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耿童从孙曜办公室出去的时候只觉得如芒在背。
孙曜的意思很明确,他要是想安安分分继续当他的警察,那就不能再管邢辰了,哪怕对方跑了,只要一天没抓到人,任何没弄清楚的事就都可以赖在对方身上,说难听点就是畏罪潜逃。
作为邢辰的直接联络人,耿童有错,错在眼瞎看错人,错在太过信任线人,错在太年轻不懂怎么管人,一份检讨就能揭过去的事,孙曜不想耿童弄得那么难看,为了一个线人放弃自己的前程。
耿童捏着拳下楼,拉开桌前的椅子坐了下来。
有些杂乱的桌面上多了份文件,但他此时有点看不进去,沉默地对着空气。
他本就不是那种自私自利的人,如果他真的因为邢辰跑了就图省事把所有的事情推脱给对方,那他还当什么警察,这份职业本就需要公平公正,无论是对谁。
他相信邢辰是清白的,他不怕麻烦,不怕等邢辰回来,不怕去搜集证据证明邢辰的无辜,而他也是讲道理的,最后要是查出来邢辰真背叛了自己,那他也不可能手软,不可能包庇。
他要的就是一个公道。
而如今许多人都在暗示他不用如此较真,他是轻松了,可邢辰怎么办?错勘贤愚的事,本不该出现在一个警察身上。
更何况......
红口村,一个和来福村有着近乎相同本质的地方,明明还有更值得深挖的东西,不能这么快结束。
但他不能死,起码不能死在现在这种时候。
有人让他死,他要是想活下来,只能被动地跟随对方的意愿走。
活着才能查明真相。
32、
“师父。”
文斯言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身后,耿童回过神,往身后看了一眼:“什么事?”
“咱们什么时候去看守所啊?”文斯言在他对面的那张办公桌旁坐下。
耿童这才想起之前说要带他去提审甘五妹的事,思索一阵,道:“暂时不去了。”
文斯言有些意外:“啊,为什么?咱不是说好了么......”
耿童:“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大抵是语气有点重,文斯言眼神躲闪一阵,不敢再接嘴了,一整个如坐针毡,办公区里又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其他人要么出外勤了,要么跑材料去了,剩下的那几个,看热闹似地往他俩这边瞟了几眼。
换作平时耿童很少这么堵人家的话,尤其还是新人,禁毒大队缺人手,每次进新人的时候即使是借调,大家都是当宝似地捧着,怕人家一个不乐意,不干了。刚才他是真的心烦,和孙曜较着劲儿,这会儿缓了下来,也觉得自己语气不好,便叹了口气,从桌上抽了本东西朝文斯言走过去。
文斯言眼看着师父走近,浑身的汗毛都快竖起来了。
“看看这个,”耿童耐心地说,“你跟着我少不了加班,先学着录系统和做笔录,之后我会带你出去跟几个案子。”
文斯言小鸡啄米似地点头,接过他递来的东西。
耿童把椅子挪到他这边:“不懂就问,不用藏着掖着,但是——像刚才那种没意义的问题就算了,别浪费时间。”
“噢,好。”
文斯言这种人,属于记吃不记打的,马上就喜笑颜开了。
孙曜不让耿童提审甘五妹,他急也急不来,只得坐在文斯言身边随手翻了翻排班表,在看清排班表上写了什么的时候,微微抬眸扫了对方一眼。
耿童这几天是没有值夜班任务的,他本来打算盯一会儿就走,现在看到这个排班不由得在心底骂了一句,不知道哪个混蛋内勤干出来的好事,竟然让两个刚办完入职手续连椅子都没坐热乎的新人值夜班。
早上八点一直到第二天的早上八点,二十四小时值班,晚上也得在岗,他们一般习惯把这种班次叫值夜班。
新人今早刚报道,晚上要是没人带,除了坐着发呆还能干什么?出了紧急情况压根就不会处理,没警就只能在办公区等着下班,东西学不到就算了,还把身体熬坏了。
指望旁边那几个老油条主动教文斯言东西还不如耿童自己上手。
到了晚一些的时候,办公区部分人陆续离开。
“师父,”文斯言好奇道,“你不下班吗?”
