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金屋法场暗剑明枪

秋初廿八日,严征和刑期的前一天,为了让梁绥好受些,荀初元开始准许她离开房间,在庭院里晒晒太阳。

她将赤帻揣在胸前,本想为他洗洗,但又怕过水之后彻底丧失了严征和的气味,于是尽心随身保管,以此来想念他。

司空大人年老衰弱,恐不久于世,只要荀初元在府中,司空府自然唯他说了算。可一旦他白日离开府邸,家里名正言顺的主人便是文郦其。

梁绥尚在病中,面容憔悴,手心攥着赤帻,安静坐在庭院的树下发呆。她能听到府内歌姬每日唱曲抚琴的声响,院外一墙之隔的不远处总是很热闹,整天都有人声,听起来像少女们嬉戏、劳作的动静。

傍晚时分,荀初元回来了。

他极有耐心地将树下的梁绥带回屋里,一边问她今日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心情有没有好些。

荀初元虽真心实意,梁绥却将其视作例行公事般的关切,赶紧将赤帻收好,胡乱答上几句。见她兴趣缺缺,荀初元只道自己饿了,让仕女奉来晚饭。

茶羹、煮饼、蒸肉与薤菜枣糒一应俱全,荀初元舀出小碗煮饼晾凉给她,梁绥只喝了口汤,便沉默地放下了玉勺。

“这两月的茈姜很好,明日让他们用鸭烹了,给你暖身。”

他亲自坐到一旁喂她,梁绥被软硬兼施地哄了半晌,终于顺从地开口进食,小声道:“初元,我很困了。”

“吃完就休息。”

“你白日不在之时,庭院外头很热闹。”梁绥道:“大家往来路过时都想看我,部曲不许,但我想和她们一起玩。”

荀初元点头答应:“好,等绥儿力气恢复,我带你在府里转转。”

她抿唇拒绝了对方递来的食物,尽量显得不那么敷衍:“你吃吧,我看着你吃。”

他三两口解决了汤饼与枣糒,仕女进来伺候更衣,荀初元饮茶清口、简单洗漱之后,忽然记起廿九便是严征和行刑的日子。

梁绥的状况较之前好了不少,进食后也不再呕吐,貌似已经开始接受严征和已死的现实。她本就是孩童心思,没什么执念,遇事无非闹闹脾气,总会好的。

身着里衣的荀初元将梁绥从屏风前的坐垫上抱到矮榻里,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亲昵地为她篦发。

梁绥近日精神恍惚,本就累了,荀初元不肯放她休息,篦子拂过脑后的动作温柔,她便无法克制地靠在对方肩上睡着。久到梁绥快要陷入梦境,一阵突兀的响声刹时将她惊醒,猛地从荀初元怀里抬起头来。

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女人进入房间,身后的仕女则驻足屋外,将门关紧。荀初元抚摸梁绥头发的动作随即停了,沉声问道:“谁让你来的?”

文郦其拈起腰间玉牌:“司空府豢养的歌姬女眷、私密庭院也是为妻的财产,怎么?夫君也想将我禁足在阖门之内吗?”

她将“也”字咬得极重,梁绥顿时睡意全无,还没搞清状况,荀初元便起身将她放在榻上,随手遮下了厚重的床帏。

“夫君私藏梁氏逆犯,欲弃荀家和文家全族百余人的性命于不顾吗?”

“谁是逆犯?”荀初元平静反问:“我将爱妾养在家中,旁人如何得见?与文家有何相干?”

文郦其笑道:“夫君惯会自欺,你我二人皆知她身份,就算你想守住她,也很难一直将人锁在别苑之内。”

他坐在榻边,以一种漫不经心却又保护欲十足的姿势挡在帷幔后方的梁绥身前,问她:“你待如何?”

