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机场是军民合用,安全系数并不高,接机的是一个青年人,看上去比林欲小两三岁,笑起来很有亲和力。
“您是方瑜上尉吧,我是代表军区来接应您的。”
“是,怎么称呼?”林欲点头。
“冯明翰。”青年人回答。
林欲跟着他走出机场,仔细打量着这个年轻人。十九岁左右,爱笑,手腕有伤,掌心和手指有茧,不是文职,训练还很刻苦,衣服是很久没穿的常服,应该是听说要来接应特意翻箱倒柜找出来的,有点不合身,看来这几年个子长了不少……
“上尉,边区不比北战区,可能条件略差,不过您的待遇肯定比我们好很多,不用担心。”冯明翰拉开后备箱。
“这是部队的车?”
林欲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钻进了后车座。
“不是,这是我们司令自己的车。”
林欲点点头。
机场到边区军事大楼有着不短的距离,幸好冯明翰开车很稳,不然这路弯弯绕绕的林欲真怕自己会晕车。
边境军事大楼确实比北部战区差了不少。其实这里离边境的距离已经不远,建的再低调些也行。冯明翰带他进楼时,林欲多少有点犹豫,他实在懒得和上级虚与委蛇,但是又想起来临走前方令宇嘱咐他少惹事——行吧。林欲叹了口气,跟着冯明翰进了军事大楼。
还好边区司令对这个北边派来的军医并不重视,林欲简单问过好就出了办公室。关上门就看到冯明翰还在门口等他。
“上尉,我带您去——”
“不急。”林欲拿过他手里的行李箱,“我刚才走过来看到宿舍楼里基本没人?”
“啊,我们都是在边境线内驻守的,一般不回这边。司令的意思是让您明天再——”冯明翰解释。
“不用明天了,现在就去吧,我尽早熟悉熟悉也好。”
林欲自己拎着箱子往外走,冯明翰赶紧跟在后面一起去了停车场。
这次他开了边境部队的车。
林欲仍然坐在后座。
“车里有监听吧。”冯明翰发动车辆,林欲的声音和发动机启动的声响融为一体。
“……啊?”
“你不知道这车上有监听?”
“我……我不知道……”
林欲没再说话。
边境的保密级别比缉毒还要高,林欲连手机都没带。军事用车内装有监听是正常情况,可是部队内的人竟然不知道?既然冯明翰能开这辆车,他在军区提车出来之前就应该有人告诉他车内有监听才对。
要么是冯明翰有问题,要么……
“上尉,到了。”冯明翰停好车,下车给林欲拉开车门。
“等一下等一下,着什么急。”林欲拿起箱子,叫住了要往驻地走的冯明翰。
林欲从箱子里拿出冯明墨的信。
“我过来之前,你姐姐让我把这个带给你。她还让我告诉你注意身体,早点回家,她在家里等你。”林欲把信递给他,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纸盒,“这个就算是我的谢礼,劳烦你开车奔波接应我。”
冯明翰接过两样东西,又推拒半天林欲的礼物,最终拗不过林欲,脸上红红的,腼腆的谢过了林欲。
边境驻守地的医疗部除了人少什么都好,偌大个医疗房,一共就一个正经军医,不仅人不够,仅有的这人技术还不行。
林欲简单纠正了几个医疗用品的使用方法,冯明翰就又来了。
“方上尉!这个——”
“小点声。”林欲沉声打断他,示意他出去说。
冯明翰在医疗部外面等他出来,一见到人就紧张兮兮的问:“您怎么把这东西带过来的啊?”
