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王麟

王麟闻言脚步顿住,缓缓转头看向背上之人。

月色朦胧,她方十岁,五官精致已见雏形,待她长大,一张娇媚的脸再配上那张扬的个性,已能想象日后京城贵公子们会为她争风吃醋成什么模样。

她有双明亮的杏眼,明眸善睐,藏不住情绪,更招人心驰神往。此刻她紧紧盯着他,似想让他能从她的劝慰中得到一丝慰藉。

……她做到了。

王麟复转回头,继续往前走,忽而觉得,今晚的遭遇也不是那么难堪了。

两人行了三刻,终于听见远方传来阵阵马蹄声,一列府兵拿着火把,正浩浩汤汤寻来。

远远望见府兵衣上的家徽,两人皆松了口气。

排头的正是李芷恬的三哥。

寻见她二人,马蹄还未停稳他便迫不及待跳了下来,指着李芷恬就是一通痛骂:“叫你顽皮!你真是能耐,你可知府里已经乱了套了,阿娘吓得人都倒下了!”

待走近瞧见背着李芷恬的王麟,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还有你!你……”

话到嘴边,才见他衣衫凌乱,不复往日贵公子形象,外袍上满是背着李芷恬时蹭上的脚印,形状着实有些潦草可怜。

责怪的话硬生生给吞了下去。

李芷恬却不满了:“犯错的又不是我一个人,为什么只说我。”

三哥熄灭的火“噌”得一下又窜了上来,拧着她的耳朵开骂道:“你还敢跟我顶嘴!你顶嘴!别说阿耶了,我现在就把你揍一顿!”

在李芷恬“哎哟哎哟”的叫唤声中,王麟终于开口,声色清冷,却带了丝以往不曾有的成熟稳重:“今日是我之过,是我没有保护好她,今后不会了。”

李芷恬睁大眼睛看着他。月色如水,亮过了夜色中的熹微火光,他脸上明明暗暗,却比那月色更惑人。

她突然觉得,今夜月光似有神力,怎么觉得月下这个人好像变高大了?

嗯,确实是月色迷人眼。自那以后,王麟委实变了,变得愈发喜怒无常,深不可测。他换掉了儿时日日挂着的死人脸,见人噙着三分笑。

他那笑,还不如不笑,看的人打寒战。

两人的关系也未和缓多少,只是从明面上的争斗,转为暗地里的较劲。

“噔噔”两声脆响打断了她的思绪。

眼前一柄乳色象牙折扇敲在她眼前桌面上,顺着向上看,便见王麟不知何时站在她跟前。

今日他着了一身绯红圆领袍衫,腰佩白玉革带,未戴幞头,长发高束,只系了一条玄色发带,很是闲散倜傥。

此时他正微眯着那双桃花眼,面色不虞的打量着她。

楼内众人见他下车直接上楼来时,都惊讶的避开了,不远处几个小姑娘交头接耳着,时不时看几眼那招摇的长相,捂着嘴偷偷的笑。

彼时,他路过太和楼,小厮禀报她的马车停在楼前,他便猜她可能在楼上。上来一瞧,果然看见她正坐在大堂内发呆。

她平日闲时出门,不是坐在茶馆,就是赖在酒楼大堂,也不顾那张招人的脸会带来多少麻烦,只因她喜欢听一些市井流言。

“去雅间。”王麟不耐,转身便走。

李芷恬起身,施施然跟上。观他背影,许久不见,他又长高了,如今已高她近一个头。

算上前世,她与王麟,已几年不见了……

瞧见他背手握着的折扇,嘴上阴阳怪气道:“大冷天的,带什么扇子。”

“好看。”王麟头也不回。

两人就这样吵吵闹闹的进了雅间,王麟一手关上门,隔绝了外头的嘈杂,屋内一时安静了下来。

太和楼雅间装饰奢靡,是京中贵族们最青睐的宴饮地,摆设考究,用具精致,偏就那菜色,只有其形不得其味。

王麟在外甚是讲究,不出所料,桌上的茶具已被他的小厮提前换成惯用的。

就见王麟自顾自坐下,姿态闲适的倒了两杯茶,一杯推到她眼前:“你不在家好好备嫁,在外头晃荡什么。”

李芷恬不答,转而问:“你祖父身子可大好?”王麟祖父王老太爷,身有沉珂,得幸身边有名医妙手,也就是那周家人,断断续续病了这十几年,虽然病情反复,仍旧□□的苟活着。

王麟点头,不欲在此事上多加赘言,沉默片刻,他忽而问:“你怎不问我为何回京?”

