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朔方与河北

临近元正,各镇节度使陆续抵达长宁朝觐天子。因正逢女皇登基四十年,负责大典的礼部特别遣员至各节度使处通报流程安排。能在女皇及满朝文武面前好好出一番风头,大帅们自是十分配合。

大典前一日,长宁明德门通往皇城朱雀门的天街洒扫一新,每隔十步便有两名金吾卫府兵分别持庆典锦旗、仪仗守道,道旁用黄布围挡,一队队羽林卫骑着马来回梭巡,时不时将兴致勃勃前来看热闹的百姓驱至围挡后。

朝觐入城仪式开始前,陈慎在天街旁的裕景楼下了车。这里本是一处茶肆,因位置、环境、茶品俱是上佳,渐渐成为长宁达官贵人们极爱光顾的所在。楼上几间雅室从不对外开放,只供一些特定的客人使用。至于来了这里到底是品茶还是做别的,倒无从知晓了。

陈慎在临街的雅室坐下,推开窗向下看去。此时道路两旁已是人头攒动,说笑声、呼喊声、叫卖声,甚至为抢位置大打出手的叫骂声,像炸开了一个巨大的马蜂窝一般嘈杂混乱不堪。

“女人就是爱凑热闹,到了哪里都是一样。”常胜探出头看了看,被这巨大的吵闹声吓得缩了回来。

“临近街边的地方当然是这样。”陈慎举手间拉扯到未痊愈的伤口,不由皱眉:“我不便在皇城露面,在这里反而看得更清楚。”

主仆二人正说着,只听自明德门外远远的传来礼炮声,各镇节度使开始入城了。

“你果然在这。”

道祯穿着轻裘氅站在门口,笑吟吟地对陈慎道。

“你怎么来了?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在朱雀门伴驾吗?”

“嗐,那有什么意思。明天才是正日子,且让我躲回懒吧。”

道祯将裘氅扔给常胜,在陈慎身边坐下,关心地看他:“怎么样,伤好些了?我送去的药你可都用了?”

“多谢关心,药很好。”

“你受伤的事没几个人知道,放心吧。”道祯看向窗外:“这个位置倒好,看得清楚。”

她身上犹裹着严冬的寒气,脸上冻得通红。陈慎不由问道:“天寒地冻,出门怎么不坐车?”

“骑马更自在。”

陈慎知道她特意溜出来陪自己,感动之下,情不自禁握了她的手:“这样凉,还把厚衣服脱了。”

他的手温暖干燥,修长的手指轻轻交缠。道祯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只强作镇定地回握了他的手:“不冷。”

窗外的喧闹仿佛都在这一刻停止了,耳边只余彼此的心跳、呼吸,还有一番欲说还休的心事。

两人就这样静静坐着,直到军鼓号角声由远及近,绣有“朔方”“唐”的大旗出现在眼前。

“这是大梁第一重镇,朔方。”

只见队伍前部是仪卫骑队,最前列是画鼓吹骑四对,手持鼓、角等乐器。后面跟着武骑五对,身着披甲,分执旌节一对,五方旗四对。再有文骑五对,浅绯、深绿服色不等,是藩镇幕府中的衙官。主帅身边6名朔方亲兵各自执旗分列左右。身后则是衙前兵马使3骑,戴花毡帽、手持仪刀的银刀官4对,最后是引驾押衙2骑。

朔方节度使检校司空兰庭郡公唐奉贤身着戎装,骑马走在队伍正中。她五十上下年纪,脸庞方正,鹰目狮口,虬鬓浓密,十分威武。

唐奉贤乃陇南唐氏宗主,袭了郡公爵位,节度使一职不过遥领而已。她长居京中,军中一应事务俱由属下打理,至多一年去视察一两次。此次礼部特地拜请她以节度使身份率朔方军入城,才得以见她戎装示人。队伍后部是朔方亲卫组成的方阵,俱是高壮威武,甲胄鲜明的青年女子。方阵左右还有10骑重骑随行,连人带马俱披玄甲,头戴重盔,手持缨枪或长戟,令人见之胆寒。