林欲无辜的看着冯明翰手里捧着的东西——他从北部战区带过来的一把北欧陆制式M9刺刀。
“这你不用管,反正我是带来了,你要不要?不要我就拿回去。”林欲作势要拿,冯明翰赶紧把刺刀护在怀里。
“别别别,上尉,上尉别生气……”
林欲笑着收回了手。
“给你的就是给你的,看出来是真东西就好好拿着,我是受你姐姐嘱托,不会害你。”
冯明翰又好一番感谢了林欲,又跟他说最近这边在准备下个月的军事演习,上尉可以参观。林欲点头,让他把车里有监听的事告诉营长,冯明翰敬了个礼就拿着宝贝刺刀跑远了。
林欲看着他跑远,心底疑虑重重。他和另一位军医问了几句演习的事,了解个大概后就回了医疗部的休息室。
林欲首先检查了电脑,连接的是军用内部网络,没有被入侵和监测的痕迹,防火墙也没缺口。松了一口气出门看了大半天的伤员,直到半夜才又回来,翻出方玖的斗篷披在身上。
他打开电脑连上了方珏的通讯代码。
[您好,军研部方珏,请讲。]
[方瑜。我在电脑里留了个解码程序,走的时候忘发给你了,你去我屋里直接看吧,没密码。]
[瑜哥!我爱死你了我这就去!]
[记得把通讯记录清了。]
林欲断开了通讯。盖着方玖的斗篷躺在床上,阖眸听到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只是一闪而过。
到底要不要把监听的事告诉方玖?
——还是先不用了吧,已经让冯明翰告诉营长了,大概率不会出事。
另一位军医名叫尹玲玉,相处的时候表现很正常,没什么问题,只有一点奇怪:在纠正他拿止血钳的动作的时候,他注意到这个青年军医的手腕上有一块暗红色的胎记似的图案——按理来说,军部不像公安那么好糊弄,体检流程是非常严格的,身上明显有伤疤或印记都应该过不了体检才是。
林欲神色如常,手把手的帮他更正动作姿势。
“没人教过你这些吗?”
尹玲玉温和的笑笑,不经意的把袖口拉下来遮住手腕上的印记。
“边境的学习环境并不好,哪有像方上尉这样的正统军医,我也是半路才学,能救人就算好了,也没多余的心思注意什么动作对不对……”
林欲点点头。
“错误的动作有可能出大问题的。按你这个拿止血钳的姿势,伤员没少喊疼吧。”
“是……原来这样吗……”尹玲玉有些脸红,“我还以为是因为我动作不够轻……”
林欲轻笑,探究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又自然的移开了。
林欲去给病房里的伤员换药,一忙就到了晚上。冯明翰来找他去吃饭,说是给他准备了接风宴。
林欲眨眨眼。
“接风?”
“咱们这儿好几年就尹军医一个军医,之前都是方玖上校来,也提过想要个军医来的事,好容易盼到您了,司令也开心……”
“我应该做的。接风宴……就不用了吧。”林欲无奈。
“不行不行,司令说您必须得去。”
林欲拗不过他,只好跟着他去了。
边境的吃食实在是不怎么样,一方面粮食蔬果本身不太新鲜,味道也不那么好,另一方面这里的厨师也不怎么会做饭。
林欲半路离席,让冯明翰给他打下手,把桌上的几个菜重新下锅做了一遍。再拿上桌之后,林欲就没什么碰到菜的机会了。
林欲撑着头看一群穿着洗到发白的军装的人抢着夹菜,想起了军研部那群人也是这样,一提到吃就热闹的不行。
林欲收买人心效率最高的特长还是做饭。
本来边境军部多少有些瞧不起林欲。毕竟前两年方玖来的时候,也是凭武力折服人的,对军人来说,伤疤才是最好用的功勋章,方玖随便一撩衣服,功勋章都是这群人的几倍。
林欲看上去细皮嫩肉的,还是个军医,能有什么能耐?
在物资紧缺的环境下,做饭真的是个很重要的技能。比较来说,方玖能做到的是同甘共苦毫无怨言,林欲能做到的则是化苦为甘。
不仅如此,训练的时候他们发现,这个白白净净的上尉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弱。青年人身上的肌肉恰到好处,手上和肩上的厚茧也足以说明这位上尉平日里也是训练刻苦,最让人折服的还是林欲优秀到近乎变态的格斗技,一上午打遍了训练场上所有不服气的士兵和军官。
“上尉好像不怎么拿枪啊。”冯明翰递给他一瓶水,疑惑问道。
“嗯……”林欲仰头喝下去半瓶,指了指自己的眼镜,笑答道,“我眼睛不太好嘛。”
“可是您明明——”每枪都在靶心啊?
