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乌云压天,夜雨如注。

“阿娘,我好困,为何非要今日躲猫猫啊?”

室内暖意融融,女孩半阖着眼睛,被碳火烤的红彤彤的小脸耷拉下来。

“娘亲答应你,若你赢了,就给你买糖葫芦好不好?”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乖乖地躲到床榻之下。

屋内朱窗半开着,偶有飘飞的雨丝渗入,将桌案的烛台吹了个灭。

“现在,把眼睛捂住。”轻柔的声音有些飘忽,仿佛是穿越重山而来。

随后万物归于沉寂。

女孩觉得奇怪,明明烛火灭了,为什么还要捂住眼睛。

她刚想挪动身子,就听见嘭的一声巨响,屋内一瞬间又亮起来了,有火光射入,光束中有浮尘飞舞。

一双双银色镂空镶边的黑靴出现她的视野里。

“说,叶原州在哪里!”

粗哑的男声闯入耳膜,随即似有刀剑深入皮肉的声音,她忍不住松开手,往门口的方向看去。

一紫衣妇人歪着脑袋倚坐在门沿,鲜血汩汩从她胸口那个窟窿里流出来,她痛苦地几乎说不出话来,却还是奋力地挤出一个笑容,带着无尽的不舍与缱绻,艰难地对她做着口型,“阿娘求你,别出来。”

女孩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眼睁睁看着以往温柔似水的那双眼睛逐渐失焦,最后慢慢趋于干涸。

“全府上下,一个不留!”

刀剑相接的声音萦绕在耳边,尖叫声混合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像是一场来自地狱的洗礼。

竹帘漫卷,风烛残影,血水幻化成溪流,缓缓淌到她的脚边。

“你要....活下去。”

好痛,好冷。

叶浮灯一度怀疑自己已经进了阎王殿,可掌心处传来的暖意提醒她自己并没有死。

耳畔风雪声重,她微微抬了抬眼皮,彼时晨光熹微,朦胧的雾气描绘出山际的轮廓,四周建筑隐匿于白茫之中,不甚清晰。只有头顶的几只乌鸦在半空中盘旋。

她深吸一口气,还好,没死。

至少现在,还不能死。

她闭了闭眼,才后知后觉地有些不对,此时的她双腿悬空,以一种极度贴合的姿势趴在别人背上。

少年微凉的发丝拂过她的脸颊,她忍不住眨了眨眼,声音有些发涩,“这是在哪?”

一道暖黄的光束在她眼前晃了晃,少年忽然侧过脸,隽秀的眉眼在光影的映托下,平添几分暖意 ,“还在青州城。”

叶浮灯浑身没劲,只能软绵绵地把手环在他的颈间,“为什么要救我?”

“你那么一下晕倒在我面前,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少年的语气讶异了一瞬,想起昨夜她那副生无可恋的神情....

“你.....原本不会是想寻死吧?”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俗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着。姑娘,你这么年轻,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不....不是。”叶浮灯从未见过这么能说的人,一时有些语无伦次,只听他在耳边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叶浮灯:“.........”

叶浮灯抬头向不远处望去,在薄薄晨雾中,她隐约辨认出那城楼上红底白字的施氏旌旗,在风雪中猎猎作响。

“昨日那么多官兵,你怎么出来的?”

“在那巷子的枯枝堆里发现个洞。”少年发皱的衣衫被风吹地翻起,他的语气随意而又散漫,“那几个官兵眼睛跟不长似的,拿着那么亮的火把,都没有发现端倪。”

冷风呼啸着刺痛耳膜,叶浮灯冷汗淋淋地按住肩胛上的伤口。

她没力气回答他,只能把脑袋垂下去,靠在他的肩上。

“为什么不说话?”少年觉得她有些莫名的孤僻,他别过头,瞧见她愈发苍白的脸颊,她双目紧闭着,长而浓的睫毛被风吹地微动。

她血迹斑斑的半边衣袖在风中飘飘荡荡。

少年静默了片刻,眸色晦暗不明。

他向前走了几步,忽地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声犬吠。

甚至盖过了呼号的风声。

他对这种犬吠再为熟悉不过,这种特殊品种的血鹰犬曾是西域特有的,可谓是凶猛异常,对血腥味又极度敏感,常被养在军营之中,以作战场上辅助与勘察之用,在中原地区并不常见,买卖价格也十分高昂。

看来施帷已经为举兵谋反做好准备了。

“那儿有人吗?”道路的尽头,两个提着灯的官兵看着血鹰犬止不住的狂吠陷入了沉思。

少年侧身一闪,身影如青烟般消散不见。

“没有啊。”个子稍高点的官兵揉了揉眼,“别吓我了,赶紧巡逻完。”