“朔方军驻扎边境,防范北齐,拱卫京师,素有“北门”之称,是大梁最精锐的边军。当年朔方节度使唐忠嗣拥立英祖有功,陇南唐氏得以跻身世勋,累代袭爵,节领朔方。为了制衡河北,朝廷先后自朔方衍生分置凤翔、泾原、邠宁、昭义等镇。身处河北腹地的义武亦与朔方颇有渊源,现任节度使也出自陇南唐氏。”

道祯全无往日散漫模样,紧紧盯着唐奉贤及朔方军,目露肃杀。陈慎握住她的手不由紧了紧。

凤翔、泾原等朔方系的节镇之后,长街始处出现一面“武宁”大旗,仪仗、骑兵、步兵俱着铜盔铁甲,明晃晃映在日头下,照得人睁不开眼。

道祯忧色稍减,复对陈慎道:“中原三镇忠武、宣武、武宁,为防河北诸镇袭扰江南而置,其中又以武宁实力最强。中原三镇节帅历来由朝廷任免,不似朔方、河北系那般盘根错节。对了,武宁还有大梁最强的水部。”

在中原各镇后,便是河东、河中、河南等关中节镇,与潼关、同州等京畿戍镇。

陈慎有些疑惑:“既是太平时节,朝廷为何要设置如此多的藩镇?”

道祯指向远处:“此其所以然也。”

陈慎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一面“范”字绛红底大旗迎风招展,旗下仪仗除鼓、角手外,还有十二名身着彩衣的舞者和乐手。武骑亦多两对,分别执斧钺锤槊等兵器。随扈亲卫俱挎刀负弓,所执之旗飘七带,杆首饰圆铜顶。花帽白靴的银刀官亦增至6对。与先前诸镇以步兵为主,骑兵从旁护卫不同,军阵中全是牵马步行的轻甲骑兵,长枪方盾重骑兵在阵旁护送。

主帅是个肥头大耳、腰圆膀壮、满脸骄矜的年轻女子,昂着头掠过人群。

“卢龙,河北诸镇之首。”

道祯满是鄙夷:“范少阳那老不死果然没来。这个是她女儿范太初。既生此豚犬,栓在家中看门也罢了,还送来长宁丢人现眼。哼,看着吧,等范少阳一蹬腿,朔方定会宰了这肥猪祭岁。”

陈慎奇道:“诸镇阵中俱是女子,为何独河北是男子呢?”

“百余年前,英祖以女主之身践祚,河北诸镇以卢龙范朝义父子为首起兵作乱,拒绝效忠女主。虽败给朔方不得不归降,但河北从官军到百姓都对范氏感情颇深。兵败之日,范氏父子自刎而死。英祖为稳定局势,允许卢龙、魏博、成德三镇世代供奉范氏父子并保留旧制。所以河北才是现在这样忽男忽女,阴阳不分的样子。”

“可当时渡江侵掠的梁军···”陈慎猛地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军中亦多是男子啊。”

“我们大梁女子能熬过痘症活下来已实属不易,自然较男子更为珍贵,哪能尽数充入军中!所以节镇牙兵、折冲府府兵俱以男子充当,最多也就到个夫长。军中校尉以上军职,以及各卫翊府兵、亲兵、近卫等则只有女子堪任。河北牙兵历来是父子相承,即便女子亦按风俗种痘,还是不肯放下臭规矩,动不动就要循河北旧事,所以由他们去了。”

“以镇制镇固然有效,但长期下来亦是尾大不掉,对朝廷不见得有利。”

道祯无奈地摇头:“还不是为了分散实力,相互制衡。毕竟人一多,往里掺沙子也就容易了。”

雅室的门开了,汴儿伸了个头进来:“听说那边派人在寻大王,得走了!”

