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国建州府平南县有一户姓卫的中等人家,祖上做过小官,攒下一些家底,日子还颇过得。
卫家有一子名珣,以貌美贤良著称。家中对他期望颇高,一直想留着他寻个适合的亲事,眼看年近二十也未曾如愿。
去年初,平南县新迁来一户姓应的人家,当家娘子乃是吏部挂号的黄衣选人,东阳应氏中徵房出身,亦是建州刺史族亲。自迁来以后,南平县上至县令下至乡里,略有头脸的都纷纷上门拜会,一时门庭若市,热闹非同一般。卫家亦有意结识,奈何身无长物又无人引荐。
一天,卫家郎君尹氏带着卫珣去给舅父做寿。尹氏的舅父早年入侍平南田氏,这田氏祖上曾任过州官,一二代子孙读书不成,反倒在田产经济上颇有手段,又不知如何与负责宫廷采办的皇商薛氏攀上了关系。虽落了末流,但背靠祖宗余荫撑挺门户,又巴结时下当红挣下豪富家资,田氏在平南县俨然是数一数二的人家。
尹氏舅父虽是侧室,但正夫早逝并无生育,膝下男女俱是他亲生。田氏家主过世后,女儿们对他尤为孝顺尊重,日子过得十分体面。
尹氏父子刚在门前下车,便被表姊热情地迎进正堂。尹舅父穿着为寿宴做的簇新绸缎衣裳坐在堂中上首,见母家小辈来了,不由喜笑颜开:“是阿仲来了,快来我身边坐。”
尹氏听得舅父唤自己乳名,忙快步上前见礼,随后又拉了卫珣给寿星磕头。
尹舅父眯着眼看了看,不由赞道:“这是阿珣吧?长这么大了!”
尹舅父伸手拉过卫珣来细细打量,见他生得俊秀过人,谈吐之间又温柔和顺,不觉大为满意,笑着对一旁的女婿陈氏道:“这可把我们家里那几个比下去了。”
陈氏陪笑道:“满平南谁不知道卫氏出了个大美人,求亲的快把门槛踩破了。要不是我们家大的大,小的小,就凭这份亲戚也决不能便宜了别人!”
有这样出色的小辈,尹舅父心里格外舒坦。又听陈氏道:“三日后应选人要在静池摆宴,遍请县中有名姓的人家,涂县令也会赏光赴宴。不知卫家可收到邀帖了吗?”
尹氏忙道:“我家并不曾收到。”
“既如此,表弟便带着阿珣随我一道去吧。阿珣大了,带去见见世面也好。”
尹氏大喜过望,连连称谢。
等寿宴散后,四下无人,尹舅父方问陈氏:“三日后应家的宴席,你为何要带上阿仲父子?难不成是为了那件事?”
“阿爷,小婿这几年走亲访友,见了不少人家年岁相当的少郎。加上我们家这几个,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卫氏二郎。听说应家有意在平南寻合适门户结亲,只是那位小娘子眼高过顶,非绝色不可,看了个遍也没有中意的。若卫二郎不中用,那别人就更不用指望了。”
尹舅父无奈道:“应氏和薛氏都不是我们低微门户能惹得起的,我知道你们夹在中间为难。当初既做了这桩生意,如今也是骑虎难下。阿珣有这个福气更好,若应氏瞧不上,你们还当另做打算。”
“是,小婿也只是碰碰运气。”
尹舅父见女婿如此说,便不再多言。
应家趁着春光大好,将宴席摆在县城外一处依山而凿,引闽水灌注而成的静池旁。
尹氏带着儿子下了车,见来客俱是县里有名姓的人家,不免心中惴惴。但展眼一看,这些人家带来的少郎没有一个能与自家儿子相比,这才稍稍心安,直挺了胸与人攀谈起来。
与父亲不同,卫珣对这样的场合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只因有相熟的少郎私底下约好了今日相聚玩耍,这才同意随父亲前来。
待与伙伴见了面,有人提议趁开席前坐船去池中赏菱。卫珣也跟着上了船,选了舷窗边的位置坐下,轻轻闭上眼。