“妾恳求大人,将梁氏女送走。”文郦其伏拜于地,而眼神却不容置疑道:“无论大人想送去各处,哪怕送回乘丘县也好,总之不能待在司空府,更不能祸连吾等。”

还不等荀初元答话,跪坐在榻内的梁绥忽然掀开帷布,对面前的文郦其道:“我......我愿回泰山郡,我愿去兖州。”

她抬起脸来,诧异地看向梁绥,又将目光落到了荀初元身上。

文郦其的父亲文姜原只是平城门尉,诛滅梁氏时扶保有功,方被陛下加封车骑校尉。她父亲职级较低,因此文郦其从前并没见过梁绥,只听说梁氏幺女貌美,可与桓家三小姐比肩。

此一见,梁氏女与桓家女美得丝毫不同。她纯净美丽、唇红肤白,动人无比,一头乌黑顺滑的瀑发垂在肩上,美目亦诚挚清澈,带些懵懂娇憨,打眼竟找不出任何差错来。

“初元。”她竟恳求道:“你夫人说得对,你该将我送回泰山郡。”

“......”

文郦其缓慢起身,敏锐地察觉到荀初元正强压怒火。她后背生出丝丝冷汗,正欲制止梁绥的话语,便听自己丈夫问道:“绥儿,你还在想着那个死无全尸的泰山匪贼?”

梁绥微怔双眼:“征和因我而死,我与他确有情意,就算......”

她话音未落,荀初元的手掌便重重落在她脸上,将梁绥打了个趔趄。伴随清脆的响声,她右脸传来刺痛,失衡扑倒在榻上,视物一片模糊。

“你疯了!”

文郦其上前阻止荀初元的动作,终究晚了半步,而对方也并没有再次动手的打算。她单手扶起梁绥,见她眼中带泪,无比可怜,原本光滑无暇的脸颊顿时泛红、浮起血丝。

出于不忍,她欲唤医者令进来瞧瞧梁绥的脸,荀初元却一把抓住文郦其的手腕,将她的手从梁绥身上夺开,双眼发红道:“滚!”

此人不可理喻,文郦其恐与他起冲突,只能施力咬住下唇,退去了一侧。

而荀初元则被梁绥的啜泣声拉回些许理智,他的表情掺杂着文郦其从未见过的情绪——悔恨、嫉妒与痛苦仿佛同时浮现在脸上,一边令他蹙眉、一边令他颤动着睫毛和双手,喟叹着将梁绥紧抱在了怀里。

文郦其无措地后退两步,不再直视二人亲密的行为,转身夺门而出。

她无意害梁绥受过,也没料想到凭她如此受宠的身份也会被罚。文郦其出嫁前对荀初元百般爱慕,日夜肖想,爱他身长八尺,姿貌伟甚,丰神俊朗。然自从嫁来荀家,却将其冷漠、偏执与高傲的性子一览无余。

就算他不愿与自己同房,也未尽到丈夫的职责,但在今夜之前,文郦其从未见过荀初元动手罚过哪怕一个仕女。

况且,这还是他彻夜心念的挚爱之人。

梁绥活了十七年,从未被人掌掴过,荀初元怒从心起,手下失了轻重,将她右眼内伤出了淤血。

她头伤潜伏,随时复发,一受惊吓便哭。部曲带来医者给她涂药,荀初元便懊悔地在榻边来回乱走,心神俱乱,伸手要来大夫手中的药盘,亲自点灯给她捈。

“好绥儿。”他请求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她脸上的红印逐渐消祛,转而残留成为青紫,梁绥的一只手牢牢抓在心口,断续喊痛,眼泪顺着眼尾流在玉石枕上,又滑落染湿床榻。

见她不肯开口原谅自己,荀初元只好耐心捈药,而后上榻将软绵绵的梁绥抱在怀中,在她额头与唇角轻吻道歉,擦干了她留下的泪痕。

梁绥忽然道:“初元,我不喜欢你,更不想嫁给你做夫人,哪怕你还要打我,我也不说谎。”

“我不会打你。”荀初元冷冰冰道:“好啊,我原想将你送回乘丘,可既然你对山匪如此念念不忘,那还是留在雒阳为好。”

