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娇当然不明白。
卫疏倒也不意外。他想着:如此坦白说出来,应是比师父强一些了。
他看着眼前的姑娘,努力维持自若:“我出身不堪,师门又多结仇家。瑞泽城不似先前那些小城,江湖各派来往甚多。我知你……你同李言、林玥行事磊落,但被人知晓同我有来往,终究不妥。我本不该——”
白小娇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微微发抖:“哪里……哪里有这种道理!”
她只觉得自己浑身热血上涌。
卫疏似乎知道她会是这样的反应,竟真心实意地笑了。
若不是这样的赤诚,他本该在罗村初遇之后就不再与她有任何交集。暗夜行路久了,面对这样温暖而耀眼的阳光,他本能地想要接近,却又知道自己的不堪和危险将无所遁形。
微妙的沉默没有保持太久。
大堂里忽然唱响的昔日名曲显然拨动了人们的记忆。白小娇听到旁边有个腰间佩剑的醉酒大汉正说得起劲:“嗨呀,你们可不知道,当年唱这曲子的那个花魁啊,啧啧,那真是勾人得紧。”
边上有年轻些的嘲笑他:“你又知道了?你都没见过人家!”
大汉颇不服气,提高了声量道:“我怎么不知道?虽然我是没见过她,但是我知道当年段文为了她,重出江湖屠尽了黑虎门啊!啧啧,你们想想,那个时候那女人都是半老徐娘了,都能勾得段文那种人死心塌地。”
有人也回想起了当年的江湖故事,打趣道:“你还别说,不是有传闻说段文收的那徒弟其实就是他跟那个花魁的孩子吗?说不定人家自有真情在呢。”
大汉哈哈大笑,颇不在意:“算了吧,还孩子呢。要真是的话,怎么不跟着姓段啊?再说,花魁嘛……谁知道哪里来的孩子,是吧?”
一桌人都笑开了。旁边几桌人虽没有搭腔的,却也都面露笑意,显然都在听。
刚才说话的人笑得猥琐,继续道:“人家说不定就是乐意当儿子养呢!你看卫疏那样子,跟他师父一个德行。”
另一边又有人接过话茬:“哎,你这话说的,卫疏长得就不像他师父嘛!我跟你们说,我之前在镜湖见过他一面。啧啧,确实生得一副好皮相。那双眼睛啊,要是长在姑娘脸上,我都觉得勾人。”
于是几桌又是哄笑。
白小娇再也听不下去,气得浑身发抖。她终于明白卫疏为什么要点这首曲子。他并不是想要怀念一下自己的母亲,只是为了向她展示他在这些人眼里是怎样的“出身不堪”。
她握了握拳,决定顺从自己的心意,先给这帮人一点教训。她刚想站起来,却被卫疏伸手拦住。
青年神色如常地喝了口茶,淡然道:“无妨。他们说的也不算太离谱。”
在过去的十多年里,他听过更不堪、更恶毒的。但如今他已过了那个会因此而拔刀的年纪了。
他甚至有些感激这群人恰到好处的出现,好让他不用逼自己说些类似的话给眼前的姑娘听。
有些事情知道是一回事,亲身经历又是另一回事。
他很清楚,那些人若是看到回春谷的小医仙同他一起出现在人前,暗地里只会说得更难听。他这好皮相从未帮过他什么,只会让他本就难走的路变得愈加坎坷。
白小娇看着他,心脏像是被攥紧了。她再也忍不住,霍然起身,大步走到那桌大汉面前。
此时桌上的话题已经转到了卫疏这个“活阎王”的名号上,一番道听途说、添油加醋之下,卫疏已然成了个心狠手辣、喜怒无常、可治小儿夜啼还有些变态的嗜血狂徒。
白小娇努力调整了下自己的表情,脆生生地打断这帮人:“几位大哥真的见过卫疏?”
刚才起头的那个大汉醉眼朦胧地抬头看她,见是个年轻姑娘,便随意地挥了挥手:“小姑娘少打听江湖事。”
白小娇双手抱在胸前,挑眉道:“我看几位大哥也就是醉酒胡诌,根本没混过江湖吧。”
这话就是挑衅了。一桌大汉顿时放下杯筷,面色不善。周围几桌也都安静下来,偷瞄着这边的热闹。
那带头大哥横眉瞪眼,把酒杯重重砸到桌上,嘴里嘟囔着“不跟小丫头片子一般见识”。
方才搭腔的那位识相地接过话茬,对着白小娇装模作样道:“这位姑娘,出门在外话可不能乱说。给我们大哥赔个不是,大哥心善,也就不跟你计较了。”
白小娇冷笑道:“我有没有乱说,你们心里清楚。”
她特意扫了一圈周围看戏的食客,一边从怀里掏出了个木头摆件,悠悠开口:“这原本是九华山宝珠殿内供奉的神木,受了地藏王菩萨谛听神兽的法力,可以辨人所言真假。”
满意地看到周围聚拢的目光,白小娇将手中的物件稳稳地放到那位带头大哥面前,眨了眨眼:“刚才几位大哥说的那些是真是假,试一试就知道啦。”
那大汉狐疑地看着那个木头玩意儿,又上下打量了白小娇几通。眼前这位实在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但是这个东西……说是有法力的神木未免也太显粗糙廉价了。
见他举棋不定的样子,白小娇笑意更浓:“如果说谎的话,谛听神兽会降下神罚。几位大哥如果不敢,不如就承认自己刚才都是胡说八道好啦。”
周围看戏的人越来越多,就连唱曲的歌女也停了下来,好奇地看着这出热闹。这桌大汉显然平时没少吹牛扯淡,有认识的人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气氛烘托到这儿了,带头大哥自然粗声粗气地应下:“有什么不敢的?”
