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耿童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至少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他必须保持冷静，而且是绝对的冷静。

他不知道几点了，只能靠护士来换液体的频率算着大概过了多久，病房里安静得只有心电监护在响，一只手腕卡在床边被锁着动不了，什么也不能做，等他彻底平静下来的时候，那种安静的、无人的感觉席卷全身，加上长时间被铐着，即使他是以靠坐的姿势半躺在床上的，也没法完全忍受那样的压抑感。

人在过于安静的范围内反而会引起神经的过度紧张，导致机体出现幻觉，如浑身不适却找不到不痛快的地方在哪儿，如耳边似乎听见细细密密的低语，甚至会出现清醒，类似过去的阴影不断重演的吞噬感。

他知道这是有人刻意安排的，他也是警察，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省厅的手段，因为他不是犯人，他是自己人，所以原本不应该用上的那些逼人开口的强硬措施都会用在他身上，而且不会留下伤痕。

特殊情况，这些措施再不合规矩，也变得合情合理了。

这些手段看似轻柔，实则很煎熬，因为没有人能做到在一个空旷而宁静的密闭空间下安心地待上七十二小时，大多数人在第四十八小时的时候就坚持不住了。

你以为你能心安理得地睡上好几天，实际上你只会被压抑得完全睡不着觉，然后受不了，开始寻找外界能够搭理你的人，而到了这个阶段，通常就不会有人理你了，他们在等，等你开口，等你求饶，等你开始神志不清地胡言乱语，在不经意间说出真相。

可耿童哪有真相，他自己都不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

渐渐的，他脑子里乱起来，极度的疲倦和那种因为环境过于安静而焦躁不安的感觉逐渐取代他的理智，他在潜意识里告诉自己一定要保持清醒，但他已经开始躁动，眼前的景象变得有些模糊，右手那缺失的两根手指竟然开始产生出一种刺骨钻心的疼。

他很清楚那是幻觉。

但他的眼前又确实正在上演过去的噩梦——漆黑的夜里，宕山的地下刑场，刘三火和其他几个毒|贩举着烙红的铁块和大砍刀对他们张牙舞爪，面前摆着熊熊燃烧的火盆，他被牢牢束缚在十字架上，脚上的铁链被火舌灼得滚烫，噼啪作响的火星不断刺痛着他的眼睛。

“原来你就是耿童啊，”刘三火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脸，“你还记得我吗，警官。”

耿童竭力睁开眼冷冰冰地看向他。

刘三火啧一声，抬手抹了抹下巴，指着自己的嘴，怒道：“半年前，你打掉了我一颗门牙，我好不容易让人给安上一颗银的，你他妈又给打掉了！”

耿童轻笑，满眼的讽刺：“要是可以，老子把你全口牙都卸了。”

“让我看看，哪只手打的，”刘三火绕着他走了两圈，最后目光落在右手，“是右手吧？还是左手啊？”

耿童骂道：“有能耐你就干|死我，老子就是死，也不会把你想知道的告诉你。”

刘三火哈哈大笑起来，他把砍刀丢给同伴，转身对着大家说道：“你们都听见了吗？”

其他毒|贩也开始笑，笑声刺耳。

刘三火笑够了，转而拿起一旁的电棍，猛然朝耿童身上挥去，听着耿童发出绝境的挣扎声，他停了下来，一把抓住耿童沾满血的衣领：“这可是你自己要求的。”

“弄死我......你也......”耿童嘴角渗血，咬牙切齿地说，“别想活......”

同样被绑着的解重楼惊叫出声，痛苦地朝始作俑者吼道：“刘三火！有本事你他娘的冲我来！不许动他！”

但刘三火显然是会玩弄心计的。

“把那个家伙放了，另一个绑紧点儿。”刘三火示意其他人给耿童松绑。

那群人显然不太理解老大的做法：“啊？就这么放了？”

刘三火：“废话，我能那么轻易放过他？”

解重楼挣扎着：“刘三火！要杀要剐冲我来！是我请示所长抓的你，是我打的申请！是我开车追的，和他没关系！你给老子放开他！”

“解重楼你他妈！”耿童双眼里满是赤红的血丝，朝解重楼瞪过去。

刘三火轻飘飘看解重楼一眼：“看来解警官想替兄弟受刑。”

