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看,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她问,“你呢,今天早上怎么了?”
周毅停住脚步,从下往上看着她的背影,逆着光,散着光。
黎栗感觉到他没有跟上来,呆呆的看了他几秒,然后迅速走下来。“要不坐一会吧。”
“好。”
周毅抿着嘴,转头看她,转回去,低头抬头,扒拉头发又捏自己的手掌,眼神放空。
黎栗将他的所有动作尽收眼底,趁着周毅愣神之际,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腿上。
“手怎么这么凉?”这一刻,周毅有了关注的事,随后包裹住黎栗的手。
黎栗笑笑看破不说破,爬山都要累死了,手心都是汗,哪有凉,哦,是他自己。
周毅低头摸着黎栗的指甲,却死死的咬着嘴唇,抬头看向黎栗。如果光束有电,会把周毅照的稀碎。
“干啥,要给我做指甲啊?”
周毅轻轻嗓,“没有。”
“你说谎的时候,就会没有,口音特别明显。越是不好,说的越是肯定好。”
周毅黏黏糊糊的,“还学人说话呢?你没有自己的词库吗?”
“我的词库,开不了口。”
“哈哈哈……,搁这整上抽象了呢还。”
黎栗不甘示弱,“我是水瓶座啊。”
周毅笑的迷了眼弯了腰。
“我没什么,就是没平衡好自己的心态而已,有点太执着一个结果了。”说完,周毅吐出一口气,不知道的以为是泄气。
黎栗知道他被网暴,知道他的**被盗,知道他的房间被闯……
她说,“成败有时,不可丧志。”黎栗停了一会儿又说,“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风物长宜放眼量。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略显磕磕巴巴。
山里的古诗,容易让人感动。
周毅不该如何是好,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情谊,于是伸出手轻轻将脸颊的细发拨回耳后。
黎栗被这一举动惊到,大胆又细腻,生气又羞涩。周毅收手,开始挠头缓解尴尬。然后小声说,“我懂。”
“啊?”黎栗还沉浸在上一个暧昧的环节中。
周毅突然起身,然后蹲在黎栗的面前,双手握着她的双手,看着她说,“你说的,我懂。”
“懂……懂什么?”
“懂了鹿晗那首歌。”
“啊?”
周毅拉起她,可以休息,但还是要接着爬山。他低声吟唱,“直到有另一个人,能体会我的感觉,不用说不用问,就明白就了解……”
黎栗轻轻的推了一下他,表示自己的无语,“我真服了啊。”
“你不感动吗?”
“感动感动!”随后黎栗灵机一动,“我觉得你刚才那种破碎感也挺帅的。”
“为什么?”
“因为,也许颓废也是,另一种美~~~”
周毅听到后,仰天长笑,黎栗明显听到树林的顶端有些许凌乱。
他说,“我拿过所有的亚军,这怎么不是一种财富呢?”
“嗯!”黎栗很肯定的点头。
两人走到一块牌子处,牌子上面写着“前方道路危险,注意安全”。
周毅不屑道,“能有多危险?”
登顶的那一刻,山连着山,隐藏在薄雾中的山,山后面的山,一层层,一排排,分不清是山还是茶园,看不到尽头又好像有尽头。往远看,往下看,处处都是景色。
此时此刻,黎栗想作诗一首,奈何只说出一句,“天哪,真的好美!真的……太美了。”说着说着,周毅听出声音不对。
“我的妈呀,怎么这么感人呢!”
黎栗说不出那种感觉,但一到高山上她就想哭,那种莫名的磁场让她莫名的感动。黎栗向前向前再向前,她好想和这座山融为一体,哪怕化成山谷的一缕清风也好。周毅一把拉住她,有些恼怒,“小心!”
“天哪,周毅,这里……太美了,我们多呆一会儿吧!”黎栗破天荒的拿出手机拍照录像。
周毅一直拽着她的胳膊,“行啊,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想喊就喊,想哭就哭。”
“哎呀,太感人了。你知道现在我脑子里都是什么吗?”