他似乎觉得这是一种新的骗人把戏,眯着眼瞧白小娇:“不过你要是敢耍我——”
白小娇歪了歪头,反问道:“那这位大哥一定有些手段,好让我吃点苦头咯?”
大汉“哼”了一声,装作毫不在意地大声道:“你这玩意儿要怎么用?”
白小娇又扫了眼周围的食客,语气轻松道:“你只要对着神木说自己刚才说的关于卫疏的事情都是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绝不有假,否则甘愿接受谛听神兽的惩罚。”
大汉感觉周围的低语声消失了。眼前那个有些可笑的似狗非狗的玩意儿好像闪着亮光,他竟莫名有些手心出汗。定了定神,他下意识提高了嗓门,照着白小娇说的说了一遍。
瞬间的心虚之后,他感觉并无异常。同桌的大汉见状也偷偷松了口气,转而幸灾乐祸地看向白小娇。
带头大哥得意大笑道:“什么九华山,什么谛听,我看——”
话音戛然而止,他惊恐地抓住自己的喉咙,发现自己只能发出“嘶嘶”的气音。周围看戏的人们顿时热闹起来。
白小娇叹了口气,将那个木头摆件收回怀里,语带怜悯地说:“这位大哥,这回相信啦?”
卫疏脸上浮出一丝浅笑。他自然看清楚了白小娇的把戏,心中暗想着小医仙不动声色给人下药的本事确实见长。
他思忖着这群人里到底有没有见过他的,一会儿出手会不会暴露身份。毕竟那桌大汉在震惊之余快要缓过神来了,而他们可不像是会耻于向手无寸铁的姑娘拔剑相向的样子。
虽然他知道白小娇对付这些人毫无困难,但事情毕竟因他而起。卫疏努力按下心中隐秘的那股快乐,想着自己还是不能就这么看着。
然后他看到一道挺拔的身影穿过围观人群。
李言朝白小娇微微颔首,随即皱眉去看另一边剑拔弩张的大汉们。还未开口,那几个就悻悻地收了手。
余光瞥过远处的窗户,李言不动声色地看着熟悉的黑色身影一闪而出,心中微叹了口气。
“张老三,怎么回事?”他拉下脸,沉声发问。
大汉涨红着脸胡乱比划着,身边一人连忙上前将刚才的事说了。李言一听便猜到了前因后果,忍不住在心里给白小娇喝了个彩。他勉力忍了笑,沉声道:“如此说来,是张老三有错在先。”
刚才解释的那位连连称是,小心翼翼地开口讨饶:“我们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李少侠——”
见李言有些不耐地示意他向白小娇说话,他立刻补充道:“——还有这位姑娘,别跟我们一般见识。”
白小娇挑了挑眉:“是他非要在谛听神兽面前胡说八道,我可早就提醒过你们了喔。”
大汉唯唯诺诺,冷汗直流。说不出话还是小事,谁知道这姑娘背后还有这么尊大佛啊!
李言看着有些好笑,但终究给了个台阶:“白姑娘,冒犯谛听神兽可有补救之法?”
白小娇眨了眨眼,一本正经道:“地藏王菩萨慈悲为怀,只要你们诚心认错,过两天就没事啦。”
她指着一脸苦相的张老三:“他现在不能说话,你们替他把刚才说的那些瞎话都承认了就好啦。”
一行人忙不迭地答应,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也步了张老三的后尘。
“我我我其实没见过卫疏,只是之前去镜湖的时候,听听听凌霄派的女弟子说他……呃,说他姿容绝代。”
“我们平日也就在瑞泽城附近走动,卫疏行踪飘忽,我我我们根本不可能见到他啊!”
“刚才说的许多卫疏的事情,都是当时在镜湖边的食肆里听听听一位大哥说的!他当时想与凌霄派的女弟子搭讪不成,所以在食肆里大发牢骚,我我我就听了一耳朵。”
白小娇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引得不少周围看客都笑出了声。张老三面红耳赤,他身边那几个大汉也都丧眉耷目的。
李言明白她费这班功夫不仅仅是为了给这些大汉一个教训,更是想要趁机洗刷那些莫名其妙飞到卫疏身上的污言秽语。
他不擅长这些,但同样厌恶这群大汉的行径。于是他挺直了背,直白地对着众人道:“如此背后中伤、搬弄是非,实为我辈不耻。此次谛听神兽只是小施惩戒,尔等若有再犯,我定加倍还之。”
四周瞬时静了下来。知道这位和生会的掌门大弟子向来言出必行,大汉们唯唯诺诺,浑身发颤。
白小娇终于吐出口胸中闷气,朝他展颜一笑。李言却仍拧了眉,慢慢扫视了一圈在场的众人。他很清楚接下来的话将很快传遍整个庆源府,然后是整个武林。
虽然有违对卫疏的承诺,但他跟白小娇一样,实在忍不了了。
“此番幸得卫疏舍命相助,多月以来的商队劫案匪首方能伏诛。先前我不曾提及,只是因为卫兄淡泊名利,不愿露面。”
李言将目光停留在那群大汉身上:“个中缘由,我现在倒是能理解一二。”
此言一出,周围的热闹比先前愈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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