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州城郊外一处荒山脚下,交洺驿驿卒收拾好了空房,招待长宁来的差役们住下。
驿馆地处偏僻,没有其他人,差役们虽在外公干不受约束,但也知晓分寸,按规矩住了三间下房,却另让一间中等厢房给押送的人犯住了。毕竟收了人家的好处,又有上峰指示,轻易怠慢不得,只将这犯人一路舒服送去灵州便是。
差役并未给犯人带枷,只将房门关好便各自休息去了。
犯人伸了个懒腰,一屁股坐在案前吃起饭食来。
即使坐在马车里,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颠簸了一整天,她实在是有些累了。天色渐渐暗下来,困意忍不住冲上头,便草草吃了几口埋头睡下,心里盘算着还要多久收到大赦的消息。
横竖替人扛了过,人自会为她解决后顾之忧。她才不会去真的去灵州那个荒凉贫瘠的鬼地方磨日子。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意地摸了摸随身带的包袱,里面装着十来张盐田地契,这既是后半生吃用不尽的聚宝盆,更是日后上京问路扣门的凭证。
有这个在手上,只等皇帝登基四十周年大赦天下,便能以无罪之身回乡做个富甲一方的田舍翁。日后再给不成器的女儿花钱买个太学出身,走路子谋个寄禄衔,也算是这番牺牲之后该得的报酬。
想着想着,眼皮越来越沉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再次醒来,天已经黑透了。依稀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也只缩在窗边这小小的一域,驱散不了屋内浓积的黑暗。
她翻了个身,只觉脖颈处一阵锐利的疼痛:“你···你是谁?”
“我是你的报应!”
尖刀撕裂肌肤,下一秒就要划破她的喉管。强烈的求生欲使她迸发出巨大的力量,一脚便将那人踹过一边。
她紧紧捂住脖子上流血不止的伤口,滚下榻挣扎着往门边去。那人反扑上来抓住她的发髻便往后拖拽,再次将匕首横在她脖子上。
巨大的恐惧激起了她的力量,出于本能地紧紧抓住那人的手。那手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强劲粗壮,反倒有几分瘦弱。定睛一看,对方不过是个半大少年,尽管奋力想要钳制住她,力气其实有限。
经历过种痘活下来的梁女无论体格还是力量与男子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对付一个少年更是绰绰有余。
果然相持之下,少年渐渐落了下风。
眼看对方要被自己反制,她不由狞笑道:“你这贼獠,毛都没长全还敢来杀老娘。现在谁是谁的报应,嗯?”
少年双目赤红,喷涌出炽烈的仇恨,低哑的声音如来自地狱的鬼魅般嘶鸣:“涂晦,镜湖村的鬼在看着你呢·····”
她闻言大骇,手上力气一松,被那少年抓住机会将尖刀狠狠捅进她的心窝,赤红喷涌,血溅三尺。
眼见仇人倒在血泊中垂死挣扎,少年使尽最后的力气爬上去,死死咬住她的脖颈。
前平南县令涂晦,死了。
少年长喘了最后一口气,松开仇人的脖颈,慢慢合上眼。
那一天,阿娘兴高采烈地告诉他从此不用再饿肚子了,还做了新衣服与他穿。新衣服多好啊,又轻软又暖和,温柔熨帖在他每一寸皮肤上,就像来自阿娘的吻和拥抱。就是···这样的感觉。
多好啊,再也不会挨饿受冻了。
希望下辈子也不会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几人进来探了探地上二人的鼻息,将涂晦的尸首和剩余的迷药一道抛进水井。然后扛起少年,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暗夜中。
栖风渡口,一只不起眼的小船停在码头,随着水波上下悠悠起伏。曹识微舍了一贯帕头襕袍的装扮,只戴着一领布折巾,用纱巾遮着脸,站在船头看庶仆清点行李。
秋风乍起,轻薄的夏衫已不合时宜,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庶仆忙取来一领披风给她披上:“监察,江边风大,莫要受凉了。”
“我已不在台中任职,你还是称我一声娘子吧。”
庶仆恍若未闻,只仔细地替她系好披风的系带。
离京前,曹识微曾往御史中丞冯葵处辞行。冯葵除了表达惋惜之情,便是旁敲侧击打探她手中证据的下落。至于曹识微如今怎样,将来如何,冯葵丝毫未曾提及,似乎也从未有所考虑。
冯葵尚且这等态度,御史台其他人的态度可想而知。
转任告身一下,曹识微的公房一夜之间便被清理干净,属于她的私人物品完好无损地被送往私宅。一道送来的,还有这名忠心耿耿的庶仆。
既如此,倒省了大家许多事。
栖风渡口在京畿郊外,码头偏僻,水道狭窄,甚少有船往来。
等一切妥当,船夫正欲起锚,却听远处有人高声呼喊:“曹监察留步!”
待到了近前,曹识微看清来人,不由惊道:“怎么是你?”
这人正是几年前被曹识微弹劾去职的前任平南令朱淞:“哈哈,在下一年前使钱托人谋了个将作监录事。不过是从九品上的微末小官,平时无事也可不去。监察自然没有见过在下。”
她边说边从肩上解下一个包袱:“在下去年得了件好裘袍,一直收在箱里没有穿过。入秋渐凉,监察到朔州去正好用得上。还有些自家烤制的肉干,穷乡僻里歇脚时尚可充饥。监察莫要嫌弃。”
曹识微接过包袱,心中五味杂陈。
想当年自己破格拔擢入台,深得上官赏识、同僚羡慕。巡察江南,百僚畏惮,哪里将区区平南县令放在眼里。
“我虽已卸任,但自认当年并不曾办错,也无愧于录事。”
朱淞豪爽大笑:“难道监察以为在下是来看笑话的吗?那真是看扁人了。”
“你是因我弹劾才获罪罢官,你···不恨我吗?”