说着他缓缓朝耿童走过去，话却是对解重楼说的：“那我就偏不让你如意。”

解重楼的骂声不绝于耳，刘三火反倒被激起了兴致，他对那群毒|贩挥挥手，示意道：“姓耿的不是牛得很么，那就先对他动手，杀鸡儆猴，具体怎么做，不用老子教了吧？”

解重楼：“人渣！你以为这样我们就会说了？我呸！”

于是那群人涌上来，左右拽住耿童的手，把他身上的铁链松了，拖着他来到火堆旁。

耿童挣扎：“你们要干什么！”

刘三火一电棍拍在他背上：“管我们呢？跪下！”

——“说不说是你的事，打不打是我的事。”

——“一会儿你就知道自己想不想说了......先砍小指。”

9、

医院病房里，耿童狠狠闭上眼，不断暗示自己那只是幻觉，耳边的心电监护仪因为他心动过速而开始嘀嘀报警，随之而来的是长久的耳鸣，混杂着刘三火忽远忽近的笑声，还有砍刀挥舞而起的声音，右手无名指和小指的刺痛始终如梦魇般折磨着他。

输液针里的液体缓缓流淌进右手手背上的静脉。

他开始有点绝望了。

然后他在这样的绝望里，抬起没有被束缚的右手，用牙咬住输液管，狠狠把输液针扯了下来，比幻痛更具象的疼痛瞬间蔓延开来，他粗粗地喘着气，右手狠狠地捶打着膝盖，连同受了枪伤的左肩也因动作太大而传来撕裂般的疼。

这样的疼比幻觉疼痛更具体，残肢的幻痛是无法形容的，是刺骨的、找不到根源的，而身体上其他完好地方的痛感和幻痛形成了代偿，反而能让他清醒。

最后他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疲倦地往后彻底靠在病床的枕头上，睁着眼睛，盯着雪白的天花板。

起码他现在知道，自己是清醒的。

耿童脑子里那些关于噩梦的画面慢慢散去了，转而他又想起邢辰，冷静地把之前黄振过来时说的那些话理了一遍。

黄振说钱茂交代了，还供出了邢辰。

那些应该是钱茂在审讯过程中说的，说邢辰主动向他透露了很多有关于警方的消息。

这一点耿童心里早有预料，但还是有些怀疑——他告诉邢辰的不多，邢辰怎么就透露了“很多”呢，是钱茂死到临头反应过来被耍了，要拉邢辰和警察一起下水，还是单纯夸大事实想争取从轻处理？

如果是前者，那钱茂的这一举动会不会是背后那个人教钱茂这么说的？反正现在那帮人和张东伟背后的人目标都是耿童，见耿童没死透，想到用这种方式来警告他，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还是不对。

黄振既然能拿这个来问自己，那说明钱茂也许真的交代了一些非常隐秘的内容，他知道邢辰是线人，所以才敢在审讯室里咬死邢辰和自己。

那个家伙看上去不像是会诈供的人，耿童想，要是诈供的话，黄振就不会告诉自己邢辰还活着的事了，要么骗自己说邢辰死了，要么说邢辰全交代了，反正非逼着自己说出点什么东西来不可。

难道......黄局在暗示自己？

暗示什么？

暗示钱茂很可能早就知道了邢辰和自己的关系，暗示有人在给自己布局？队伍里有人不干净，把事情都和钱茂说了？

那么楚飞呢，他又都交代了些什么？

耿童细想和楚飞认识以来他们之间每一次关于案子的谈话，忽然敏锐地捕捉到某个盲区。

——“楚飞说你放年大勇走是为了‘钓大鱼’。”

——“结果线断了，人也死在了滇城，杀他的是一把来自你们分局大队的五四式配枪，现场遗落的弹壳和局里回收的那批子弹完全吻合，而且子弹编号和枪械库之前遗失的那些一致。”

马来的案子是他亲自办的，他在调查报告里的写了什么内容他都清楚，这些内容是可以被上级查阅的，但是......