“你学你的,不用管我,”耿童补了一句,“你这师父都叫上了,一个人值夜班我不放心。”
不远处也被分到了夜班任务的裴绍羡慕地看过去:“文斯言,你好福气啊。”
耿童眼角弯了弯,从手边抓了个面包丢给裴绍:“你师父呢?”
“他下班了啊,”裴绍利落接住耿童扔过来的东西,“嘿嘿,谢谢童队。”
耿童了然,看来杨国富那家伙八成是指着徒弟帮他打杂呢,难怪当时要人要得那么勤快。
带一个新人是带,带两个也是带,耿童闲着也是闲着,并没有因为裴绍不是他的徒弟而有所保留,他今晚教给文斯言的,也顺便让裴绍过来看着,免得裴绍没事干。
最后他特别叮嘱了裴绍一句,头一个月只要把和平区的路线情况和各类经营场所摸清楚就行,有外勤就尽量跟着出,脸皮厚一点,嘴甜一点,老警基本都会带着出去溜达几圈的,但是得注意保护自己的人身安全。
“可我要是实在找不到事儿干的话......”裴绍一脸认真地看着他。
耿童笑出声,紧绷的神经在看到裴绍那充满探索欲的表情时终于松懈片刻:“上队里到处转转也行,免得送个材料连办公室都找不到。”
他是想起了当初他刚来队里那会儿的囧事,那时候大家都知道孙曜和他的关系,背后总爱嚼舌根,说他是把这儿当跳板的,没有人肯真的教他东西,也没有人跟他说什么时候能出外勤,他嘴笨,又不敢四处走动,只能坐在座位上眼巴巴看着别人忙活,总这么空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所以他斗胆提出帮人家送材料,结果转了半天都找不到办公室。
33、
晚一些的时候耿童让他们趴桌子上眯了一会儿,真有事他能帮忙盯着,这两个新人一开始还害羞,后来撑不住倒头就睡,凌晨的时候下了雨,耿童看着还差两三个小时天就亮了,于是便把他俩叫醒:“醒醒,别睡了,起来值班,叫人看见影响不好。”
话音刚落,文斯言唰地就支楞起了脑袋,满眼都是对师父的崇拜——他这第一个夜班值得轻轻松松,还得是因为跟对了人。
看着一夜无警,再加上自己实在太累,耿童交代几句就走了,留下一句“有急事打我电话”,拿上保温杯便离开办公区。
34、
凌晨三点的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外面下着点雨,滴滴答答的,带着一点初春的冷。耿童回宿舍的时候想着反正也要洗澡,图省事便没拿伞,直到钥匙插入锁孔传来老掉牙的声音,楼道里昏黄的灯光悄然亮起,有些旧的深绿色木门缓缓打开,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已经一个多月没回来了。
原来只不过才一个月而已。
他倒觉得恍若隔世,进去的时候掩上门,随手拿起几件衣服去了卫生间,滚烫的热水呼哧一下从水龙头里冲了出来,哗啦啦地打在桶里。
转瞬,狭小的空间便被升腾而起的热气裹挟。
他随手拿起一块香皂打出泡沫,脑中不适时宜地想起某个人来。
在滇城的时候邢辰去耿童那边留宿过,嫌床小,嫌被子单薄,嫌这嫌那,但真要赶他走,他又不肯,一定要睡在耿童身边,说耿童洗完澡之后身上的舒肤佳香皂味很好闻。
说着说着就又缠着耿童,说他喜欢耿童,他想要一个回应,哪怕是各取所需他也认了,但他就是想要耿童就他们之间的关系问题给出明确的答案,可当耿童真的回应了,却又不是邢辰愿意听到的。
耿童不爱撒谎,他总觉得,两个男人似乎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性,而他们却又真真切切地有过肢体上的接触,亲过,抱过,同床共枕。
——“警官,你的手摸起来很舒服,我很喜欢。”
邢辰这个人有一种很奇怪的嗜好,他喜欢耿童的右手,喜欢那里的残缺,他说耿童右手的假肢很漂亮,说握着耿童手的时候很舒服。
其实耿童并不喜欢自己的右手。
掌心细密的泡沫顺着水流滑落,耿童下意识地缩了缩手指,假肢的接口处微微发酸,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疼,不是骨头,也不是肌肉,而是那种似有若无的痛感,明明那两根手指已经断了,疼痛却很真实。
他讨厌这样的感觉,但那天夜晚邢辰捧着他的手,说如果你觉得疼,那就说明它还活着。
当时他不以为然,只是觉得邢辰有点太浪漫主义,太理想化。
现在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又想起了,他发现他好像真的和邢辰产生了什么莫名其妙的羁绊,邢辰跑了,他接受得坦然,却又怀念那个时候邢辰老是缠着他讨答案的时光。
算起来他和邢辰相识顶天也就三个来月。
短短的三个月,什么都变了。
耿童快速地洗完澡,定了一个早上七点的闹钟,然后钻进被子里躺下。
他没那么快睡着。
他在想两个男性到底能不能在一起,在邢辰之前他虽然略有耳闻,却终归是少见,邢辰虽然和他同床共枕过,却也终归只是纯盖着被子聊天,更何况那个时候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案子上,他没有很深入地去想,他的未来,或者邢辰的未来,他只是用别的话终结掉了这个问题,实际上问题本身并没有得到解决。
雨落着,落在窗户玻璃上,发出一种让人很安心的声音。
下雨天,最适合想东西。
——“我刚刚想了很多......你想跟我玩玩,各取所需,解决男性正常生理需求,可以。只不过不能谈真的。”
——“为什么?”