“居官难,居宪司又难,治罪夺职而人弗怨,此尤难。监察职责所在,在下何怨之有?”朱淞真诚而坦然:“不瞒监察,在下举制科入仕,待迁任平南令时,早已对官场仕途心灰意冷。离了那里倒也得其所哉。”
“录事主政一县时不过三十岁,何故如此消极?”
“别人不知道,监察也不知道吗?这些年仕途通道被皇亲国戚、勋贵世卿牢牢把持,连以清流自称的士人也衍出了同门、同乡、同年等等各种关系。要想穿过这一线天,大小官员只得择群站队、争相巴结,唯恐落于人后。说来惭愧,在下当初托了豫郡李氏的门路,能到平南任职已是压箱底的极限本事,更无往上的后劲。原以为平南远离云水腹地,安分守成也不是难事。却不想·····”
“却不想这平南县竟是个污臜泥坑。”曹识微苦笑着替她说下去:“租捐赋役加征不绝,村野之民以有田为祸,弃田流亡者甚众。更有缙绅士宦仗势侵吞丁田、晒贩私盐。州府不顾县里艰难,只一味摊派压榨,竭泽而渔。纵然赋税欠账如滚雪球一般累积成巨,历任县令不过玩个击鼓传花的把戏。待传到你手里已是积重难返,无力回天了。”
“看来监察都知道了。在下在平南时,盐田实际亩数就已超过朝廷勘定的数倍,遇盐司来查,便往田中放水没过田埂,伪装成沼泽滩涂。横竖使钱打点过,每次来人不过略看看便走了,一直相安无事。”
“这些私盐田绝大多数都是被各方侵吞的丁田,那些财势人家或是购来死契农奴,或是诱拐流民至田中劳作。在下深知若助长此风,终有一日平南将无良田可耕,租赋只能靠加征临捐杂税填补,于百姓而言无异于敲骨吸髓。这样下去迟早要闹出大乱。”
“于是在县中力推检地括户,虽勉强收回了百余亩丁田,也因此得罪了很多人。收回来的田因被盐卤泡过不能复耕,沤肥治土需要一大笔钱。县丞同主簿借口账目过不得勾征不肯开支。在下也想过在县中募捐,士绅富户俱冷眼袖手,不肯捐分厘。这些田收回来若不能分给良户耕种,检地括户一事便再难推行下去了。万般为难之下,只得挪用了修湖堤的钱。”
“当初我在平南时,你为何不说?”
“既陷泥淖何谈清白,挪了便是挪了,本无可争辩。满天下哪里没有豪族侵吞田地、穷民弃土而逃之事?只要赋税征缴如数,谁还会多问一句是如何收来的?反倒是这私盐之事要命得紧。敢问监察,若当时得知此事,是否会上告朝廷要求彻查?”
曹识微毫不犹豫地回答:“会!”
“在下怕的便是这个。前番检地括户已将县中有头脸的得罪得差不多,监察来巡,她们不曾煽风点火、蓄意陷害,已是在下平日谨慎小心,没落下把柄的缘故。更何况侵吞挪用公帑最坏不过撤职罢官,回乡种地。要是私盐这事被监察翻出来,恐怕在下就没法活着走出平南了。”
曹识默然无语。
秋江水寒,密云低垂,船夫已摇着橹桨,催促快快启程。
朱淞长叹一声,折下一根柳枝郑重地递给曹识微:“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愿监察此去平安顺遂,早得昭雪!”
曹识微颤抖着揭开纱巾,露出被火燎伤疤痕密布的面容:“我这副模样,还能在朔州有个栖身之处已是圣人格外开恩。穷途之人,蒙君不弃前来相送,此心此情,微感铭五内。”
朱淞大恸,紧紧握住她的手流泪道:“监察···大梁···辜负了你。”
“为官十数载,何曾料到今日因果。”曹识微隐去热泪,回身自船中取出一个铜锁匣:“蒙君馈赠,无以为报。录事将来若遇难急之事,可将此匣交与御史大夫米素。”
“监察为何不自己留着以备万一?”
曹识微轻轻摇头:“我用不上了。”
朱淞只好接过匣子珍重地放进怀中:“那在下便替监察保管着。”
马蹄疾驰,一名青年男子骑马飞驰而至,停在她二人身旁。
“尊驾可是曹识微曹监察?”
“你是?”
“在下乃大齐秦王属下,奉命前来为监察送行。”男子呈上一个沉甸甸的包袱,听清脆的声音便知是一包金银之物。
曹识微冷道:“既是外番,怎敢堂而皇之与朝廷官员结交?秦王好意,在下实难领受。”
男子并不生气,笑嘻嘻收回包袱:“在下唐突了。”复又转向朱淞:“敢问尊驾是?”
“将作监录事朱淞。”
男子微笑颔首。见曹识微不纳金银,便从马上解下一柄剑来:“秦王赠予监察防身。”
曹识微本欲拒绝,朱淞却在她耳边轻声道:“齐剑轻便锋利,监察留着防身也好。”
曹识微只好勉强收下,也不道谢,拔出剑看了看,又收回鞘中。
男子看她接了剑,便翻身上马,拱手告辞而去。
半月后,曹识微于赴任途中意外坠船,溺水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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