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长夜篇1:断了

第四卷:长夜篇

长夜篇1:断了

1、

到粤东交接的时候耿童已经几近昏迷,医护人员把他推进了抢救室,无影灯投射下来,只剩下耳边各种监护仪的声音,大家在门外守着,宋绵竹风尘仆仆赶到的时候气都没喘匀。

“现在什么情况了?”宋绵竹问。

“不知道,已经推进去三个多小时了,”苏子柒浑身都被汗打湿,头发都湿成了一绺一绺,“嘶,我看增援到的时候还好好的啊,就受了点枪伤。”

旁边还有其他警察在,苏子柒话音刚落就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

宋绵竹皱着眉头。

“什么叫就?我还想问你呢,” 宋绵竹脸色有点不好看,“出发前我反复跟你确认,让你协调水上派出所的同志在三号码头附近水域待命,一旦收到信号就立刻封锁航道,耿警官在船上拼命拖延时间等你们增援,你就是这么给我增援的?”

苏子柒声音有些发虚:“那什么,不是我们故意拖延,那艘游艇的速度比我们预估的快太多了,而且他们临时改变了航线,巡逻艇追上去的时候已经——”

宋绵竹剜了他一眼,眼神里寒意更甚:“你知道那艘船最后停在什么位置吗?离国|境线只有不到三海里!再晚一点,等船真的出了国|境线漂到了公海上,你知道会造成多少无可挽回的后果吗?”

眼见这两人好像就要吵起来,和耿童他们一起从滇城过来的时安生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好了,这里是医院,就算要划分责任,也得等回去了再说。”

闻言宋绵竹只得轻轻叹了口气。

时安生拍拍他肩膀,宽慰道:“耿警官的性子我知道,他这个人做事一向着急,追着傅强就上去了,连我也没反应过来。”

“不怪你们,”宋绵竹神情愧疚,“是我们没经验,大意了。”

耿童只觉得自己仿佛睡了一个很长很长的觉。

他似乎梦见了小时候,听见温柔的妈妈抱着自己轻轻哼着山歌,还有拨浪鼓摇晃的声音,他下意识伸手去抓拨浪鼓的小尾巴,而下一秒却又置身宕山的刑场,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阴森森的刑场模样,墙壁上干涸的不知道谁的血,眼前噼啪燃烧的柴火堆,刘三火和那些混混正围着柴火堆纵情欢歌,他和解重楼被铁链绑着,挣脱不得。

再然后,是被砍去两根手指的剧烈疼痛,是解重楼哭着抱着他说对不起......

他想,分明是我对不起你啊。

可正当他要开口说话的时候,解重楼却彻底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他看见江驰朝自己笑着,转眼却了无生气地倒在满是血泊的地上。

他看见邢辰举着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自己。

他有些绝望地看着对方。

“邢辰,你真的......不愿意和我一起吗。”

邢辰嘲讽地笑起来:“警官,你太傻了。”

梦境里,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在嘲笑他的无能和懦弱。

他护不住解重楼,也护不住江驰,甚至,连邢辰都不愿意和他走了。

他悲怆地流下眼泪,最后只看见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穿着学士服的、怀里捧着一本书的、满眼都是对知识对未来的向往的、笑颜如花的女孩。

他只觉得这个女孩很熟悉,却又想不起自己在哪里见过她,直到那个青春靓丽的女孩朝他的方向看去,却突然变成了记忆里妈妈的模样。

有些枯黄的头发,和年龄不太相符的略显沧桑的皮肤,长了茧的手指,还有晃动的拨浪鼓。

“童童,”她朝耿童伸出手,“到妈妈这里来。”

于是耿童试探着,一步步朝她走去。

她说:“童童,这些年你一个人,辛苦了。”

她说:“我们童童长大了呢。”

她说:“和妈妈走吧,和妈妈呆在一起,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你了。”

抢救室里,麻醉医生从椅子上猛然站起。

所有医护瞬间紧张起来。

“血氧一直在降!”

“再开一条静脉通道,加压输血!”

“气道压力急剧升高!是张力性气胸!快准备胸腔穿刺!”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主刀医生已经将手探向伤者的胸膛,在锁骨中线第二肋间精准地定位,吼道:“穿刺针!”