李芷恬瞥他一眼,见他神色寡淡,没好气回道:“你回不回京,跟我有什么关系。”

王麟:“那你今日为何坐在这太和楼内?”这是他归家的必经之路。

李芷恬一噎,欲盖弥彰:“我不过恰巧今日出门游玩,与你有什么关系。”

王麟没在这件事上继续,他嘴角一勾,莫名笑了笑,再开口时,语气却不太好:“你跟那梁勋是怎么回事?”

李芷恬疑惑,就见他嗤笑一声:“我不过离京不到一年,你们怎就开始议亲了?”

李芷恬面上不显:“才子佳人,金风玉露一相逢,水到渠成。”

“哦?”王麟眉尾一挑,笑问:“水到渠成?我怎在路上听闻亲事似乎不顺,那纳采的母雁死在了你府门口。”

李芷恬:“不过死了一只母雁,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反而提前两个月纳征,我能有何不满?”

“两个月?”王麟挑眉。

见她面色愉悦,顿时心生怒意,将将要发作时,转念一想,又道:“咱们这类人家,岂有两个月就纳征的,你不着恼,反而高兴,就这般恨嫁?”

她笑得灿烂,言不由衷道:“很是迫不及待。”

“那你今日是等着听我一句‘恭喜’?”

李芷恬未正面回答,反问道:“我与梁勋成亲,你似乎不太高兴?”又补充了一句:“信中还咒我‘三阳开泰’,早日退亲,你就见不得我好?”

王麟不语,只静静看着她,茶桌上,茶水在火上翻腾,发出“咕咕”的闷响,衬的屋内愈发安静。

他忽而起身,越过茶桌凑近她,目光将她锁在眼中。

脸上有清浅的呼吸拂过,一丝若有若无的茶香自她鼻间萦绕而过。她忽然心如擂鼓,面上强自镇定,要将那擂动压下。

“你自小娇纵欢脱,任性妄为,便对那温文尔雅的斯文书生抱有好感,殊不知这类人,受制于礼教规训,怯懦且不自知,婚后未必能回护你。

梁勋便是此类人群的典范。”

李芷恬哂笑:“真是谢谢你,将我说的如此不识大体。”

又听王麟道:“梁勋面如冠玉,清俊隽永,正是你最喜爱的样貌,可寻夫君却不能只看脸。他内心懦弱,坦荡却失勇气,他镇不住你。”

李芷恬皱眉:“你与我说这些作甚?”

王麟定定盯着她许久,骤然笑了起来,目含朗星,乍然绽放,他缓缓坐了回去:“我说了你‘心上人’这么多不堪,你怎不见恼?”

李芷恬霎时反应过来,欲要开口反驳,话到嘴边,却又实在说不出维护梁勋的话来,只能气愤道:“你自己身上还挂着个糟心的娃娃亲,无事管我做什么。”

以往,每每有人提及他那不尽人意的亲事时,他必然动怒。此刻却见他一反常态,漫不经心道:“你也别拿话来堵我,只说你。”

他一面摆弄茶具,一面慢悠悠道:“你自幼对于自己喜欢的物事,极为维护,更别提喜欢的人了,只有自己嫌弃的道理,他人却不可置喙。所以……”

一杯新做的茶“噔”的一声摆在她眼前,好似一锤定音:

“你不喜欢他。”

李芷恬倏地起身要走,王麟却将她一把拦下,笑容闲适,双眼微眯,竟瞧不清他眼中情绪:“我送你的礼物,是不是也没有烧掉?”