冯明翰还没说完,就被敲了一下脑袋,“去去去,话那么多!”连长把他踹到一边去练格斗,回头跟林欲搭话。
“方上尉别在意,毛头小子不会讲话。”
“这有什么,好奇心人人都有。”林欲安抚的笑了笑,“我在北边的时候他姐姐很照顾我。”
正所谓不打不相识,林欲在边境过得如鱼得水,在部队厨房帮忙做饭,给伤员换药,教尹玲玉学习,在训练场打架,每周给方珏发一次电讯汇报行程。
风平浪静,可似乎有暗潮涌动。
北区暗网的破解进程紧锣密鼓,边境却一天比一天安宁下来。
林欲披上方玖的披风,又写了几页日记,写完后重新翻看了前面的记录。
他叹了口气。之前让冯明翰去跟营长提过的监听设备,也不知道他提了没提,冯明翰提过的军事演习就在明天,明天见面再问问他吧……
第二天早上林欲见了冯明翰,跟他问了监听的事,冯明翰一拍脑袋,说是曹营长还要找上尉说这件事,他给忘了。
林欲想了想,决定还是先去看看演习再回军区找营长谈。
他这时还不知道他命运的蝴蝶正在扇动翅膀,酝酿一场巨大的海啸。
方玖连夜赶到边境医院的时候,林欲已经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将近十个小时。走到手术室门前,看着亮起的“手术中”的标识,脑袋里嗡的一声。
他手里还紧紧握着手机。五个小时之前,他就是从这部手机接到“方上尉重伤正在抢救”的电话。甚至没来得及告诉方珏,直接放下了手里的工作就飞来了边境。
他本来也填了调任申请,但被方令宇拦了下来,最近他还一直在处理边境的事,结果意外说来就来了。
方玖一时有些眼前发黑,一阵一阵的晕眩。他死死的攥着手机,单手撑扶在在走廊的墙壁上。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像被海水淹没了一样,耳边轰鸣的响着,明明噪音杂乱不堪,他却从中精准的抽离出了熟悉的声音。
——方玖。
——方玖!
方玖仰起头浮出水面,用力呼吸空气扩张被挤压的肺部,眼前一阵模糊后又变得清晰,神智也逐渐清明起来。
“方玖!”
方玖如梦初醒,胸膛剧烈起伏着,他勉强直起身来转头去看声音的来源——方令宇身边跟着几个检察院打扮的人,快步走近了他。
“方玖,你没事吧?”
父亲关切的目光让方玖找回了一些理智。
“我没事。”方玖勉强扯起一点笑,“这几位是?”
“是纪委那边的科员。”
方令宇明显避重就轻的回答让方玖有些紧张。
“来查……方瑜的?”林欲两个字在方玖舌尖转了几圈,最终还是改口说了方瑜。
方令宇微微点头。
“……来查他什么?”方玖皱起眉。
“边境这次的事……委员会那边的意思是有我们内部的人接应。”
“他在手术室里已经待了快十个小时了。”方玖尽力控制着情绪,艰难开口,“你们……你们知道他伤成什么样吗?”
“方少校,请你冷静。方上尉重伤不假,至少还有条命在,死在边境的一百一十二个同志,可是再也回不来了!”
