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行!”房子明厉声道,“现在证据确凿,你父亲董少刚有纵火的嫌疑!你最好乖乖把真相说出来,要是不配合调查,我们就把证据交给警方!到时候他们怎么审问,我们可管不了了!”
“交给警方……”董强低声重复一遍,苦笑一声,“我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你们只会欺负我,根本就不可能帮我!”
少年毫无预兆地愤怒了,他一把夺过手机,砰的一声把门一摔,林、房二人被隔绝在门外。
房子明愤愤地踹向铁门:“他根本就不相信我们,也不相信警方!”
林尔善回想起润城大学的校园里,董强看到身穿便衣、身份不明的他们,依然戒心极强:“应该说,他不相信任何人。他们父子应该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所以才会有这种反应,对所有人都失去了信任。”
“那怎么办?”黑暗的楼梯间里,房子明来回踱步,束手无策,“他要是也和他爸一样,纵火自杀怎么办?咱必须得报警了!”
“先等等。”林尔善思索着,说,“董少刚还活着,董强应该不会走极端。现在报警的话,说不定会让董强和他爸一样,彻底封锁自己,什么都不肯说了。”
“可是不报警的话,还有什么办法?咱们俩能撬开他的嘴吗?”
林尔善沉思半晌,缓缓掏出手机,调出董少刚的病历:“让我最后尝试一次……”
……
第二天,急诊病房。
董少刚一如往常,一动不动地半躺在病床上,双眼如同一潭死水,毫无生气。
林尔善来到他的床旁,清了清嗓子:“董老师,您好点了吗?”
董少刚默不作声,闭上了眼睛。
“您不说话,我们怎么知道您的病情呢?”林尔善道,“您的儿子董强,也很担心你。”
董少刚眼皮一颤,搁在床上的手微不可查地颤抖起来。
林尔善见状,继续道:“不过没关系,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发达,哪怕你不能说话,我们也有办法了解您的情况。同样,就算你不承认,你所做的一切,都会雁过留痕。”
董少刚呼吸一滞,不自觉地攥紧双拳。
林尔善:“我们已经知道了,你纵火的原因。”
千年铁树开了花,董少刚终于开口了:“凭什么说是我放的火?我是受害者!”
“你的意思是,火灾和你无关?”
“跟我没有关系,是它自己烧起来的!”董少刚嘶吼道,“我是受害者,差点被烧死!就因为我是工厂里唯一一个人,你们就怀疑火是我放的吗?你们讲不讲道理!”
不同于他的歇斯底里,林尔善轻轻说:“所以你不救火、不报警、不逃生、一心寻死,就是为了以‘受害者’的身份,摆脱纵火的嫌疑,是吗?”
董少刚浑身一震,紧紧盯着他。
其实这些都是林尔善的猜测,他自己心里也没底,紧张得手心冒汗,攥着拳头,继续说:“自从妻子去世,你的目标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把儿子抚养成人,对吗?现在董强已经考上了大学,你觉得自己的使命完成了,甚至不惜用生命给儿子铺路,对吗?你纵火的原因,就是为了你儿子,对吗?”
董少刚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浑浊的眼里泛起泪光,紧接着低下头,压抑了许久,才带着哭腔,涩声道:“看来,你们都知道了啊……”
“是的。”林尔善抬起手,放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请您不要难过,我理解你所做的一切,董强他也理解……”
听到儿子的名字,董少刚再也绷不住,涕泗横流地恸哭:“儿子,爸爸没用……爸爸害了你!呜呜呜……”
林尔善连忙轻拍他的背,安慰:“一个人的力量总归有限,有什么困难,您可以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啊!”
“还有什么办法?”董少刚老泪纵横,“还有什么办法啊……”
故弄玄虚、直击痛点、最后给予理解和关怀,林尔善软硬兼施,终于让董少刚说出了被隐瞒的现实。
农村医疗水平低,没能治好妻子的病。董少刚花光了本就不多的积蓄,到头来人财两空。
父子俩度过了很艰难的一段时光,但是出于他坚韧不拔的品格,董少刚做了个大胆的决定:他要走出丧偶的伤痛,带儿子去城市,接受良好的教育。哪怕再苦再难,也要供儿子读完大学!