迎面而来的微风送来满池菱叶的清香,成片的皙白花朵漂浮在水面,远远看去如云似纱,甚是清丽。
不知何处传来女子的歌声。船上其他人都在猜枚做戏,没有人注意,只有卫珣被歌声打动,生出几分好奇,顺着方向向远处张望。
一叶简陋的采菱船停在菱丛间,船上有一名衣衫破旧的少女正俯身修剪密密压压的菱叶。她一边劳作,一边清唱,歌声婉转动人。
歌唱间,少女无意抬起头,见远处驶来一艘装饰华丽的绣船上,却有一名蓝衣少年正望着自己发呆。
少女并未躲闪,而是大方地朝他笑了笑,如手中初绽的菱花般纤秀清新。
卫珣心下大乱,却怎么也移不开视线。
不知对望了多久,直到船靠岸,他仍有些神思恍惚。
同行的少郎见他这样,不由奇怪道:“你这是怎么了,丢了魂似的。”
“刚才···池上采菱的是···”
“你说那唱歌的女子?一看就知道是附近的贱户,大约收了谁家的钱来静池种菱角的。你问这做什么?”
正说着,一个锦衣女子款款出现,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说话的少郎一见到她,立刻红了脸,端正地行礼。
女子含笑还了礼,却对卫珣道:“这位却眼生,想来不曾拜会。敢问少郎尊姓?”
同行人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卫珣并不认识她,只出于礼貌回答道:“小子姓卫,家中行二。”
“原来是卫二郎。”女子笑道:“果然名不虚传。在下应诜,字文繁,东阳应氏,行十六。”
见应诜一眼不错地盯着自己看,卫珣心中不悦,微微侧过身,找了个借口便拉着身边人走开了。
待离了那地,交好的少郎方惊喜道:“听说应氏娘子年过二十尚未婚娶,先前只道是家世好,眼光高,原来本人竟也这等美貌,满平南怕是只有你配得上。”
“你既说她家世好,自然有门当户对的人家来配,哪里是你我能够得着的。”卫珣并不以为意,心里只想着先前那采菱少女。
“二郎,她还在那边看你呢!”
卫珣回过头,却见那应诜仍站在原地,朝自己微笑着。
这日,尹氏正在家中闲坐,忽听下人报田家郎君来了。尹氏忙去前堂迎接,见陈氏春风满面,一见面便大喊:“大喜啊,大喜!”
“姐夫这是···”
“我就说你家阿珣是个有大福气的!”陈氏喜不自胜,仿佛这喜事落在自家一般:“今日应家来人,话里话外都在打听阿珣。我吩咐下人使了些钱,应家执事松口说是应小娘子看中了阿珣,非他不可。小娘子虽是家中二女,但长姊自幼病弱连床都起不来,今后这偌大家业还不时得她来承继!”
不等陈氏说完,尹氏早已两眼放光,喜得直跺脚:“哎呀,这怎么当得起!”
“表弟,从今日起可不要随便带阿珣出门了,就等应家派人上门便是!”
果然如陈氏所说,五日后,应家遣媒妁往卫家提亲,卫家自是百般愿意。随后便是纳采、问名、纳吉等流程,到了行纳征之礼那天,应家抬来的聘礼足有一百八十抬,卫家门庭内外堆金砌玉一般,轰动了整个平南县。
卫家因这桩亲事一跃成为平南县炙手可热、人人称羡的人家,卫氏夫妻整日忙着各种交际应酬、人情往来,谁都没有注意到卫珣却日渐忧愁憔悴下去。
一晃便是中元节,平南县所有未婚男子都在这晚与相熟的亲友相约放灯。往日一入夜便悄无一人的镜湖边挤满了放灯祭告的人,还有来得晚的人家提着木桶挽着竹篮,四下寻摸空位。
卫珣在静池边胡乱放完了手里的灯,与同来的表兄弟找了个借口,便趁着人多混乱,在夜色的掩护下偷溜进附近的山林。
爬到半山,穿过密林,就看见那个朝思暮想的纤瘦身影等在月光照耀的崖边。
卫珣加快脚步走上去,迫不及待将她拥在怀中:“阿绫,我好想你!”
