起来,差点摔了一跤,他摸了摸脑袋,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哦。”
而后他看向被架着的贺加,不留情面地嘲笑:“贺加,你这算不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贺加:“你!”
便衣推着他往外走:“行了别乱动,回局里做笔录吧。”
唐大鹏默默地看着一群人把贺加带走,一个人站在乱糟糟的客厅里,愣了半天,最后对着空气哈哈大笑:“你小子也有今天!哈哈哈哈……”
而后他赶忙掏出手机打电话给郭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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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什么事?”
唐大鹏道:“贺加那小子想对我下手,我就知道他想要薛凌凌的东西,果然……”
“你给他了吗。”郭彪简单地问。
“没给,”唐大鹏说,“他居然还带了枪。”
郭彪在那边沉默一阵,道:“你俩打架了?”
唐大鹏又是一阵幸灾乐祸:“哎呀,打了。警察都来了。”
“你搞到警察面前去了?”郭彪提高分贝。
“放心吧,”唐大鹏哈哈一笑,“你猜怎么着,哎,他被抓了,我好好的。”
郭彪:“?”
唐大鹏:“哈哈哈哈哈。”
郭彪一愣:“嘶,不是,条子几个意思啊?你给我演相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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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加被带回了局里,由于不那么光彩,全程他都是被蒙着头的。
审讯室的门一开,他被推进去,头上的罩子才被拉下来。
秦晏淡然坐在桌前:“回来了?”
贺加坐在审讯椅里,双手被手铐硌得生疼:“秦,秦支?”
“贺加,”秦晏淡然开口,“还真是你啊。”
“秦支,不是那样的,”他终于慌了,“你听我解释!”
秦晏戴着手套,默默地拆解桌上的那把警用九二式,当着贺加的面将弹匣退了出来,低声数着弹壳里的子弹。
片刻后,秦晏抬眸,扬了扬手里的弹匣:“12307,九毫米口径的枪,十五发双排双进弹匣,尖头子弹,你全填满了,而且是无保险状态。”
“我……”
“我想听听你要怎么解释,”秦晏放下手里的东西,淡然道,“拿着枪出去,想把唐大鹏弄死?”
贺加咬了咬唇,沉默下去。
秦晏道:“我记得当初你进特案组,是初爻亲自挑的人。”
灯光昏暗,贺加眸底闪过一丝亮光,而后黯淡下去。
“你让他怎么想呢,”秦晏看着贺加,双手撑在桌上,声音温和,“这不是打他的脸吗?如果不是我让人时刻跟着唐大鹏,你今天是不是就要得手了。”
贺加在心里盘算一阵,终于明白过来,不可置信地看着秦晏:“你,你们安排好的!”
秦晏说:“庞然已经交代了,你想想接下来你该说点什么。”
“真是你们安排好的!”贺加心中警铃大作,“所以,所以他根本就没有出差!他早就被你们发现了!你们故意让他联系我……”
说到这里,贺加顿了顿,喊道:“你们是故意的!你们让胖子套我话!”
秦晏有些疲惫,叹了口气:“不然你又怎么能乖乖跳进这个圈套里?特案组上上下下为了瞒你费了这么大劲儿,我本来已经想好如果你没有对唐大鹏下手的话该怎么做了,最差的结果,无非就是把庞然带出来,让他亲自指认你。”
贺加神情痛苦,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秦晏抬头看了一眼时间,平静道:“审讯的事我就不掺和了,明天调查组的人会来给你做笔录,这段时间里你就好好想想到时候自己要说什么。”
他说完,低头将那把编号为12037的警用手枪装进物证袋。
贺加突然笑出声,肩膀抖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掩饰自己脸上的眼泪。
秦晏瞥他一眼,轻声开口:“哭?今天如果你的枪杀了唐大鹏,你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贺加深吸一口气:“是我对不起他。”
“谁?”
贺加:“初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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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讯室里安静片刻,秦晏抬手,叫来两个警员:“去找吕局办个手续吧,再找两个人来,带贺加出去一趟,两个小时后再带他回来。”
警员点点头,转而去了楼上。
贺加眼泪挂在下巴上,闻言,疑惑抬头。
秦晏上前打开他的手铐和椅子上的锁:“不是你说的吗,对不起这种话,还是到别人面前亲自说比较有诚意。”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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