道祯懊丧地道:“我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做什么非要我大寒天去门楼上站桩!”

即便百般不情愿,道祯还是被汴儿满儿催促着推了出去。待换了衣服骑上马,她专门绕到陈慎窗下,仰面笑道:“晚些我再来找你说话。”

陈慎笑着点了点头,目送她策马远去。

元正日,四更时分道祯便被琴朝唤醒,睡眼惺忪地坐在榻边。

有小宫奴捧了洗脸水来,琴朝服侍道祯洗了脸,然后替她换上只有祭天才穿的冕服。先以玳瑁簪束发,冕板前后各悬旒珠七串,两侧用青丝带悬挂玉充耳,黑色上衣绣五章,领缘绣吉相花,红色多褶大裙绣四纹,腰间束大带系蔽膝,悬挂剑、双佩,佩戴四色丝绦绶带,脚上则是红袜赤鞋。

这一套穿上来十分繁复,琴朝不由感慨:“这样隆重,下次再穿就要等册王君了。”

道祯半闭着眼不知在想什么。满儿端上托盘,里面盛着几碟精致点心并菜肉羹。琴朝用箸勺喂给道祯吃了,整理停当,才与满儿一左一右扶着道祯出门。

汴儿早将配着翠盖徽记的车舆备好,前头是打着仪仗的右卫翊府兵开道。直出了安福门绕上天门街来到皇城正门。左右金吾卫、左右监门卫府兵俱换上了櫜鞬服,额佩红带,肩挎弓矢,威武凛然。门前已聚集了许多官员,各按品阶穿着冕服、爵弁服等,与相熟的同僚同年聊天。着法冠法袍的御史台官们也难得面色和缓,单独聚在一处低声交谈着。

有眼尖的小官见英王仪仗远远过来,赶忙招呼同僚让出位置来。不久恭王和久未回京的瑞王也到了,道祯与两位姐姐互见礼罢,又携了手问些近况不提。

吉时到,皇城内传来悠扬隆厚的钟鼓声。三姊妹忙在宗室长辈的身后列队站好,待皇城门缓缓打开,伴随着礼官唱诵缓步踏上玉阶。

梁国上下如此盛装的机会实在少之又少,文武官员们走路都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慎失仪出丑。加上打头的又是比女皇辈分还高,已迈入八十高龄的安国平王和镇国豫王,整个队伍行进速度之慢可想而知。

年纪大的倒罢了,宗室小辈和年轻的官员们有些不耐,趁着离明正殿还有很远的距离,或不停抬头张望,或低头与身旁的人聊起天来。只有引路的通事舍人急得满头汗,恨不能伸手架起几位老大王快些走。

道祯跟在两位姐姐身后慢慢挪着步子,听她俩聊些蜀地风俗人情,甚是有趣。眼见平王豫王和几位年高宗室走得气喘吁吁,步子越来越慢,不知从哪蹿出来几名戴高山冠的内侍,左右搀扶着几位老大王便走,队伍的行进才渐渐加快。

在司礼悠长的唱诵即将结束时,宗室及文武百官总算按时到达了既定位置,各按昭穆品阶站定妥当。

“还以为冒玉宝那老狐狸不管事了呢。”瑞王悄声对恭王道。

“老狐狸耳聪目明着呢。”

道祯挺直腰板站在队列中,在广袖的掩护下无聊地抠着手指。

玉陛上,除了千牛备身外,紧靠着女皇和皇夫的便是内侍监了。内侍监冒玉宝正在御座旁侍立,白净的团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微笑,微眯着眼,姿态恭敬顺从。

她是女皇自幼的伴当,手握神策军,心思深沉,圆滑玲珑,存在和影响力不亚于皇夫,却很妥当地将自己隐藏在女皇的身影之后,限制在皇城之内。对东宫和诸位皇女,她都维持着平衡,从不表现出好恶偏向。在这样的场合下,女皇的亲生女儿们站在玉陛之下行君臣之礼,而她却离得更近。

