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醒木拍响,四方小木桌上的茶具一阵叮咣,汇聚而来的是一道道痴醉的目光。
“永安仙事起高宗,鹤降筵前献寿彤。奇图隐谜留绝句,蓬莱梦杳韵难穷!各位看官,《永安志异录》第四回,便到此为止!
欲得长生秘,先解图中意。图中玄机暗藏,高宗是否解得真意呢?后续作为且待下回分解。”
说书人卖了个关子,他看着年岁不过三十,却是一副老成圆滑之态。话落,他噌的一声合上折扇,眉飞色舞,好似自己就是那仙人,欲要乘风归去。
啪啪啪!
兴奋的喝彩声和意犹未尽的吁声齐齐响起,阵阵气浪像是要把茶铺的茅草顶掀飞。呼声过后,仅有零星几人起身,挤出周围的人群。
“好久没这么热闹了。”悠悠一声感叹传来,言者是个中年汉子,一身粗布,是这茶铺老板。
忽然,他瞳孔一缩,又瞬间镇定,仿佛只是恍惚了一刹那,他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望向身前——虞县,残破的城门上挂着字迹模糊的牌匾,在晨光里朦朦胧胧。老板叹口气,招呼自家小二从人堆里离开,添茶倒水去了。
说书人牛饮一碗茶水,折扇摇动,周围人皆是屏息凝神,眼露精光。
四周又难得安静下来。
说书人正欲再开口,一道声音却抢在他前面响起。
“高宗后续作为,天下谁人不知?”
言语中显露沧桑,讽刺之意却不加掩饰。
说书人怔住,周围人见他噤若寒蝉,隐隐约约琢磨出些许意味,也不乏只怒其打断自己兴致者,一道道视线蕴满情绪,激射而去。
出声者是个老头,衣衫褴褛,正双手捧碗仰头饮茶,好似还不知自身处境。宛若枯柴的指节颤颤巍巍,一头银白夹杂着几缕黑发,乱糟糟的,浑浊的眼睛没有丝毫神态。
砰!
有人砸了桌子一拳,力道十足,震的不少人心中失神,纷纷惊望而去,看模样是个屠夫,
“狗屁仙人!我看是妖人!就是那狗屎长生图引得皇帝无心朝政,举国之力去寻蓬莱,求长生,如何呢?没过几年还不是成了一抔黄土,苦的还是咱们这些老百姓。”
这种言论可谓骇人听闻,屠夫又骂了几句,吓的聚集人群无不自危,谁承想敢接过话的,又是那老头,他神采黯然,似怨似叹道,
“何止如此啊,高宗崩逝后,民生渐衰,可先帝自继位以来仍四处征战,戍卒多于繁星,徭役重于泰山。家中只余老弱,无力耕种,让田亩荒芜,饿殍遍野,如今这世道啊……”
老头一句一顿,说到最后枯槁般的手竟抹起眼泪,不住地摇头。
有知情人悄悄附耳,“这老头三个儿子都死在战场上,如今孤寡,也是可怜…”
闻者也是一声叹息,颇为同情,茶铺里的热闹劲头一扫而空,一层阴霾不知不觉地压在人们心头。
“打下来也要守得住才行啊,如今天子,”屠夫满脸不屑,眼神中却有一丝悲哀,“哼!花花公子一个,能指望的上?!”
不少人暗自攥紧了拳头,新帝即位才多久?就传出了荒淫无度的名声,如何令天下的百姓不失望?
“你们疯了,妄议天家,那可是掉脑袋的大罪!”一旁有人神色紧张,似是害怕再听到些大逆不道的话,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劝道。
“怕什么,此番到了战场,横竖也是一个死字!莫非你还想活着立功不成?”屠夫冷哼一声,将面前茶水一饮而尽,重重放下碗,陈旧的桌面荡起蒙蒙薄灰。
此话一出,像是盆冷水浇了下来,冰凉刺骨,让在场众人的脸色都黑了几分,先前劝诫那人也别过了脑袋。
这群临时被拉去充军的人,大都是些穷苦百姓,若不是这飞来横祸,他们面朝黄土,杀鸡宰猪,一辈子也就完了。一想到要上战场,除了害怕,哪里还有那些远大抱负。临近出发,好不容易忍住恐惧,强装镇定,没想到又叫人当面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顷刻间,若有针尖落地,或亦可闻,气氛正待凝固之时。
“哼!”