“什么?”
黎栗准备发大招,咽下去所有,对着目光所及的所有山大声喊。“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我好想你!”
“我爱你!”
……
“我们都很好!”
“你也一定要好!”
“你听到了吗?”
……
“你在我身边吗?”
“你在不在?”
“我好想看到你!”
……
“啊……”
那样安静的山,这样悲伤的人。
她想冲破自己的声音,冲破自己的身体,冲破世界的束缚,冲破六道轮回,冲破地狱和天堂,甚至冲破整个宇宙,那些遗憾不甘、悲伤感动、幸福圆满、坚毅不屈、阴暗脆弱、热烈肆意、风雨晴天,一切的一切统统都不要了。这一刻她是她,也不是她。破壳的灵魂,终于找到了它们的归处,那叫自然。
那时走在棺材前的她,身上背了一座山背着她。像现在脚下的这座山,像武状元苏乞儿电影中乞丐看到爱的人后,不敢抬头,抹黑自己,只能一股脑的背着她往前走,也是那样的雪天,寒冷刺骨,竟然没有倒下。像陈伟霆演的缉毒警察,不知道脑子是清醒还是不清醒,被砍掉手不知道疼痛,意志告诉他站着,还要战斗,还没结束。
周毅想抱住她,黎栗阻止住他,声音听不出调,“不用,我想看着前面。”
黎栗觉得,现在好像也没有什么事情,但就是感觉乱七八糟的,需要理顺一下,又不知道理什么,从哪开始,所以她把所有人推的远远的,包括她自己。
周毅默默的站在她身边,半个小时,就这样沉默着,闭眼……
闸门一旦开启,洪水便自由的奔放。
黎栗突然开口,“周毅,你就像这层层的青山一样,这么美好的一个人,身上蓬勃的生命力,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所以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有人拉你一起坠入黑暗的深渊,他们不行,我也不行。我讨厌那些黑你的人,也很讨厌我自己,时间长了,你也会讨厌的。”
周毅突然觉得不对,“你在说什么?”
黎栗没有一丝情绪外露,异常的冷静。
“我之前一直在推开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周毅答非所问,“你也知道你在推开我了?”
黎栗笑笑,然后说,“我不知道我现在的情绪为什么会那么极端,那么……那么反复,还是怎样。我只是觉得,我比以前更容易悲伤感动,但我同时真的渴望自己能够热烈的活着,比如,像你一样。可我这种活着又像是给什么人看,我也不知道证明给谁看……给她看我活的很好?可是为什么要给她看呢,她会看见吗?如果她看不见呢,我证不证明又有什么用呢,很乱……我感觉我自己像被扔进一个冰窟窿里,但我反而很享受这种冻住的感觉,就不要动,继续这样很冷很冷的感觉……”
周毅看着她说着语无伦次的话,他知道,她很难过,她的状态很差,差到不想求救,想要自生自灭,就这样腐烂掉。或许她已经救了自己无数次了,都没成功。
她说,“我永远没法释怀、无法忘记,永远没办法真正开心。每一天,每一天,心头上都像有一把剑一样,想起,它就会掉下来扎在我的心上,日日如此,反反复复。他们说人死了会去地狱,人间的生死离别是不是地狱其中的一关呢。我知道这样想不对,可我真的忍不住去这样想,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可怕,我讨厌这样的自己,所以你不会喜欢的。我不配,我更害怕,和这样的你在一起后,你会甩不掉我的,就像寄生虫一样趴在你身上吸血,然后你开始讨厌我,我会更加痛苦,所以不要有开始。人拥有再失去,会痛苦到极点,我已经体会过一次了,我不想再体会了。我宁愿我从来没有拥有过任何,没有。你知道吗?真的很可笑,太可悲了……她甚至,都没有收到过我的礼物,初中唯一一次的机会,被我错过了。她甚至,没有给我机会,为什么会这么突然呢,到底为什么呢……”
黎栗初中最后一年得了奖学金,她妈妈说,“最后一年了,妈有个想法。”
“什么呀?”