阿绫转过身来,满脸都是泪水:“珣郎···”
“阿绫,我想好了,我们一起走吧!离开这里,去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也可以和你们南狄男子一样下地耕种、养家糊口。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做!”
“可是···”阿绫惊吓不浅:“我是贱户,若被人发现我私自逃离原籍,还与良户男子···”
“若是不逃,你能眼睁睁看着我与那应氏娘子成婚吗?!”卫珣抱紧阿绫痛苦地道:“要我和不爱的人过一辈子,还不如这一刻就死了···”
“不!”阿绫哭道:“我既知道良贱不能通婚,却还是招惹了你!事到如今,我自作自受也罢,可我不能···不能害了你!那应氏娘子对你是真心的,以后她一定会对你好···你就忘了我吧!”
卫珣不敢置信地看她:“难道你要放弃我吗?”
阿绫拼命摇头:“不,珣郎,你听我说!”
“我意已决,无需多言。三日后,我还在这里等你。如果你不来···那我便从这崖上跳下去!”卫珣松开阿绫,决然离去。
阿绫失魂落魄地下山来,刚进村里,就见自家茅草屋前围着许多人。阿娘带着年幼的弟弟蜷缩在一旁,阿爷则跪在一个青年女子面前连连磕头。
见女儿回来,阿爷哆嗦着起身,一把扯了她的衣服同跪下哀求道:“这贱人也是一时糊涂,从今日起小人定当严加管教,不准她出门一步!还求贵人高抬贵手,莫与她一般见识!”
女子冷冷地打量阿绫:“抬起头来!”
待阿绫抬起脸,女子见她姿容平平,不过略有几分清秀,心中满是失望不甘:“真是糊涂!”
她捏住阿绫的下巴,语带威胁:“自今日起,若再让我知道你与卫二郎私下见面,我便烧了你家的茅屋,赶你一家去做苦役,明白了吗?”
阿绫沉默不语,阿爷急得连连叩头:“明白了,明白了,小人定当严加管束!”
女子轻蔑地看了他一眼,站起身向外走去。她带来的健仆们立刻呼喝着将茅屋内外砸了个落花流水,方叫骂着离去。
阿绫默默地捡起地上破碎的瓦罐,冷不防被阿爷狠狠扇了一巴掌。阿娘哭着扑上来护住她,却被阿爷掀翻在地。
“不知廉耻的贱婢!怎么不一根绳子吊死在外面?!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居然敢勾引良人!自己作死就罢了,莫要连累你弟弟!”
阿绫羞愤难当:“什么贱人良人,难道不是一样的人吗?!我与卫郎真心相爱,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
见女儿如此糊涂,阿爷气得浑身颤抖,顺手捡了棍子便要打她,却被儿子拦腰抱住:“阿爷!你会把阿姊打死的!”
“打死了她,就干净了!”虽是如此说,到底是亲生骨肉,阿爷挥舞着棍子却始终不曾落下。
看着眼前这一儿一女,他长叹一声,老泪纵横:“儿啊,你就认命吧!良贱通婚,良户不过罚金十贯,我们贱户可是要全家罚做苦役,活活累死才算完!今日那贵人来,不过是为出口气。要是人心狠毒,早将我和你阿娘送官法办了!”
阿绫抱着幼弟哭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何我们的命生来就这般贱!若是能离开这里·····”
不想这句话深深刺痛了阿绫父,他一跃而起,揪住女儿的发髻便往杂房里拖:“还想跑?!我叫你跑!死不悔改的贱婢!”
阿绫娘哭着上来劝,却被一掌掴倒:“你还有脸哭!这几日不准给这贱婢饭吃,若是走失了我要你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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