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凤拍开不老实的手,“算了。大夫一把脉,就能发现我是个女子。如今我们也算是得到上头赏识,有名有姓,若是我女子身份从别人口中传到圣上那儿,我这条小命,还要不要了?”
说到这,薛誉倒是犯了难。可想到一些未来可能发生的病痛,他又担忧不已。
“那可如何是好?总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难不成在你以女子身份示人前,都不打算看大夫了吗?”
“既然不想从他人口中传出去,那咱们便自己大方承认,圣上英明,定不会为难的。”
柳凤沉默了许久,轻声道:“圣上不会为难,那些人呢?总之,我……如今还没想好该怎么办。”
说起那些推她下悬崖之人,柳凤思绪万千。
“恍然觉得在璞县第一次见到你,已是许久以前的事了。我好久没做过那些梦了,每天脑子里都是案子和你,倒是没工夫回想起那些已经被我遗忘了的,兴许也不想记起的旧事。”
“甚至有时候,我会想,真的是有人将我推下悬崖的吗?这样的深仇大恨,为何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薛誉将下巴靠在柳凤的发顶,轻轻摩挲,“是我冲动了。无妨,记不起便不记了,你不想以女子身份示人便一直这样也挺好,我都听你的。我不在乎你是谁。”
柳凤很感激薛誉的不在乎,可当真让她放下过往,放弃寻找真相,她做不到。
只能等,等一个时机。
就像黄寻江说的,等那灵光一闪的瞬间。
*
也不知是不是入睡前与薛誉谈及此事,这许久不入的梦境,竟在今晚出现。
依然是紧追不舍的歹人,依然是深千尺的悬崖峭壁。
鲜血,巨石,钻心的疼痛。
还有那张看不真切的脸,只有阴鸷的笑声无比熟悉。
——“你让主子不痛快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柳凤猛地惊醒。
她坐起,手抚着胸口,贪婪地吸着冰冷的空气,喉间发出急促的声音。
心如擂鼓,每一声,都仿佛要震破耳膜。
一背的冷汗。
等柳凤回过神来时,背上已经被薛誉擦拭干净,换上了干爽的里衣。
柳凤迷茫着双眼,好一会儿才聚焦在薛誉的脸上。
“好些了吗?是我,我在。”
薛誉发丝有些凌乱,他眉间紧蹙,双唇因为担忧而有些微微泛白。
“你做噩梦了,我唤了你好几声都唤不醒你。”
“我……做噩梦了?”柳凤缓缓发出嘶哑的声音。
接过薛誉端来的热茶,柳凤猛灌了几口,思绪这才被温热的茶水化开,如一滴滴融化的雪水,入脑入心。
不错,又是那个梦。
那阴鸷的笑声她忘不了。
薛誉在一旁自责,“都怪我,不该提起那件事的。”
“你放才阖着双眼的样子,我好害怕。”薛誉执起柳凤的双手,寒彻骨。
柳凤本还有些心悸,见薛誉双眸通红,似是哭过,她笑笑,抬手抚了抚他的脸,反过来安慰道:“怕什么,阎王若是要收我,当初就该收了去。留我到如今,定不会让我这么不争气地死去的。”
“今日梦到些什么?可有新的线索?”薛誉问道。
柳凤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垂下头,“还是那些千篇一律的场景。”
“但我又梦到了上一回梦见的那个男人。”
“这回可看清了脸?”
“未曾。但他的声音,我若是再听见,应当能辨识出。”
薛誉见柳凤满脸的落寞,挤出温润笑容,“不急于一时。今日记下了那人的声音,说不准下回又记起点什么别的线索。千丝万缕,总能汇聚在一块儿的。”
柳凤望向薛誉的眼睛,那眼神真挚又磊落,让她内心平静不少,“谢谢你。”
“与我不必如此生分。相信我,我定会陪着你找回自己的记忆,等到那时,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柳凤莞尔一笑,点了点头。
却突然僵住了身子,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还未等薛誉道出心中疑惑,柳凤瞪大了双眼,“我记起了!这回的梦境不一样,我摔下悬崖后,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答应你的为你报仇,凤儿,我食言了。”
薛誉愣了几息,并未参透这句话有何深意,“这是何意?”
“‘凤儿,我食言了。’你不觉得这句话很是奇怪吗?”
“我为何要在摔下悬崖后,对自己说上这样一句话?”
“……闺阁中的女子,总是有些娇的。或许以前的你,不喜欢自称为‘我’,而是‘凤儿’?”
“不对。明明后头说的‘我食言了’。此外,前面一句‘答应你’、‘为你报仇’,这似乎说明‘凤儿’和‘我’,并不是一个人。”
“兴许你记错了?再者说,不过是个梦境,里头的话莫要太当真。就像当初璞县玉米面西施那个案子,你见着李冉的尸首,夜晚便做了噩梦,将你的记忆与案件细节混杂在一块儿了。”
终归是个梦,薛誉害怕她钻了牛角尖。
柳凤摇摇头,十分笃定,“不会记错的。我有种强烈的感觉,这句话就是我说的,就是我当初摔下悬崖时说的。”
“那……你的意思是,你很有可能不是柳凤?”