她妈说,“这钱给家里人买点东西。”
黎栗二话没说就答应,可能她是水瓶座,她觉得这么做很酷。可奖学金就那么点钱,家里人口太多,黎栗担心起来,她问道,“妈,这钱不够咋办啊。”
她妈说,“先给他们花,最后剩钱再给我买,不够妈给你补。”
黎栗当时没想太多,她也没什么好办法,便答应下来,“行啊。”
本以为她爸不会参加这种事,谁想到她爸欣然接受,拿着她的钱买了一套茶具和一盒茶,这便是她爸和她爷的礼物。
黎栗给她奶和她姥一人买了一件衣服,给她姥爷买了一双皮鞋,这双皮鞋,黎栗上研究生了她姥爷还穿呢。给她老姨家的弟弟买的玩具,最后只剩20多块钱,自己买了吃的,她妈什么都没有。她妈说,“妈不着急,还有以后呢,等你以后工作挣钱了,那时候别嫌弃你妈就行,带着你妈去旅游,去爬山去海边。”
可是,没有以后,没有机会,唯一一次可以孝顺的机会,这辈子就错过了。所以黎栗很后悔,为什么当时没有给她妈买东西呢。那套茶具可以消失的无影无踪,但给她妈买的话,她妈一定会好好保存,就像她姥爷,那双皮鞋穿了八年。
人生悔恨的事有很多,在她20左右岁的年龄,最伤最痛的,子欲养而亲不在。这个课题,对于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太过残酷。以后,黎栗人生中无论发生什么样的好事,对于她来说,喜悦有多深,悲伤和遗憾就有多深,永远呈正比增长,人生的那一轮月亮,这辈子,永远无法圆满……
讽刺的是,她妈妈总说一句话,“女儿,妈就希望你永远快乐开心,再厉害,你不快乐,一点用都没有,遇到问题别怕,乐观,开心,这是最重要的。”有时候黎栗在想,是不是冥冥之中注定了,所有她妈妈总是告诉她这样的道理,而不是别的。
上学的时候她读不懂“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当时看到这些诗词的时候,心里没有一点波动,毫无波澜。可现在不仅懂了,还做到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真的变成了欲语泪先流,变成了惟有泪千行,变成了当时只道是寻常。所以说,语文太难,大部分的学生怎么能理解语文书中古人所表达的情感呢,可是懂得了,也就懂得了背后的痛苦,那时,一定已经经历了什么。
在她十八岁后,她再也没有喊过妈。有谁能想到,有一天,不能说妈这个字,太可笑了,人生中原来还有这种事,想破头都想不到。妈这个字,承载了太多太多。东隅已逝。
她曾经心里的歇斯底里,没想到在今天演绎出来,沉默的爆发。周毅全身冰凉,手很麻木。
她说,“周毅,我连呼吸都是痛的,我可以不用呼吸吗?”
周毅听不得一点,脱口说出,像是覆盖住她上一句的话,“不行!我很喜欢你,我可以来爱你。”黎栗没有回答他,依旧看着前面,周毅有点发毛了,又问“可以吗?”周毅看着她的眼睛又坚定的问一遍。
黎栗的心像南方的梅雨季一样,灰暗潮湿,不断的下雨、下雨……。她的眼睛冷的像冰窟一样,“你看,和我接触,你现在也这样了吧。周毅,你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
她认命般的低下头,然后说,“其实……我不需要,周毅,我不需要,现在任何的这样爱对我来说都是一种依赖性的药,会上瘾,是一种病态,不是爱是利用,对你不公平。我现在只想静静地沉在黑暗的深海中,不用动,不用呼吸。你是属于热烈的阳光,你碰到我,会冷,我碰到你会化掉。我不需要,你也不应该有。我不配,更没有资格让你等,你明白吗?所以你就好好过你的人生,有喜欢的人,你就去喜欢,拿到大满贯去享受你的人生。我是一个未知数,什么都是不确定的。”
周毅知道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她已经把自己封闭在一个狭小的角落里不出去,一出去,随时会崩溃。他声音冷冷的,“你可以就这样默默的,看你自己喜欢的人和别人在一起?”