方玖抬眼看向出声的科员。那人只是被他冷冷扫了一眼,就转过头去不再说话了。
“他断了六根肋骨,中弹五颗,一枪正中胸口,失血超过两升,左腿小腿骨断裂,颈椎受压,腰椎骨骨折……”方玖缓缓说着,“死者为大……你现在跟我说死者为大?我上过三次战场,真刀真枪的战场,维和边境火拼受过的伤,加起来也——”
手术室的灯蓦然熄灭。
站在走廊的几人都看向手术室的门。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缓步走出,摘下口罩。
“伤患情况不太好,还没完全脱离生命危险,保险起见我们还是建议先转至ICU观察。”
方玖透过手术室敞开的门向里看,但目之所及只有一面蓝绿色的隔离帘。
另一位医生走出来,端着一个铁盘。
“您看一下这个。病人一直握在手里,我们刚刚才拿出来……”
方玖闻言走近几步,铁盘里洇着一些血迹,看清上面的东西的瞬间,他好像被霹雳当头一击,全身麻木,凝固在原地。伸手去拿那个圆形物件时指尖都在颤抖,拿起来又险些掉了回去。
——一面是“玖”,一面是“茵”。
方玖攥紧了那枚游戏币。
——你们两个一起保护我。
方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招待处。圆形金属的温度从掌心一路烫在心上,高温剥夺了他的感官,剥夺了他的呼吸,几乎将他烧成灰烬。
林欲在ICU里也是生死未卜。如果明天醒来就再也见不到他……
方玖不敢再想下去。
林欲躺在病床上,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积木一样零碎了一地,断裂的骨头缝隙里灌满了痛感,骨头扎进肉里,肉连着筋一起疼,弹孔灼烧着神经,点燃的部分却是冰凉的。
……多处骨折,中弹,失血过多。
身体上的疼痛已经超出了承受限度,林欲却没有痛呼出声的念头。
他现在在昏迷。他想,没死成,真可惜。
他回忆起失去意识之前的事。
军事演习上的□□,刺入左肩的九五式……还有倒在硝烟里,上衣口袋放着姐姐写给他的信的冯明翰——信纸已经被鲜血浸红。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军区,只记得很疼,哪里都疼,每呼吸一口都是火烧火燎的疼,每走一步都是万箭穿心的疼,全身都散架了一样,一节一节的断裂开,眼前是一片红,他知道那是血,是他自己的血。他几乎失去思考的能力,只是机械的计量着生命的流逝:人的失血量超过一升就会进入危及生命的状态,超过两升就会休克,超过二点五升就会死亡……
他什么都看不清,心里是压不住的烦躁,用力攥着手里的硬币,不断告诫自己要冷静。他咬牙抬手抹了一把眼睛。
枪声还在响,听不清来处,他一向灵敏的听力此刻却成了最大的负担,所有的声音一齐冲进脑海,痛呼声,呻吟声,步枪和手枪的声音交错,衣料摩擦的声音,杂草燃烧的闷响……吵的他脑仁生疼。
“冯明翰!”林欲喊完又咳出一大口血。
没人应答。
林欲轻咳两声,蹲下身摸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士兵:这个死了,这个死透了,这个还活着但是没救了……直到他摸到了一把手柄光滑的刺刀。
是那把M9。
“冯明翰!”
林欲伸手摸上他的脖颈,全是滑腻的血液。
他感觉眼前又模糊了起来。
枪声停下了,他又抹了一把眼睛。
就这么死了吧。他想,这样死了也不错。自己伤了哪里?腿骨好像也断了,肋骨应该也断了几根,左肩还被捅了一刀,头上总感觉没伤到,但有什么地方一直在流血。
就这样结束吧,他想。
——可是他怎么和冯姐说?他怎么面对冯姐呢?冯姐要是问他有没有把信交给弟弟呢?
他又想起方玖送他的披风。
林欲用力呼吸了一口充满硝烟的空气,咳嗽了几声。
疼痛使人清醒。
他又攥紧了手里的硬币按上胸口。感受到心跳穿过硬币到达他的手心,他不停的咳嗽,缓缓跪倒了下去。
林欲感觉自己像在做梦,记忆都被撕成碎片,哗啦一声杂乱无章的全部涌来,一帧一帧的影像在他脑海里飞速的翻动着,他感到头痛,但又不想放弃回忆。
把刀捅进他肩膀的那个人——那个人长成什么样子?