“对。柳凤……”柳凤嘴里喃喃,她回想着那个如今不在身边的荷包。
若自己并非柳凤,那会是谁?身上有绣着柳凤二字的荷包,又答应了为柳凤报仇,定是与柳凤关系密切之人。
上回梦中那人的话忽地从尘封记忆中浮现。
“富贵家娘子……卑贱下人……”柳凤的心跳得很快,她感觉得到,自己好像离那个真相越来越近了。
脑子里仿佛有一只手,擦去重重的迷雾,从那清晰的缝隙看去,便可窥见背后可怖的真相。
柳凤猛地抬眼,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了薛誉的双手,“薛誉,我错了,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是高门大户人家的娘子兴许不假,但我不是柳凤。”她呼吸急促,吞咽了好几下才继续说道:“如果梦境中那些话都是真的,柳凤很有可能是我贴身婢女的姓名。”
“婢女?可你曾说过,那荷包价值不菲,即便是富贵人家的下人,也不该有这样的荷包吧?”
“兴许,是我赠与她的也未可知。”
柳凤眼中星光点点,她为自己的身世终于找到了突破口而感到兴奋。
可很快,那股子激动的情绪就消散了。
眼中的光芒瞬间退却。
“那我……又是谁呢?”
柳凤的脸上蒙上了一层灰暗,薛誉瞧见很是心疼。
“我说过的,我不在乎你是谁,你便是你。”
“是柳凤也好,不是柳凤也罢。姓名,不过是一个人区别于另一个人的符号。就算你改了千八百个名字,我依旧爱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名字。”
“是下人也好,是高门贵女也罢,我薛誉都愿与你一辈子长相厮守。”
这些道理,柳凤何尝不知晓?
可当自己认定的一个事实突然间被推翻,马上接受它,何其容易?
更何况,那个事实,关乎自己的身世。
“我知道,你说的我都知道。可我只是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何人啊……薛誉,你告诉我,我究竟是谁?”柳凤颤抖着双唇,微微抬起迷惘的双眼,她似乎想从薛誉这儿得到一个答案。
薛誉沉默片刻,温声说道:“我没办法给你答案。但在你想起你究竟是谁之前,我想,或许以柳凤的名义活下去,也未尝不是一件正确的事。”
“一来,你到临死前,都想着为她报仇,可见她对你有着非凡的意义。用她的名字,连同她的部分,好好活下去,完成你答应她的事,为她报仇。”
“二来,既然柳凤有可能是你的贴身婢女,一介婢女,姓甚名谁大多是无人在意的。用这个名字,即使恢复女儿身,也无人察觉。这样你行事起来也方便许多,不必担忧单凭名字,当初害你之人便能找到你。”
薛誉沉稳又温和的声音如一汩汩清泉,缓缓流遍柳凤周身。
她渐渐冷静下来,恢复了一丝理性。
薛誉说得不错,用柳凤这个名字继续活下去,继续报仇。
我即是柳凤,柳凤即是我。
找回身世,找出那人口中的主子,为了自己,也为了柳凤。
梦境和现实耗费了太多的精力,脸上的泪痕还未完全干涸,柳凤微微点了点头,眼皮便撑不住缓缓闭上了。
完全失去意识前一秒,耳边传来温热的气息和轻柔的声线,“睡吧,做个美梦。”
*
没有美梦,也没有噩梦。
柳凤醒来时,天已经大亮。
“醒了?”耳边是睡前那个温柔的嗓音。
柳凤揉了揉眼睛,朝着声音方向看去,是薛誉。
他的脸上有一丝丝疲惫之色,眼下泛着青紫。
“你……没阖眼吗?”
薛誉笑笑,“怕你又做噩梦,看着你我才放心。”
昨夜柳凤被梦魇困住的样子,他害怕再见到第二次。
他将柳凤扶坐起,将其脸颊上的一缕乱发挽到耳后。
“无事,待午后小憩一会儿便好。你睡得好吗?感觉如何?”
柳凤点点头,“我没事了。”
洗漱完毕,她将薛誉拉至身侧,认真道:“薛誉,我想好了。这个案子,我要尽快侦破,这样手中才有筹码。”
“筹码?”
片刻后,薛誉便明白了。
“你的意思是,此案办结后,便将你女子的身份示人?”
薛誉是欣喜的,这意味着柳凤以后都可以不用伪装得那样辛苦了。
纵使她自己不在乎,薛誉也能看出,她有女子的娇嗔,也喜爱那些大多数女子会喜爱的东西,比如好看的衣裳,精致的首饰,甜腻的糕饼,好玩的小摆设。
他想让她尽可能地活得自在,活得像她自己,不必刻意掩盖什么。
自然,薛誉也是有自己的私心的。
她若恢复女儿身,他便要求娶她,名正言顺在一起。
“至少要等此案办结,毕竟欺君之罪。若是此案办得好,向圣上讨个赏,将功抵过,兴许能免了些皮肉之苦。”
薛誉想了想,“再让魏大人在圣上面前替你求个情。当今圣上英明,开了女子从商和从事胥吏的口子,你的欺瞒终归不是什么大错。”
柳凤摇摇头,“不可。现下不同往昔,我们的名声已经打到了御前,此事若先让魏大人和魏夫人知晓,被有心人利用,少不得给他们也安上个欺君罔上的罪名。”
“那我来。届时我一并道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不论是何结局,你我都一起承担。”
柳凤猛地转向薛誉,“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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