黎栗肯定,“我可以。”
“呵”,周毅低头冷笑,“你可以带着遗憾忍痛割爱,都没有勇气去爱,是吗?你这么做,图什么呢?”
她坦然的说,“不要这么功利吧。人活着又图什么,养花图什么,兴致来了唱歌图什么。喜欢就一定要拥有吗,这么说,我喜欢的太多了。山间的云,八月十五的月亮,初夏的风,柏林禅寺的千年古树,家人的团聚。喜欢的东西那么多,我不可能都带走,都放进我屋里子吧。周毅,我喜欢的人和物,我只要知道他们活着,而且活的很好就行了。如果,如果,跟我在一起,熬成了毒药,那就更没必要拥有了。有的花,必须要照到太阳才能活,可是人为了一己私欲,偏要把它挪到自己的卧室,阴暗,照不到阳光,吹不到风,然后死了,这样的结局就好吗?还不如,我每天累的时候,到阳台转一圈,浇浇水,看看它,就够了。你对于我说,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你要是幸福,我真的会很开心,因为你这样的人,就该这样,这才公平。我看不到前世因果,只能看到今生,所以今生的我,希望今生这样的你能够开开心心的、无灾无难的过完一生。”
周毅感觉身体被钉子钉住一样,身体麻木,情绪疼的在涌沸。他想保护她,可她以她的可怜当筹码,该怎么办呢?
“可是,我的幸福就在眼前,你从来没问过我的想法。”
黎栗不吭声。
“我就是愿意呢?”
黎栗甩掉他的手,说,“我不愿意周毅,我不愿意。我知道我以前什么样,所以我不能接受现在的自己和你在一起。”
周毅听不得一点这种话,人怎么可以这么贬低自己呢。他语气诚恳的安慰道,“我从来没觉得你不好,在我这也根本不存在配不配。我知道你需要时间,我只会等你,你懂吗?我只喜欢你。我们在灵隐寺的时候说好了的,有菩萨们作证,有济公作证,他们都看见了,你也答应我了。”
黎栗转过头去,“走吧。”她又在逃避,偏偏周毅又拿她没办法。
爱情,有错过,有兜兜转转。你勇敢时我自卑,我自卑时你勇敢,最好的他和她永远在不同时空。所以,爱要坚持,等到自己和自己和解的那一天,等到他或她和解的那一天,等到同步的那一天……
下山的时候,周毅突然问她,这是他最后的筹码,虚无缥缈。“你的承诺还算数吧。”
黎栗不吭声,周毅觉得彻底凉了,一把拽住她,不让她走。没想到,黎栗竟然还在偷笑。
“你吓死我了,自从你在山上说的那些话,我这心里就没着没落的,你还笑?”
黎栗晃着他的手,“哎呀,逗逗你吗?”
“这可不兴逗!”
能看出来,黎栗面目舒展了好多,卸下了很多东西。
“算不算啊?”周毅一定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当然算了,你放心!”
周毅这颗空中悬着的心,终于可以落地,于是又哼起歌,“我想就这样牵着你的手不放开,爱能不能够永远单纯没有悲哀,我想带你骑单车……”
如果不是周毅今天这样的坚持,黎栗又会被打回原形。
她的病情一天天在好转。
【我这样胆小慢热的人,需要别人千百次的主动和回应,才愿相信那是真的。】——余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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