林欲努力在回忆里翻找着,试图看清那个人的脸,他伸手要掀起那人的帽子,却被拦在了半路——他到底是谁?
□□滋滋作响,还没来得及发出预警,两枚手榴弹也在近处爆炸,冲击波把耳膜震得生疼,身体仰倒重重的砸在地上,那一瞬间他的骨头好像断了几根,他却没时间理会伤势,抓着那个士兵不放。对方也不是善茬,几下推拉也没看清脸,一把九五式刺刀深深捅进他的左肩,被他从左肩拔出来捅进了对方的胸口,又搅动了几下。
眼镜不知道什么时候磕碎了,他一把掀下那人的帽子——
林欲猛的睁眼,钻心剜骨般的疼痛瞬间袭来,一下子又把眼睛闭上了,突然觉得直接死了也挺好,这是真他妈疼啊。
“方上尉,告诉我你每周发通讯的时候都说了什么内容,我可以让你活着离开这里。”
林欲皱眉试图忽略生理的疼痛,仔细回想着当时的情景。
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和方珏通讯的?门上的窗户是有帘子的,如果他在那里自己绝不会没注意到,那就是在走廊里……
林欲想起他来边境的第一晚有人路过走廊。现在看来不是路过,他就是特意来看林欲在屋里做什么的。
他猛然吸气。
疼痛的最高级是连呼吸都疼。他断掉的那几根肋骨不会扎进肺里了吧……要受不了了……
剧痛使他无意识的攥紧了拳头。
只是清醒不多时候,林欲实在挺不下去又陷入了昏迷。恍惚间他好像听到有人在争吵,但是已经没力气去听是谁在争吵什么了。
“——一百一十二个人都无一生还,他不是内鬼,那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方玖心头火起,差点就要对那个科员动手,刚握起拳头就被方令宇挡在了一边。
“在没有定论之前,我们不能随意抹黑一名军人的声誉。”
方令宇能保持冷静,甚至还能讲话压迫口出狂言的科员,可方玖不能了——他知道林欲即使濒死都一直紧握着的那东西是什么。
是那枚游戏币。
是刻着他和薛文茵名字的那枚银色的游戏币。
方玖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在他十数年从军生涯中也从未有过这样失态的时刻。从士官到少校,他总是冷静自持,下属面前不失威严,战友之间温厚随和,这是他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愤怒,懊悔,悲伤,各种各样激烈的情感一齐喷薄而出,几乎要淹没他所有的理智。
“你们要做什么?你们的纪律就是把一个重伤未愈的军人拉到审讯室里去吗?我现在打断你一根肋骨你试试有多疼?”方玖攥紧了拳。
“方少校,我们理解你牵挂战友心切,可活着的方瑜上尉是你的战友,死去的就不是了吗?少校,凡事还需以理服人……”
“你跟我讲理?那你倒是讲讲凭什么就把那些战友的死归结到方瑜身上?他活下来有错吗?他是什么伤势你看不到吗?他是捡了一条命回来!但凡有一颗子弹打歪了,他现在就是那第一百一十三个人!”方玖指向门口。
“方玖!”方令宇出声制止。
“你别拦我!当初方瑜要进军研部,最后是我签字同意的,他在这里出了什么事,我要负最大的责任。他要是不明不白的含了冤,或者这群人要把他屈打成招——我方玖他妈的这辈子都对不起他!”方玖双眼通红。
如果不是他同意方珏把林欲拉进军研部,林欲现在应该还在上学,还在教室里读书,还在解剖室做他的作业和研究,而不是在重症监护室里生死未卜。
“方少校,稍安勿躁。我们也不愿意污蔑任何人,只是例行询问,怎么会屈打成招呢?”
科员和善的笑着。方玖只是冷笑一声作为回应。
边境突变,现在各区的眼睛都盯着这事儿,边区出了卧底却没查出来,他们一时又拿不出替罪羊,就盯着幸存者去顶罪。要是卧底就在那一百一十二个人里呢?那岂不是死无对证,林欲说什么都不管用了?