李芷恬冷笑一声:“总归是要烧掉的。”

王麟闻言,笑容更甚,意味深长道:“我劝你还是留着,日后你会喜欢。”

看着他的笑,李芷恬心中惴惴不安,这家伙,不过一年未见,细致入微洞若观火的能耐竟变得如此厉害。

她今日真是中了邪了,被他那封信一激,偏要过来找他,反而受他一肚子气。看着他好整以暇的笑容,一副心如明镜的模样,她心中气焰更甚。

可他说的话又句句在理,令她无法反驳。

如今已落了下风,不愿再与他多费口舌,继续呆下去,只怕要原形毕露。

她甩袖出门,愤愤道:“要你管!”说罢,逃也似的离开了。

看着被摔的门扉,王麟暗笑——真是浑身都是破绽。

王麟的小厮弄风推门进来,低头收拾桌上的茶具,忽闻王麟在旁大笑出声。

小厮困惑道:“少见少爷如此高兴。”

王麟扶额笑得颤颤,笑了一阵又收了情绪,转头吩咐道:“你派人去查查,梁勋和阿恬之间发生了什么。”

思索一刻,又道:“算了,你去查探一下,那母雁是怎么死的,先走一圈各大药坊,但凡有不对劲的,先帮着处理了。”

她既然不喜欢那梁勋,那便帮她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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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芷恬带着满肚子气回了府,刚踏入院中,就见紫棠正在清点院中一堆礼箱。紫棠是她四大丫鬟之一,平日负责管理她的首饰衣裳。

见她回来,紫棠上前有些发愁道:“禀小娘子,这些是应王府着人送来给小娘子的歉礼。”

李芷恬心情不愉,没耐心的瞥了一眼:“都收起来。”

脚步不停的回到房中,唤清荷拿了彩纸,一屁股坐下,便开始折起纸来。

清荷见状,心下了然——得,这又是与王公子吵嘴了,还吵输了。

李芷恬愤懑,是自己大意,被王麟一封信给算计了。那人也不知是吃什么长大的,一颗心里全是心眼,一个没注意就着了他的道。

气闷之余,又想到前世,直至她死时,王麟好像都未与那周家姑娘成亲。

性子如此不讨喜,活该他孤寡!

方坐下不过半刻,小丫头蓝采从外头跑过来,禀报道:“三少奶奶来了。”

紧接着,三嫂卢氏走了过来,一眼瞧见她在那折彩纸,边上已放了一堆折好的纸鹤,了然道:“这又是与王麟置气了?”

李芷恬不置可否。

卢氏长相秀美,眉宇间夹了分英气,一见就是好打交道之人。只听她劝道:“你俩自小就不对付,多少也消停点。”

手中纸鹤给折歪了嘴,她两指捏了捏,自顾小声道:“我忍不住……”也不知是为何,每每见着他就炸,他总能轻易的惹出她最恶劣的情绪来。

卢氏没听清:“你说什么?”

李芷恬又闭上了嘴,装闷嘴葫芦,卢氏知劝不动,想到来意,转而道:“马上就是三月初一你的及笄礼,婆母请了长公主为正宾,但赞者未定,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李芷恬闻言,蓦然回神。是了,三月初一是她及笄的日子。

她垂头想了想,提议道:“我与卢三关系交好,不如请她为赞者?”

卢三姑娘是卢氏的侄女,名为卢可意,因着卢氏的缘故,她两自小玩到一处,性情相投,平日里就唤她卢三。

卢氏道:“那我去信家中,跟大嫂说一声。”卢三是卢氏长兄的二女儿,在家行三。

“对了,我的曲谱呢?”

经卢氏提醒,李芷恬才想起要送卢氏曲谱一事。

卢氏此人,兴趣爱好广泛,上能纵马骑射,下能吟诗作赋,在外马球马鞭挥的虎虎生风,在内琴棋书画信手拈来。

但都只是皮毛,样样喜欢样样不精。

李芷恬吩咐清荷将曲谱取来送与她,她捧在手中欢喜极了,高兴之余从怀中抽出一方帕子,塞在李芷恬手中:“我刚习得的新绣技,学得很是艰难,就这一方绣的比较满意,送给你当回礼。”

李芷恬看着手帕上那绣的一团模糊的,看不清是花还是草的东西,言不由衷道:“三嫂……绣的比往日更好了。”

卢氏闻言眼睛一亮,喜不自胜道:“那我多绣几个,给家里人都送一份。”

李芷恬艰难点头。

毕竟……有好处不能她一个人独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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