殿外一群服色各异的人在通事舍人的指挥下在凤尾道处聚集列队。梁国周边南狄、赫利、安戎等异族所建之国早在英祖时就已覆灭。英祖在长宁城外辟了一块地,将亡国王室圈养起来,以自由为代价换取封爵和供养,教这些王族一代一代忘记国破家亡的屈辱,心安理得地享受优越的生活。

陈慎手持金节,领着两名副使走在队伍前列,紧跟着引路的通事舍人,从一旁候召的士子队旁经过,引来一阵好奇和议论。

“快看,那就是齐国使节!”一名少年士子难掩兴奋。

“曾在闻喜宴上和顾八叉对诗的那个吗?”

“正是!居然如此年少俊秀!”好色乃人之本性,饱读诗书也不例外。

一个年长些的士子语带讥讽:“有才有貌又如何。齐国屡战屡败,结城下之盟送来的质子,说不准就是来和亲的。”

“一朝落败,百世称臣,向天朝上国纳贡献子,理所应当。”

此言一出,附和之声四起。两名副使闻言俱面有惭色,陈慎却不为所动,依旧神情庄重,仪态翩然,在通事选人的引领下踏上凤尾道,伴随司礼的唱诵声缓步拾玉阶而上。

“元正之祚,万方来朝。”

陈慎执节来到玉陛下行礼如仪,两位副使分别呈上国书及岁贡礼单。礼官唱后,他亦高声颂道:“元正上日,景福维新,四海清平,国祚昌隆。”

女皇身着衮冕在御座上端坐,面容隐在旒珠后,如远古神祇般神圣不可亵渎。自入冬后一直在病中的皇夫被华贵的袆衣和冠冕衬托,倒少了几分病态。只有太子神采奕奕,志得意满站在玉陛下首位,与宗室和群臣拉开了距离。

门下侍中任之骞代女皇答道:“山河同天,和以为贵,齐皇有德,共举太平。”

陈慎随着司仪的指示,对女皇行叩拜之礼。起身时,眼角余光扫过离玉陛最近,庄重华贵、肃然而立的人群。一个身形娇小的少女微侧了脸,从旒珠后露出清澈灵动的双眼深深地看他。

还是这样不守规矩。陈慎的唇角不自觉地上扬,原本在心底交织灼烧的愤恨不知不觉被这目光冷却,只剩下黏重的无奈和自苦。

“好去。”门下侍中再次代女皇道。司礼又唱颂了一段文藻华丽的骈词送陈慎退场。

此时通事选人已带着士子们在殿外朝贺,山呼万岁,声彻云天。随着司礼最后的唱颂,鼓乐齐鸣,大典结束了。

殿内殿外宗室百官依次退场。女皇与皇夫也回便殿更衣。

走出大殿,寒风凌冽,呼气成冰,道祯却觉得被冷风一吹,原本被繁文缛节扰得有些混沌的头脑清醒了许多,便驻足在凤尾道旁的栏杆向下俯瞰。

此时陈慎已走得远了,挺拔的背影随着远去渐渐缩成小小的一点。道祯用力眨了眨眼睛,直到实在看不见了,才在满儿的轻声催促下去后殿更衣。

刚转身却见太子也站在正殿外向远处眺望,身边站着她的心腹,太子詹事邓景隆。邓景隆阿谀地弓着身,不知在说些什么。太子则微倾了头,从低垂的旒珠后露出脸来,亦满脸是笑,只是这笑底色狠厉,令人莫名生寒。

邓景隆见道祯向这边看来,忙停下话拱手行礼。太子也看了过来,目光如鹰隼般锐利。道祯并不想与她纠缠,只淡淡地行了礼,便带着满儿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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