因此,父子俩来到了润城。
董少刚文化水平低,找不到什么稳定的工作,只能干些没有技术含量的体力活。但是给人打工很看运气,如果遇到拖欠工资、苛待工人的无良老板,父子俩的日子不会好过。董少刚前后换了好多东家,每个工作都做不长久。
直到他遇到了化工厂的老板,韩龙。
厂里员工们对他的评价,都是豪爽、仗义、出手大方,从不拖欠工资,从不苛待工人,逢年过节还会给员工们送米面油,堪称中国好老板。
对董少刚更是尤其的好,给他开出的工资,是他之前工钱的两倍之多,还把自己家孩子的二手书、玩具送给董强,令董少刚感激涕零。
渐渐的,董强也对爸爸的老板熟悉起来,放学后会来工厂,在仓库改造成的办公室里写作业,等爸爸做完活,一起回家。
日子过得很有奔头,董强成绩很好,董少刚认为,他的目标很快就能实现了。
可是有一天,放学回家的时候,董强在自行车后座上,搂着爸爸结实的腰身,小声问:“爸?”
“哎,咋啦儿子?”
“你要在这个工厂干多久啊?”
“一直干着呗!”董少刚没有察觉到儿子语气里细微的颤抖,呵呵笑道,“你不是一直嫌我换来换去的吗?这次啊,爸爸就在这个厂子定下啦!”
董强沉默了好一会,才说:“为什么啊?”
“因为韩老板人好啊!”董少刚无知无觉,沉浸在自我满足的幸福感中,“你看,他多照顾咱们啊!不光工钱给的多,还给咱送这送那的……爸爸啊,这是遇到贵人啦!”
又是长长的一阵沉默,董强小声嘟哝了句:“好吧,反正也不会怀孕……”
董少刚没听清:“什么?”
董强:“没什么。”
董少刚神经大条,每天干完自己的活、拿到工钱,就觉得万事已足,并没有注意到青春期儿子异常的变化,比如董强明明没有感冒,却莫名其妙地反复低烧,比如父子俩的生活质量明明有在提高,董强还是一副瘦弱的模样。
直到有一天,董少刚趁着不忙的时候,到仓库里看一眼儿子,却看见韩龙压着董强行禽兽之事。
董少刚目眦欲裂,额角青筋暴起,就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崩溃地怒吼一声,砰地一脚踹开门,将韩龙掀翻在地:“畜生!我杀了你!”
他骑在他身上,一拳又一拳,落在韩龙脸上。
韩龙反应过来之后,怒骂不止,不堪入耳。
董强吓呆了,哆哆嗦嗦穿好衣服,抱住董少刚的胳膊:“爸,别生气了,别打架……”
“别拦着我!”董少刚双目赤红,“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没事的爸,你别生气了!”董强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撕扯着董少刚的衣袖,“你别打了,快起来啊!求你了爸!”
“儿子……”董少刚停住了,他不知道儿子为什么要阻拦自己,难以置信又心疼地望着他,湿润的眼里落下一滴泪。
“这是他自愿的!”韩龙趁机一脚踢开董少刚,从地上爬起来,整整衣领,系上裤带,“真他妈晦气!以后有点眼力见,老子办事的时候别进来!”
董少刚再度暴怒:“你!”
就在他即将暴起的时候,董强一把抱住董少刚:“爸,咱们回家吧。”
他拉着爸爸回到家,董少刚的身体仍在不住地颤抖。
他恨韩龙道貌岸然,背地里做出如此禽兽行径!他恨自己识人不清,害得儿子受尽苦头!