没有一刻犹豫,对准肋间隙垂直刺入——

一声尖锐的、属于气体冲出的嘶鸣,宣告了胸腔内致命高压的释放。

麻醉医生紧盯着屏幕,看着那条代表血氧的曲线在坠入深渊前的最后一刻刹住了车,并开始艰难地、一点点地向上爬升。

2、

又是两个小时。

抢救室的门终于徐徐向两侧打开,医护人员把人推了出来,门外或站或坐的一群人几乎是瞬间便围了上去。

病床上,便携式呼吸机和心电监护仪正有节律地响着,在这安静无比的医院里,这样的声音难免有些让人感到揪心。

“医生医生,情况怎么样啊?”宋绵竹问。

“人已经救过来了,你们先别围着,”医生扫视一圈,“家属呢?”

众人互相对视几眼,摇摇头。

时安生:“哦,他家属不在这儿,我是他战友,有什么直接跟我说吧。”

医生见状,大概也是猜到了一些。

“伤者的命暂时是保住了,先送病房观察,不过......”

“不过?”时安生有些意外。

医生摘下沾着冷汗的口罩,指尖还残留着手术器械的凉意,他看向时安生,眼神里没有了抢救成功后的轻松,反而多了几分凝重:“手术中出现了大出血,虽然暂时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了,但后续绝不能掉以轻心。我丑话说在前头,他现在的情况很不稳定,能不能挺过去,一半要看他自己的求生欲,另一半......只能看老天愿不愿意给他留条活路。”

时安生点点头,目送着医护人员把耿童推走。

出了一个鬼门关,又一脚踩进了另一个。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个护士拿着笔让时安生签字:“字签在这儿。术后第一个晚上需要有人陪床,你们商量一下谁留下来,一会儿到住院部领陪护证和热水壶。”

“好。”

他转过身,双眼往天花板上看,强行把那点酸涩憋回了心里,然后想起正事:“铁柱刘在哪儿?”

“抓回来就送审讯室了,是陈队和秦哥主审的,”苏子柒说,“这会儿应该忙完了。”

“那些小喽啰走完流程丢看守所就行了,”时安生道,“我不知道你们这边是怎么办事的,今晚的纰漏暂时不提,我留在这里守着耿童,但是明天,我要亲自会会铁柱刘和泰生。”

话里话外都在点苏子柒,粤东的警察们也没敢反驳,宋绵竹只能尴尬地应声:“你想接着审第二遍?”

时安生护着自己人,摆明了就是不放心他们办事,在看到宋绵竹有些尴尬的神情后,想着话说重了。

他本不愿意闹得那么难看,但也只得揉了揉疲倦的眉心,放缓了态度:“我不是质疑你们粤东市局的意思,可缉毒毕竟是缉毒,和普通办案不一样,毒|贩也不能和普通嫌犯一概而论,他们这种人,尤其是有案底的,油嘴滑舌惯了,非得多磨几次,吃到了苦头才肯吐点线索,今天晚上带回来的那几个头头,我必须亲自盯着,才不算让耿警官白吃了这么些苦头。”

他和耿童是一块儿从滇城过来的,江驰牺牲了,滇城来的人就剩下他和向恒、邹望,按理来说,双方警力跨城合作,他们在粤东,那这里就是粤东的主场,当初是他们主动找粤东请求协助,人也是在粤东抓的,所以这案子最后要怎么处理,应该听粤东这边的说法。

但现在时安生连一句多余的面子话都懒得说,这意思,分明就是要把这案子的主动权重新拿回自己手里,才不算让江驰和耿童白干。

“理解,”宋绵竹道,“我们一定全力配合。”

所有人心里都在想着各自的事情,个个儿脸色都不一样,邹望见状,出来说了些场面话,这个小小插曲最后以宋绵竹和苏子柒回局里交接、时安生去给耿童陪护的画面收场。

离开医院的时候苏子柒可算喘了口气,他一个人大步走在前面,宋绵竹跟在他后头:“苏子柒!你走那么快干嘛!”