方玖咬牙。他在方家长大,最是清楚门阀政治对人命的蔑视,一个林欲,一个区区上尉,是死是活对他们来说什么都不是。就算是口口声声说着边境死去的一百一十二个人有多冤枉,实际上在他们心里那些人也不过只是一串数字罢了,装的倒好像是真情实感!
“方少校,您说的也是。不过说来也怪了,您说这五颗子弹,怎么就没有一颗中了要害呢?”科员笑着接了句话,方玖和方令宇闻言都脸色骤变。
“随便你怎么讲。”方玖调整好情绪,冷冷的对科员说。“听着,你要是拿不出证据来,我不管你是哪里派来的,来头有多大,都别想从我这儿提方瑜去审讯室。”
“方少校,一切还需我们从长计议啊。”
方玖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他撂下科员和方令宇往屋外走,这里离林欲的ICU病房不远,只隔着半条走廊。林欲从手术室出来之后已经昏迷七天了,虽然生命体征已经稳定下来,基本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意识仍旧模糊,始终在昏迷状态——肯定是因为太疼了所以才不愿意醒过来吧。
林欲怕疼的事,他是知道的。
林欲那些伤有多疼,他也是知道的。
方玖闭了闭眼。
“请问是方瑜患者的家属吗?”
方玖抬头看向从走廊另一侧快步走过来的护士。
“是……我是他上司。”方玖往前走了一步。
“方先生已经醒过来了,目前已经转移到普通单人病房观察,请问您要去看看他吗?”
“去!麻烦你了。”方玖急切道。
方玖在病房门外看到躺在病床上的林欲的时候,眼眶就又红了。林欲正在听医生讲注意事项,用眨眼代替点头,琥珀色的眼睛在病房的白炽灯下映出清澈的金黄色。他刚刚才摘下输氧面罩,手上戴着监测仪,身上缠的全是绷带,还连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线。长发散落在枕头上,因为失血过多,皮肤白的透明,几乎和枕头融为一体,可即使这样,他的脸上也还挂着清浅的笑——方玖很少见到他不笑的样子。
他不敢进去。
直到医生走出来,和他点头示意,他才回过神来。
“进来吧。人都没死,哭什么丧啊。”
林欲沙哑微弱的声音从病房里传出来,听见他的声音,方玖的眼前模糊了一瞬,他转身抹了两把眼睛,才回头推门进去。
“怎么了?”林欲笑他,“哭什么?”
“你难受的话就别说话了……”方玖声音闷闷的。
“不至于——”
“怎么不至于?”方玖打断他,“你知不知道你折了多少根骨头?打了多少钢板?知不知道你中了几枪?还有刀伤烧伤……”
“我还知道拆钢板的时候更疼呢,别再说了,听着都疼。”林欲皱起眉。
方玖转过目光,眼泪要掉不掉的忍着,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坐在病床边。
“……让病人安慰你像话吗。”林欲揶揄他。
“谁用你安慰?”
林欲尽力把笑容扯的大了点。
他现在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还不如薛文茵像个健康人。林欲在心里叹气,人也太脆弱了,就两个手榴弹而已,断了一堆骨头……真想把全身都换成钢筋铁骨,以后也不用怕疼了。
“对不起。”方玖过了良久才开口。
“……什么?”林欲皱起眉。
“我不该让你来的,我不该同意你来,如果来这里的人是我——”
“你就会死在这里。”林欲闭上眼睛毫不客气的截下他的话。
“——是啊。是啊,我就会死在这里。可就是我死了,也比看着你躺在这里强。”方玖垂着头,“是不是很疼?我当时中弹……就很疼。我不该送你那件披风的,我忘了我中弹的时候也是穿着它的。”
“……怎么会。”林欲无奈的叹气。
“我真的很后悔。林欲,如果我当初没同意你进军研部的话,你现在……”
“方玖,我从没后悔认识你。”林欲打断他,轻声说,“你后悔认识我了吗?”