“儿子……”董少刚泪水不住地往外涌,“你怎么样?让爸爸看看……”
“没事的。”董强平淡地笑着,似乎早就习惯了,“爸,您不用担心我。”
“我要告他……”董少刚攥起拳头,恨恨道,“儿子,我们告他!”
“不用了。”董强摇摇头,“我真的没事,又不会怀孕。”
“不是怀不怀孕的事!”董少刚怒吼,“这是奇耻大辱!”
“真的没关系,我没什么感觉。”董强一下又一下地顺着爸爸的后背,“你不要追究了,就当没发生过吧。”
“这怎么能行!他韩龙这么对你,他还是人吗?我任由他欺负你,我还是人吗!”
“可是我没有证据啊!”董强陡然提高音量,令董少刚呆住了,“而且,我不想你再换工作了啊!”
男孩双肩颤抖,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呜咽着说:“你以后……应该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工作了吧?”
董少刚如遭当头一棒,耳朵嗡嗡作响。
巨大的挫败感包裹了他,他恨不得当场去死。
“爸,我没有、别的意思,单纯觉得、没必要而已。”明明是最受伤的那个,董强却抱住爸爸的胳膊,安慰着,“我很快、就高考了……考上大学,我就有时间、去打工了……到时候、我们都不用、再去工厂了……我养活你,也养活我自己,多好?至于现在……就这样吧!”
为什么,你还是个需要照顾的孩子,为什么要这么“懂事”?
董少刚抱住儿子,泣不成声。
“我真的没什么感觉。”看着坚强的爸爸一天之内流了这么多泪,董强扬起一个笑脸,语气轻快,竭尽全力逗爸爸笑,“韩叔叔那个可小啦,还没我拉的屎粗。”
“你这孩子……”董少刚破涕为笑,但是内心一片凄凉。
作为一个父亲,怎么能就此善罢甘休呢?
每一次对儿子强颜欢笑,每一次装作若无其事地上班干活,对董少刚来说,都是一次无声的凌迟。
愤怒、发泄、复仇、追责,董少刚做不到,他为人的良知约束着他,不要在生产车间中动什么手脚、报复回去。
但是恨意就像毒液,在心底蔓延、发酵,最终,轰轰烈烈地释放。
“儿子,爸爸替你报仇了。”董少刚闭上了眼睛,不知是遗憾、后悔,还是满足。
林尔善早已红了眼眶,愤怒地攥紧双拳,颤抖不已。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韩龙恶事做尽,却能享受荣华富贵。我这种老实巴交的工人,连死都不配吗?”董少刚委屈道,“你们一个个的为什么都要救我?我这个没用的爹,倒不如死了干净,别连累儿子了……”
“爸!”
突然间,一声歇斯底里的呼喊,董强破门而入,扑进董少刚的怀里,呜呜地哭了:“你怎么能做这种傻事?你怎么这么傻!”
董少刚像被抽了魂,呆住了,良久,才如梦方醒般,搂住儿子清瘦的身躯,滚下两行泪滴:“儿子……爸爸没用,爸爸对不起你……”
“才不是呢!你是最好的爸爸!”
“儿子……”
父子俩相拥而泣。
看着这种场面,林尔善也低下头,擦了下眼角。
这时,房子明悄悄走到他身边,拉了下林尔善的白大褂,小声说:“林医生……要不,就这样吧……”
林尔善疑惑地扭头看他:“你说什么?”
房子明微微皱眉,眼神闪烁:“董强母亲去世、又被侵犯,已经很可怜了。如果再背上‘纵火犯之子’的骂名,以后的日子该有多难过啊?要不……就这样吧,别再查了,就当那场火……是一场意外吧?”
原本叫嚣着报警、翻案,而现在,了解了案情背后的故事,房子明却后悔了,想网开一面、隐瞒过去。
林尔善没有说话。
他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这个权利。
“我不是罪犯!”听到房子明的话,董少刚突然大喊一声,眼里充满哀痛、自责,还多了一丝祈求,“消防员,求求你们一定要查清楚,不是我放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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