楚飞人在报社，早就辞职了，黄振能查到马来的案子很正常，那楚飞呢？

楚飞是怎么知道的？

马来案，包括年大勇被放走，耿童百分之百确定自己没有和楚飞交流过这些事情的始末，就算提及，他也不可能倒豆子似地和一个已经辞职的人交代那么多案件方面的细节！他和楚飞的交流，仅限于他们当时正在盯着的刘三火。

是谁告诉楚飞的！

解重楼不可能，朱若霞没那么多心思，那还能有谁？

杨国富？孙乐乐？

不可能，办案的时候这两个人只负责和解重楼一起追溯杀害马来的枪|支，其他的事耿童因为有顾虑，压根没让他俩碰！

耿童紧紧咬着唇，脑中忽而闪现过一个他万分熟悉的名字......

邢辰？

不会。

可下一秒他又开始怀疑起自己来——当时他亲眼看见邢辰把自己交给他的文件袋拿去给了钱茂，后来邢辰多次回避他的问题，再到后来二一二行动开始之前，邢辰一直处于失联状态，直到行动当天才和钱茂一起出现在交易现场。

不对，不对。耿童抬手捂住眼睛，强迫自己再冷静一点，再理智一点。

谁把年大勇的消息摸得这么清楚，谁会知道自己放走了年大勇？

邢辰是线人，向钱茂说出点什么关于自己的消息很有可能是为了活命，不一定是真心的，况且......那家伙替自己挡了两枪，到现在还在ICU躺着。

他没资格质疑邢辰的心到底在不在警方这边。

啪——

他给了自己一巴掌。

他怎么能去怀疑一个为自己挡子弹的人的初心？他凭什么怀疑？要是邢辰知道他现在动了这种想法，那得多难受？

耿童深吸几口气，把邢辰从怀疑对象的名单里剔除。

然后他悲哀地发现，他再也找不到究竟是谁会害自己了。

他现在唯一能想通的，是钱茂之所以要咬死邢辰，是因为背后有高人指点，而这个高人，大概率和楚飞也有来往，但是和张东伟背后的人应该不是同一批。

张东伟背后的那个人一开始是想借钱茂的手吸引警方注意力好方便他们和郭彪交易，没想真的把耿童逼死。

张东伟死了，张光明也死了，死无对证，这就是幕后之人拿来对付耿童的方法——警察不能真的死，但张东伟可以，张东伟和张光明死了，货被郭彪带走，交易还是成功了，这是那个人最想看见的结果，比起逼死耿童这么个缉毒警察，显然死两个毒|贩来得更保险。

所以，想弄死耿童的人，其实和钱茂他们是一伙的。

而至于为什么要咬死邢辰。

也许......是因为邢辰在钱茂身边看见了什么不能看的秘密？而且和那个幕后之人有着非常直接的关系，那个人怕邢辰告诉耿童，所以那个人一定要弄死邢辰和耿童，好彻底堵住他们的嘴。

耿童对自己的这个发现有些惊讶。

黄振今天跑过来一通刺激自己，实际上是为了暗示，这么说，是有人想在暗中保住自己？

想保护他，又不能明着来，大概率是系统内的人。

可是为什么要弄得这么大阵仗呢？

他猛地反应过来：系统内的人想暗地里保自己，只能说明这个队伍里确实如自己想的那样很复杂，有人手脚不干净，要做掉自己，而那个想保自己的人可能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说不定，那个保护自己的人和要做掉自己的人就是一伙的！

是谁要做掉他，答案很明显，钱茂的人巴不得耿童死；又是谁要保护他，答案也很明显，张东伟背后的靠山压根就没想过动他！既然二者都是系统内的，那只能说明这个系统里出了不止一个叛徒。

而是一批人，一批要靠灰色产业发大财的人。

但这批人里，有人不希望耿童死，不想事情闹得太大，所以才让黄振这个刑侦口的所谓外人来审自己！看似是让刑侦插手领功，实则是为了防家贼！

10、

护士来换药的时候，耿童没在意她看到输液针被扯掉后的表情，而是腾出手一把拽住了护士的胳膊：“我要见黄振！让我见他！”

稍微有点绕，不过很好理解，倒数第四段是答案，大概可以这么想，这里稍微有一点点剧透，但是不影响剧情哈：耿童的父亲是谁，谁想保护战友的遗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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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迷雾篇3：我要见黄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