“……我没有……没后悔认识你,我只是——”方玖强忍着哽咽。
“门外是谁?”林欲打断他的话,看向门外的人影。
方玖回头看了一眼,抿唇不语。
林欲心下明了。
“方玖,你信我吗?”林欲轻笑。
“我当然信。”方玖没有犹豫。
“……方玖,你别骗我。”林欲的声音又轻了些。
“没有骗你。”
林欲闭上眼睛调整了一下呼吸,他昏迷的时间太长,麻药的疼劲都已经过了,现在只是钢板在身体里的滋味不好受。重伤到这份上,他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实在是适应不了。
“进来吧。”林欲尽量提高音量。
科员踏进门内的一刹那,方玖刀子似的目光就扎了过去,似有实质一般捅的他心口一凉。他对着方玖干笑几声,转头慰问起了林欲。
林欲没力气讲话,所有的力气都在刚刚和方玖用没了。仍然是用眨眼代替点头,嘴角是浅浅的笑。
“方上尉好好养伤。关于这次演习事故,我们这边可能还有一些细节需要后续询问。”
林欲眨了一下眼,率先开口。
“边区武装车上……”他轻轻呼吸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有监听设备的事……曹营长跟你们说过了吗?”
“监听设备是我们车上自带——”
“我说……我在武装车上发现了监听设备。”林欲又艰难缓慢的重复了一遍,科员才反应过来。
“我明白了,我会和曹营长确认的。”
科员走了之后,林欲这才看向方玖。
“几等功?”林欲的声音轻极了,似乎是说了太多话,有些撑不下去。
“……牺牲都是一等功。”方玖垂眸。
林欲闭上眼睛。
“嗯……”林欲轻轻吐气,“我明白了。”
“林欲,你别这么——”
“方玖,”林欲打断他,“如果我清白的话……我想把军官证上的名字改回来……”
林欲头晕的厉害,意识逐渐涣散。方玖眼睛通红,看着林欲闭上眼睛艰难的说着对他来说过长的句子。
“军研部的名单上……也……”
林欲太疼了。他每呼吸一下都是钻心的疼,但他还是在说。
方玖说“好”的时候带有浓重的鼻音。林欲闭着眼睛看不到他落泪,但能听到他在哽咽,在抽泣,林欲尽力抬了抬手指,敲敲方玖的手背以示安慰。
方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伤心成这样,他经历过太多生离死别了。和林欲像的人,死去的人,重伤的人也不计其数。可林欲就是有哪里不同,就是好像有什么细微的差别,让他感到,这个人不能就这样死了。
……牺牲。军人牺牲,其实是一种荣誉。他也给战友的骨灰盒盖过国旗,可是林欲不行,这些本不该是林欲要承担的。他只是个还在读书的小法医,只是机缘巧合来到军研部任职,他本来无缘硝烟。
都是因为方玖。
是因为他,林欲才会来边境。才会重伤昏迷,才会被猜忌怀疑——他是在愧疚。
林欲恢复的很慢。依旧是说几句话就再昏迷过去,一昏就是一天,清醒的时候少,昏迷的时候多。
方玖被方令宇关了禁闭,要他好好反省自己的冲动。方玖没反驳什么,他坐在招待所里,给方令宇发了一条消息。
[如果我一直都没有同意他来军研部,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他说他不后悔认识我,可我现在后悔了。]
方玖不在,方令宇倒是对林欲很殷勤,时不时就来看看他,不过林欲现在的身体虚弱的很,说不上几句话就睡着了,方令宇也不觉得自己烦,还是一天跑好几趟林欲的病房。
方令宇只是劝林欲认了就认了,无非是降衔,他还可以请求给林欲免除处分,不然林欲现在身体不好,万一那边采取什么强硬手段,他担心林欲身体受不住。
“以后就作为方瑜留在军研部吧。”他说。
“……是啊,方司令。我当然可以放弃,我当然可以以方瑜的名字继续过活下去,我当然可以承认我没做过的事。”林欲闭上眼睛,声音不大,但很坚决,“我可以,但是我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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