苏子柒年轻气盛,这会儿脸色也难看,闻言他停了下来,一脸的莫名其妙:“不是我就奇了怪了,你们怎么话里话外全在点我?是我不想快点支援吗?我催了啊!游艇开得那么快难道我坐火箭飞过去啊?再说了协调各方不要时间吗?我还得去找各个领导批突发事件,然后借调各方面的警力,我不难做吗?本来人手就不够,我这一晚上都在催增援,滇城的护犊子,看见他们的人出事了着急上火骂我两句我认了,怎么连你也......你在指挥组你是知道情况的啊!那我,我也是按规矩办事啊!”

宋绵竹无奈:“那不人家在气头上呢么,我不那么说他时安生能这么轻易放过你吗?”

“绵竹,你太不仗义了。”

“行了行了,我的错我的错,”宋绵竹道,“明天请你吃饭。”

3、

医院里,时安生去住院部跑了趟手续,领了东西去病房的时候,耿童还没醒。

病房是三人间,隔壁床躺着个全身都缠满了纱布的人,从头到脚都裹满了,就留一双眼睛在外面,看样子情况比耿童还糟,旁边缩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见有人过来,吓了一跳,然后才怯生生地开口:“你也是来陪护的吗?”

“是。”

那小姑娘走过来,指了指床头:“这个床头柜下面可以展开,展开就是一张陪护床。”

“谢谢。”时安生把东西放下,客气道。

已经凌晨了,病房的灯灭了一半,时安生看着耿童,又看一眼正不断滴着液体的输液管。

耿童手指微微动了动,他都得去看一眼这人是不是醒了,但却是欢喜一场空。

于是他只能轻轻握住耿童没输液的那只手。

很凉,捂了好一会儿才有点温度。

心电监护仪嘀嘀地响着,有时候心率快了一点,就会发出更急促的警报声,时安生就一直盯着,直到好一会儿它又恢复了之前有节律的样子才微微放心。

江驰的死是谁都不愿意接受的,时安生不知道江队和耿童这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至少能揣摩个大概,当初耿童在生活小区遇袭的案子还没结,从那天开始他就和江驰有了嫌隙,时安生知道这案子,据说现场只有江驰一个人,并没有发现第三者的痕迹,而且江驰手上被检测出了硝烟反应。

可这案子愣是没结,耿童也没再过问,不用说都能猜到这事八成和江驰有关。

偏偏报案人是江驰自己,笔录也完全没问题,这就是核心。

但这一次,却又是江驰给耿童挡了枪。

时安生听增援的民警说,耿童哭得嗓子都哑了,中途还差点跳海自尽。

过去他只知道耿童小时候过得不好,却没发现这家伙骨子里竟然是个如此单纯又感性的人——平时相处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来。

或许......这个人过去所经历的一切苦难都在今夜全数随着一颗子弹吻上来了吧。

换谁都扛不住。

何况是一个不过才二十八岁的年轻人。

直到第二天清晨,耿童醒了一次,没说话,目光呆滞地盯着天花板,时安生正好去打了盆温水。

“你醒了?”时安生压低声音。

耿童又闭上眼睛。

时安生拧了毛巾,微微弯腰:“我给你擦擦,脸脏了。”

后来护士推着小车进来,要抽血。

压脉带扎上的时候,耿童下意识缩了一下手臂。

时安生侧身挡了挡耿童的视线,对护士道:“护士,他可能有点怕疼,你轻点。”

护士没忍住笑了:“大男人怕什么疼,就一下的事,眼睛一闭就过了。”

抽血的时候护士看着他俩,一边动作一边感慨:“你们兄弟俩感情可真好啊,昨天看你守在床边一夜都没睡,早上又去打水......前段时间这病房接了个车祸重伤的患者,人家家里人来了没两小时就说有事回去了,再后来打电话也不接,催得急了就说没空,到最后是他外甥女跟学校请了假过来的,他儿子儿媳管都不管。”

针拔出来之后护士便收拾东西走了,叮嘱了一声棉花要压五分钟。

时安生给耿童压着棉花,问:“疼吗?”

耿童摇摇头。

“有没有想吃的,一会儿我去给你买。”时安生说。

耿童微微张了张口,却没能发出多大的声音。

时安生:“你想问邢辰在哪儿?”