泰平医馆的牌匾上落满了积雪,指节轻扣的敲门声响起,伙计不满地开了条门缝,眯着眼往外看,见一少年背着个女郎在屋立着,雪花漱漱地扑在他的肩头,他却好似浑然不知,额发散乱地垂在两鬓,或许是沾了不少泥水,他整张脸都灰蒙蒙的,看起来有些狼狈。

他背上的那女郎静静垂着头,看不清脸,只能看见她肩上触目惊心的大片血迹,顺着衣袖,蜿蜒到雪地里。

大雪日,战乱地,孤男寡女,终归是不太寻常。

边关动乱,青城内的大部分人早已闭门不出,唯恐祸端牵连自己。

冷风带着雪片灌进屋里,冷地他一哆嗦,他语气不善,说着又要把门阖上,“医馆不开了,公子还是请回吧。”

“我都说了几遍了,不开了就是不开了。”伙计没什么耐心。

“等等。”一只手伸来,轻松无比地压住了门沿,指骨充满习武人的劲力。

“你!”伙计与他力量对比悬殊,转头恹恹地叫了一声,“师父!哪里有这么不讲理的。”

“阿建,外头怎么了。”缩在火炉前翻看医书的老大夫听到门外的动静,佝偻着身子上前查看。

席卷而来而的雪粒压地他眉眼低沉,老大夫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镜,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有些不确定地问,“江....大人?是您受伤了?”

“不是。”江迹尘简短几字,“是她。”

“大人,您也知道,最近这青州城不太平....”老大夫还在解释,这才瞧见他背上的女郎,连忙招呼伙计过来,恨铁不成钢似一掌拍在他的脑袋上,低声道,“江大人你都不认识了?你缺心眼啊你?赶紧去烧热水!”

伙计愣愣地噢了一声,跑到火炉边去,时不时还狐疑地往这瞟一眼。

他是听说过江迹尘的名号的,那日,江迹尘刚来青州,就将施帷手下一得力副官的手筋挑断了。

施帷在边境三州几乎是只手遮天 ,但他知道消息后却是异常平静,只是差人将师父捉了去,硬是要让师父在一天之内接好那副官的手筋。

那副官实在伤的太重,筋脉几乎完全粘连,师父别无他法,只能将实情告知,施帷大发雷霆,说着就要砍了他的脑袋,半路又被那江迹尘拦下。江迹尘不知道附耳对施帷说了什么,施帷脸色陡然变青,随后竟然把人放回来了。

传闻这江迹尘为人阴险狡诈,狠厉非常。却爱到处沾花惹草,调戏良家妇女 ,在京城名声不是一般的差。

若不是有那一身的武力,又懂得讨少帝欢心,怎么会让他在都督这个位置上肆意妄为。

他没想到,这样的人,居然是个剑眉星目的少年。

伙计默默想着,瞧着那姑娘惨白的侧脸,不免有些惋惜。

不知道哪家姑娘这么倒霉。

江迹尘跟着老大夫往里室走去,挑开帘子,将人放在窄榻上。

“还请大人到屏风后等待。”

江迹尘抿着唇不说话,默默退到了屏风后,没有什么情绪的目光淡淡地落在屏风上。

老大夫小心翼翼地用剪子剪开少女臂上单薄的衣料,不由得为之一惊,她这伤口狰狞血红,深可见骨,他怎么会看不出这是刀剑伤所致,旧伤上又覆着新伤,想必这少女也不是什么简单之人。

一炷香的时间后,老大夫才汗涔涔地从屏风后出来 。

“怎么样?”

伙计为两人倒了茶,袅袅茶烟中,江迹尘端着茶盏浮了浮手里的茶叶,微微侧头,余光寒冷如冰。

老大夫思忖着,江大人从来不按常理出牌,或许是他的相好,也没敢再多问,“大概是陈年旧伤复发,老夫已为她缝上几针,再吃几副药,便能痊愈。”

“只不过缝针时用了麻沸散,药效尚且没过。”老大夫抹一把头顶的冷汗,“大人风尘仆仆,不如先歇息一会。”

屋内的热气暖哄哄的,少女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

叶浮灯脑袋晕呼呼的,并不清晰的字句落在她的耳边。

哪里来的大人?

莫非是....