一声冷哼不大不小,却格外响亮,又出人意料。
那呼之欲出的轻视不屑之意,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脸上,臊得人面红耳赤。
众人脸色变换连连,心中升起几分火气,纷纷放下茶碗同仇敌忾,誓要讨个说法。
屠夫反应最快,他怒目圆睁,目光如箭射向声音来处。
视线尽头处坐着一个少年——他一身江湖人打扮,但恣意不足,刚正有余,身背一杆亮银大枪,剑眉星目,浩然正气环身。衣着颜色虽素,却如同乱石中的片玉,实在显眼。
砰!
又是一锤,发黑的木桌本就摇摇欲坠,终于不堪重负断了腿,桌上的茶碗茶壶一溜地落地,噼里啪啦碎了一地,茶水四溅。茶铺的小厮又气又急,却不敢再触人霉头,在一旁直打转。
被讥讽的屠夫也不管,腾地站起身,气势汹汹,他绕着桌子打量少年,少年不为所动,只悠闲喝茶。
屠夫盯了半晌,才阴恻恻笑道,
“不知是哪家的贵公子,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只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没有家世背景,实实在在要上战场,这上了战场,刀剑不长眼,”
他顿了顿,言下之意众人皆知,
“可不比您在帐中运筹帷幄啊,”他转向众人,“是不是啊大伙?”
有好事的人即刻传来呼应,众人纷纷附和,可谓一呼百应。
“你!”
没想到少年也是个冲动的性子,此人言外之意似是戳中他的痛处,真真切切激起了他几分怒意。
锵!
亮银枪坠地,震起一片土灰。
屠夫早看见立在一旁的银枪,知晓少年不是易与之辈,他收敛先前得逞的笑容,抄起桌上的杀猪刀,丝毫不肯示弱。
众人看向少年的眼神也都有几分不善,此举显然犯了众怒,若说先前众人心上是几点火星,当下便是有了燎原之势,气氛顷刻间剑拔弩张。
“范阳卢氏子弟岂是贪生怕死之辈,我卢炤夜以靠家族势力谋取官职为耻!到了战场,自是身先士卒,惟愿马革裹尸,尔等若不信,到时便瞪大眼睛看着吧!”
少年声若洪钟,一番话义正言辞。
“范阳卢氏……”
角落里有人终于注意起了这里。
众人的确被唬住了,倒不是卢炤夜空口白牙的大话,而是范阳卢氏实打实的名头。
气氛顷刻间又变得诡异,原本统一的战线像是被水冲散了,不少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随后暗自打量卢炤夜的目光中,丝丝恐惧闪烁不定,心中已然熄火。
只有那屠夫仍旧不以为然,神色不改道,“公子耻我贪生怕死,我无话可说,只是这世上贪生怕死的人多了去了,看那长安里的高门大户,皇亲国戚,有几个不是?公子好大的威风,义正言辞唬住百姓一时,莫非真以为是他们信了你的屁话?口口声声为国为民,靠得还不是你范阳卢氏的名头!某斗胆敢问,范阳卢氏能否唬得住这天下万姓一世?!”
一连发问,慷慨激昂,众人虽鸦雀无声,可不少青年已是满脸潮红,似是被激发了胸中志气,看向卢炤夜的眼神愈加不善。
卢炤夜没想到屠夫竟然内藏锦绣,谈吐不凡,虽知屠夫是偷天换日,有几分诡辩之意,可架不住失了气势,亦是被问的哑口无言。他剑眉倒竖,越发握紧了手中长枪,不敢轻易露怯。
“我本无意招惹你们这些世家子弟,世道混乱,世家猖獗,与我一屠夫何干?可天不遂人愿,朝廷强征徭役,我遭此横祸,如今前途未卜,情难自禁,誓要一吐为快!我杀猪为生,无一招半式傍身,战场凶恶,于我而言就是十死无生,怎能不怕?!