说着他眼底扫过一抹异样:“整艘游艇都上上下下搜了个遍都没找到人,只在你们那层的窗户边缘提取到了傅强和王老四的血迹,看样子他们应该是听到警笛声之后慌不择路跳海了,现在海警和民间的救援组织正在逐步扩大搜救范围,有消息会通知我们的。”

耿童紧紧攥着拳,到最后也只是狠狠闭上眼,眼角滑落一滴清泪。

他是恨。

“说真的,我没见过哪个缉毒警察替线人操心到你这份上,你都快自身难保了还想着人家,可人家才不记你的恩呢,到头来还给你捅一刀子,大难临头各自飞,警察和线人也一样,”时安生替他擦掉了眼泪,“你别怪我说话难听。”

这话说得难听,却不假。

末了,时安生又补了一句:“我不太清楚邢辰的底细,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对他这个人这么执着,但根据现场情况来看,他确实是和傅强一起跑的,现在就等海警和打捞队的消息了,不过我觉得......悬。”

耿童复又睁眼,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谢谢。

“谢我做什么,你还是谢阎王爷没在生死簿上把你划掉吧,”时安生笑了笑,“别哭了,你看看你那小花猫样儿。”

耿童别开脸去,闭着眼休息。

片刻后,他强撑着打起精神,轻轻拽了拽时安生的袖口。

时安生:“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江队他——”

时安生其实不想这么快说,但看着耿童焦急的样子,又有些于心不忍。

“昨晚送殡仪馆了,”时安生说,“他牺牲的事已经传开了,滇城那边打电话来说,想把他的遗体接回去,落叶归根,到时候......”

话没说完,耿童差点就要强行坐起来,好在时安生拦着了。

耿童:“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心电监护仪不断报警,时安生心里也跟着揪了一下,慌不择言地随口应下,“你先别激动!躺回去听我说!听我说!”

等他躺下了,时安生立马拉着他的手看输液针的位置。

幸好没见血。

时安生低声道:“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好好休息,养精蓄锐,然后帮他报仇,明白吗?哭是没有用的。”

“害死他的人是我。”

“我理解你心情,但现在不许说话了啊,”时安生嘘了一声,“好好休息,我去给你带点吃的上来,有什么话,吃了再说。”

4、

等时安生上来的时候耿童已经睡着了。

他站在床边看着这个破碎的年轻人,只得把早餐放在了一旁,想再陪陪耿童,却又接到了一个电话。

宋绵竹的。

时安生看了眼时间,拿着手机匆匆离去。

其实耿童没有真的睡。

时安生离开之后他睁开眼,眼泪再次淌了出来。

伤口的位置是钝痛的,像有根无形的针在慢慢扎,连带着呼吸都变得滞涩,每吸一口都扯着疼。

他蜷起身子,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床单,胃里也跟着翻涌,喉咙里泛出酸水的苦味。

他已经在潜意识里默认了邢辰的结局,总也逃不过一个死字。

毕竟海那么大,那么宽。

但他不是为邢辰而流泪的,他是为他自己。

你问他爱吗,似乎爱过,又似乎没有。

恨吗,恨,特别恨,恨到骨髓里。

断了吗。

断了。

早在他确认邢辰没有选择自己的时候,早在那一颗子弹钉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早在江驰的身体在他怀里一点点变凉的时候,他和邢辰之间那点好不容易攒来的情谊,全都彻底断了。

有些伤,这辈子也都不会再好了。

有些事,终究也只会变成一笔谁都算不清楚的糊涂账。

他真希望自己死在了昨夜。

至少,不会这么痛苦。

或者,他的灵魂已经死掉了,只剩下一副孤寂的躯壳,带着此生的一切伤痛走下去,冰冷,漠然,如活死人一般。

5、

医院外,时安生拉开车门钻了进去,手里握着电话:“我直接开车去看守所提人就行,不用麻烦陈队多跑一趟了——什么?”

“我现在在东环路的一个出租屋里,昨晚傅强的那个手下交代的八成是真的,”宋绵竹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我们确实找到了一具高度**的男性尸体,体貌特征已经看不出来了,死因不明,死亡时间推断在上周,但死者具体是谁还不好说,一会儿拉回去比对一下尸源。”

“行,我知道了。”

电话挂断后,时安生沉默一阵,咬咬牙,驱车前往看守所。

一小时后。

几位民警大步流星地拿着资料风尘仆仆地绕过走廊,时安生的脸色不太好看。

向恒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时队,我们现在去见铁柱刘吗?”

“不,先审那个姓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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