她扶着床柱子坐起,茫然地盯着风炉上煎着的汤药,一团团白色的雾气自下而上氤氲而出,苦涩的药味钻入她的鼻尖。

她不喜欢闻中药的味道,只觉得胸腔震动,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老大夫对细微的动静甚是敏感,他轻手轻脚地绕到屏风后,往炉子里添了几味药材,“姑娘,怎么下床了。”

“我好了,多谢。”少女拾起榻上的外袍,转身便走,并不多停留。

“姑娘,药还没喝。”老大夫忙不迭地把风炉熄灭,端着黑乎乎的药汁叫住她。

叶浮灯转过身,摩挲着袖中的短刃。朦胧光影下,那双乌黑的眸子如阳春白雪,剔透光莹,只是太冷,像是结了一层厚厚的霜。

檐下的雕花灯笼晃悠悠地转,她立在门口,隔着门帘,隐约看见少年的身形,他侧身躺在碳火旁的草席上,烛火映出他生动的面容,将他凌厉而又俊俏的眉目衬得分外清楚。

她深吸一口气,算了,长的还不赖,杀了有点可惜。

叶浮灯的目光拂过那晚汤药,她将自己头上唯一的素玉发簪摘了下来,一头青丝如瀑布般铺陈展开,“抵药费。”

这女郎惜字如金,话少的可怜,老大夫心中怪异极了,刚想开口,她白色的衣角已经融入皑皑白雪中,门被轻轻地打开,又被轻轻地关上,只留下一地风雪的痕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炉子里水沸腾冒出咕噜的响声,草席上的少年终于动了动。

江迹尘从席上爬起来,环视四周,案上烛影重重,雪粒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窗帷,他下意识往屏风的方向看去。

屏风后,空无一人。

他忍不住发问,“她人呢?”

伙计埋头在木柜前整理药材,“大人,她走了。”

“走了?” 江迹尘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怎么没人跟我说?”

“姑娘说您奔波劳累,不用叫醒您。”伙计疑惑地看着他,“我和师父看您睡地正香,便没有前来打扰。”

江迹尘扶额,“呆瓜,她让你不叫醒我你就不叫啊?”

伙计挠挠脑袋,“您也没说让我叫您啊....”

江迹尘:“........”

得了,忙活一晚上全白干。

江迹尘若有所思地往窗外看了一眼,风声愈发凛冽,雪纷纷扬扬而下。如此恶劣的天气,她走地这般急,果真是那个被施帷下令全城通缉的“青州逆贼”?

那岂不是更有意思了?

天空又有雪落,城里有几个结了蛛网的简易茶棚,以往是供来往行脚商队歇脚之用,现在却只能作流民暂避风雪之所。

他们瑟缩在在角落里,不断地搓着手取暖。

“哎,我听说那顾家大小姐顾青梧生得是真好看,只可惜幼时体弱多病,生母去世之后,一直在太虚山上居住,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还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呢,顾家又出这种事。”

“听说那天她刚巧外出礼佛,这才逃过一劫。顾老爷一家平日里待我们不薄,阖家上下几百口人,哎,实在是令人唏嘘。”

叶浮灯隐匿于人群之中,侧耳听着这些杂乱的字句。她冷眼低垂,抬起手摸了摸自己冻地发红的鼻尖,将衣衫拢地更紧了些。

青州城已连续封了好几日,城中百姓虽早有怨言,却也奈何不了施帷,抓不到“逆贼”,拿不到铸造图,他怕是不可能轻易罢休。

她叶浮灯能耗得起,可杀手“青霜”却等不起了。

“开城门了!”

“那逆贼被抓了?”

“管他呢?赶紧走,这青州可不是人待的地方。”

不知道人群中谁喊了一句,紧接着有人奔涌而出,他们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往城门跑去,重重地擦过她的肩膀。

叶浮灯没反应过来,被撞地踉跄,勉强稳住身形。

暗青色的苍穹中,雪片在空中颤颤巍巍地打了个转,点滴冰凉渗透到她单薄的衣衫里。

她头也没抬,“有事?”

“堂堂右护法,如今连个小小的青州城都出不去?”

寒风刹时平地而起,卷过树丛发出潇潇之响。

“你找我就为这事?”她顿了一顿,像是发现了什么,连声音都带了丝不可察觉的笑意,“我劝某人还是把那引人注目的红头发遮一遮。”

“真是把我的好心当作驴肝肺啊,要不是我,你以为你能这么轻易地从这青州城出来?”黑衣青年斜倚在树上,身形被层层叠叠的树叶掩盖,唯有满头的赤发轻轻飞扬,“我只是提醒你,若是这次任务不能按时完成,什么后果你很清楚。而我,也不会再手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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