——“就凭我是警察你是线人,不知道谁会先送走谁,你才二十四岁,如果我死了,你又真的爱上了我,那该怎么办。换句话说,要是有一天我想跟你在一起一辈子,你走了,那我呢?”
耿童当时是这么回答的,语气硬得像块石头。
邢辰没说话,只是翻身抱住他,下巴搁在他肩上,呼吸温温地打在颈窝里。那天晚上,这人没再提任何要求,就安安静静地抱着他,像抱着件稀世珍宝。
耿童在被窝里翻了个身,把右手的假肢摘了。
也许邢辰说得没错,他能感觉到疼痛,那他就是活着的。至少过去有人曾温柔地抚摸过他的噩梦。
不过耿童还是不太能想象两个男人在一起生活的场景,可事实告诉他,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去和女人谈恋爱、结婚,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接受自己男人曾经和另外一个男人睡过同一张床,亲了,抱了,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话都说了。
那个男人甚至为耿童受过许多伤,明明有很多次可以反悔的机会,却执意深入险境,好像想用那些伤疤换耿童的一句“在一起”。
他似乎只能硬着头皮面对自己和邢辰的关系。
他只能用责任来解释,邢辰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他有很大的责任,无论是邢辰喜欢上自己,还是邢辰逃跑,他都有责任——当初他不执意把邢辰留下来,那他和邢辰就都会按照既定的命运走在各自的人生轨迹上,没有后续的各种麻烦和危险。
孙曜压根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谁都不知道,只要他不说,就没有人会知道,而现在所有人都希望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把所有的一切都推给已经逃跑的邢辰。
他做不到。
可耿童也实在想不到别的更好的办法,他不可能把他们亲了还抱了的秘密公开,孙曜的话太缺德,却也有点道理,他骑虎难下,要是想把张东伟的贩|毒链摸清楚,就只能顺着杆子爬,否则他再这么犟下去,到时候连命都玩丢了,他就再也没有机会为邢辰辩驳了。
但其实换个角度来想,邢辰跑了,或许算是另一种形式的自由,不管这中间有谁教邢辰这么做能洗清耿童的冤,至少现在没有人能找到邢辰。
耿童心道,邢辰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出现,隐姓埋名,或者出国,去做一个真的自由的人。
可是......
他又矛盾而病态地想着邢辰能回来,能亲口告诉他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亲口告诉他张东伟背后的人是谁——他还是更想有始有终,他终究要对得起他的职业。
35、
其实耿童并没有因为洗完澡而睡上一个安稳的觉。
电话铃声来得猝不及防,接起的时候时安生兴冲冲地说道:“邹望那边有进展了,你要不要来交警队一趟?”
“交警队?”耿童瞬间坐了起来。
时安生:“宁德饭店有个服务员开车酒驾撞上了交警巡逻的铁骑,接到消息之后我们立刻过去了,我估计有戏,你也赶紧过来。”
凌晨四点。
刚沾上枕头还没捂热,耿童应声,随手抓过外套就往外跑:“哪个交警队,我马上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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