梁绥则全然不上他的当:“就算我不那么说,你也不会送我走的。”

荀初元垂眸盯着她看了半晌,又是一贯充耳不闻的态度,喜欢听的话便回应,不爱听的话便干脆当作没发生。

她感到自己放在胸前的手被挪开,梁绥以为对方要取走赤帻,急忙抵抗,然荀初元却强硬地将她双手制住,一把扯开了那件曲裾的领口。

此举意味明显,梁绥尚未察觉危险,只执意要护好严征和的遗物,恍惚间用尽气力挣扎无果,被解开了心衣的绑带。那只心爱的赤帻随着外袍掉落在榻下,梁绥翻身去捡,荀初元凌乱的吻落在她皮肤上,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她眼疾手快地抓起曲裾袍和赤帻挡在身前,口不择言地打岔道:“初元,你......你愿意娶我吗?”

为避其锋芒,也为安抚荀初元的情热,梁绥又结巴着为自己正名:“娘说亲密之事需待我嫁人后才能做,你如今已有夫人,不该这样。”

荀初元此刻正上头,顾不得她说什么,只敷衍地解开腰带,将半挂在梁绥肩上的布料一并褪下,沉声回应道:“绥儿勿忧,待我二人神魂交合,你便与出嫁无异了。”

梁绥急得起火,眼神闪躲道:“可我答应过要嫁给严征和,你是严征和吗?”

“......”

这句话果然有用,荀初元只觉原本从脑袋烧到腹内的火焰瞬间熄灭一半,他诧异地愣了片刻,立即难掩受伤地掐住梁绥脖颈:“你敢再对我、对外人提及那个贱民一次,我便叫人把他挖出来鞭尸。”

“那没有意义,初元。”她抬手遮盖几乎**的上身,怯生生道:“如今严征和死了,我独身一人被你关在此处,自知无法抵抗,但你要是违背我的意愿,非要这样待我,那我便闭起眼睛,把你想成他。”

她脸上还带着伤,右眼也淤血发红,无处不可怜。荀初元虽不会再动手打她一次,但也绝不愿自己情动后奋力耕耘,梁绥却满脑子想着该死的泰山匪贼。

他恨严征和恨的切齿,甚至宁愿梁绥**于对方,也不愿看到现在的情形——毋阿母已验明正身,那贼首的确没将她如何,可却不知给头脑简单的梁绥下了什么该死的巫蛊,骗的她死心塌地、爱不自胜。

于是,荀初元不耐烦地将曲裾甩回梁绥身边,套上了自己的里衣。

她向来没脾气,反倒衬的荀初元时常失控。梁绥离开了他的怀抱,安静地注视他和衣躺下,冷冰冰地侧卧背对着她,一言不发。

她自己笨拙地系好心衣,收起赤帻,穿好衣裳,将曲裾与荀初元的外袍一起妥善挂好,方才小心翼翼地越过荀初元的身体钻进榻内,为他盖上了衾被。

荀初元没有睡着,他向来如此,在梁绥身边时便会变成同她一样心智,喜了怒了都不掩饰,也从不担心她会生自己的气,毕竟她是众人口中不慧的傻姑娘,遇见天大的委屈,睡醒即翻篇。

梁绥熄灯躺在他身边,荀初元特意命人准备了独一床被子,她只能尽量靠近对方,以求温暖。

半刻钟后,早就喊困的梁绥呼吸平稳地睡着了,独留荀初元在黑暗中睁着双眼。

他起身重燃灯烛,梁绥在睡梦中依然轻捂着自己的右脸,避免使其硌在硬枕上。

“......”

如此漂亮的一张面孔,就因为卑贱的泰山匪贼,产生了难以忽视的瑕疵。

荀初元想,假如梁绥不在外人面前提起她和严征和私情,便不会受这等皮肉之苦。

不过所幸,等她安然睡醒、等明日正午之后,世间便再也不会存在一个叫做严征和的人。

荀初元胆大包天想吃耳光了,看我左右开弓打他几十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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