我虽为屠户,却家有贤妻,更有儿女,如今不说生离死别,没了当家的,我妻持家又是怎样艰苦,教我如何不怨?!
你生来便锦衣玉食,不为生计奔波,不为前途发愁,此番前去边塞随意待上几年,回朝之后官位奉上,有家族为你觅得贵女千金作娇妻,成家立业,好不美哉,我又如何不恨?!”
说到最后,屠夫脸上流露出悲凄神色,围观众人都似有所感,更有境遇相似者潸然泪下。一番话真情实意,教卢炤夜也不得不动容。
卢炤夜自知理亏,可让他当着众人的面低头,就是打范阳卢氏的脸,在场有明事理者也知他这骑虎难下的尴尬境地。
就在场面僵持不下时,忽有话语传来,宛若玉碎之音。
“兄台所言感人肺腑,”
众人齐齐循声望去,出声男子风神俊朗,眉眼间尽是悠然自得之意,身着素衣,腰佩长剑,飘然出尘,似山中隐士,正徐徐而来。
“却也过于悲观了吧。”
“在下林久,家父在绛州,泽州一带经商。个中缘由,决意参军。”
林久向诸位拱了拱手,朝屠户道,
“听兄台一番话,想必也是识文认字的,可知西汉开国元勋樊哙,早年以屠狗为业,东汉何进屠户出身,后为名噪一时的大将,更不必说专诸,聂政之流。
兄台切莫自轻,何况你若建功,何愁养家糊口之事?即便是天妒英才,朝廷抚恤也可保你家无忧。”
这番话直戳屠夫心窝,他即便有些犹豫不定,也拣出重点道,“可…如今这世道,真有抚恤能落到我妻手中?就算有,孤儿寡母怕是也留不住,白白作了他家盘缠,再叫人盯上那点家业,更难处世啊。”
林久不经意瞥了卢炤夜一眼,后者心领神会,忙答道,“以我范阳卢氏信誉担保,若你还有疑虑,可立下字据,交到卢家,自有人替你照拂家眷。”
屠户默然,轻叹一声,将信将疑的点了点头。
卢炤夜想开口,但林久抢先一步,“我知兄台心有芥蒂,但仔细想来,若卢公子真如你所言,又何苦随军受这跋涉之苦啊,不一早到都督府享乐去了。世家林立,当中巨蠹蛀虫是不少,但也不乏有大才者、一心为民者。卢公子之言或许是空话,但君子论迹不论心,先有此心已是不易,今后他的所作所为兄台大可看着,若他只言不行,那兄台今日喝骂真真是一针见血,若他言出必行,兄台便知今日之言有失偏颇。
且我听闻此次征兵是白将军的意思,白将军身为节度使,统管朔方,河西,河东,陇右,数千里边境线,与异族作战多起,战功卓著,为人正直无私,眼里容不得沙子,”
林久压低了声音,
“这样的人,更容不下沽名钓誉之辈啊。“
林久语调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屠户隐隐感觉面前这个年轻人散发出一股威严,他常年见血,煞气环身,对这些倒更为敏感些。
屠户咽了咽口水,林久也不再多费口舌,真找店家要来纸笔立了字据,屠户显然没有完全放下心来,你自称是范阳卢氏真就是?先头气上心来哪管这些,不过他也不好说什么,若此时出口质疑,自己就是前后矛盾成了笑话。他暗叹一声,向二位拱手道了半真半假的谢,向外走去,人群立马分出一条路。
众人眼见事态平息,也都渐渐散去,各归座位。
啪!
一声醒木惊堂,那说书先生折扇飞舞,依旧是口若悬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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