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柳凤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自家屋子的床上。
屋里暖烘烘的,烧着碳。
桌上茶壶刚被人灌满了热茶,冒出袅袅青烟。
柳凤只觉得浑身发硬,她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沙哑难听。
“有人吗?”
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身影端着盆热水疾步走来,见到柳凤后站定在了屋门口。
“薛誉?薛誉!”柳凤急切地起身,想要下床。
薛誉忙放下手中的铜盆,将她扶坐起,“慢慢来。你刚退烧,身子还没完全好,需要静养。”
柳凤抬手捧着薛誉的脸颊,用指腹一点点摩挲。
他看起来也不太好,双眼布满血丝,眼下青黑,胡子拉碴。
可只要人还在,就是好事儿。
“你没事,太好了,你没事。”
薛誉覆上柳凤的手背,用脸颊蹭了蹭,垂下头说道:“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是我犯浑,不该与你争吵的。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只是不想你一个人承担那些。”
柳凤摇摇头,“不怪你。是我,我明明知晓你心中的痛处,明明知晓你最害怕的,是被人抛下。我将你从孤独的泥潭中拉扯出,却又用最伤人心的话语将你又推回了孤寂中。是我不好。”
薛誉将柳凤眼角的泪水擦拭,笑了笑,“没事了,都过去了。有你在我身边,我永远不会被孤独和黑暗吞噬。”
距离柳凤晕倒不过两个时辰,喝下一碗汤药,她又有了些困意。
柳凤钻进被窝里,与跪坐在床边的薛誉说着话。
原来,她倒下的那一刻,迷迷糊糊间看见的农户,就是薛誉。
他与柳凤争执后,漫无目的地走着。
竟是往县郊走去了。
待回过神来,已然走到了一片荒地中。
荒地上隆起一个个的小土坡,有的土坡旁竖着石碑,碑上刻着字,更多的,旁边什么也没有。
大概是一片坟地。
若是换做其他人,在这阴沉沉的日子里,无意闯进一片坟地,大约会吓得掉头就跑。
可这人是薛誉。
司空见惯了。
倒是这没有活人气息的地儿,反倒能让他沉下心来,想一些事情。
想通了,也就不气了,反而埋怨起自己,怎得误解了柳凤的心意。
就在薛誉想要离开的时候,坟地不远处传来呜呜的声音。
像是风从缝隙中吹过的声音,但细听,又像是哭声。
薛誉一眼望去,并未见到人。
他往前迈了几步,终于在一个小土包的后面,见到了个满脸泪痕跪着的孩童。
“小孩儿,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你的亲人呢?”
薛誉蹲下身,拍了拍孩童的肩膀。
兴许是太过悲伤,孩童并未听见有脚步声传来。
当声音在耳旁响起时,他吓得一个激灵,差点就以为闹鬼了。
“别怕,我是活人。”
薛誉绕到土坡旁的石碑前,细细看去。
碑前放了一束小小的野花,还有一坛酒。
“这是……”
“我祖父。今日是祖父的忌日,爹娘不让我来看他,可我好想他,便一个人从家中偷了坛酒,跑来了。”
薛誉环顾四周,这里看起来更像是一片无主尸的坟地。
看小孩儿的衣着打扮,虽称不上华丽,但也整洁干净不寒碜,应当是个普通人家。
家中有人死去,为何不挑个山清水美之地埋葬,反而埋在这荒地中。
“你可知你祖父,为何葬在此处?”
“因为爹娘觉得他晦气。”
“晦气?为何?”
“祖父是县里的仵作,爹娘嫌弃这活计不体面又不挣钱,瞧不起祖父。邻里乡亲也爱嚼舌根,常常对祖父指指点点。祖父死后,他们便将他草草地在此处葬了。”
“可那些死人又不是祖父杀的,他甚至帮他们找到了凶手,为什么长辈们不喜欢他呢?”
“仵作?”
薛誉又看了一遍墓碑上的名字,马方明。
终于想起来了,听杨县令说过,县里的老仵作姓马。
薛誉将小孩儿扶起,用帕子给他擦了擦满脸的鼻涕眼泪。
“人这一世,只要有一两个懂他爱他之人,就足够了。你祖父有你想着他,这就够了。”
“至于其余人怎么在背后说他,我想你祖父虽有遗憾,但也是不在意的,否则也不会做一辈子的仵作。因为他坚信自己在做正确的事,纵使这事又脏又累,不被人理解。”
孩童睁着澄澈的双眼,看向薛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一阵风吹来,小孩儿的脑袋忽地凑过来,在薛誉的身上嗅了嗅。
“这个味道……我祖父身上也有!你也是仵作吗?”
“真聪明。”
“那你认识我祖父吗?”
薛誉摇摇头,“可惜没见过,否则凭你祖父几十年的经验,我还得喊他一声师父呢。不过,听杨县令说,你祖父是一位好仵作。他技术精湛,恪尽职守,若是没有他,也不知有多少真相被掩盖。”
“真好!我也想成为像祖父一样有用的人!”
薛誉摸了摸小孩儿的头,轻轻笑了笑。
“今日天不好,外头冷。早些回去吧,你爹娘若是找不见你,该着急了。”
柳凤呢?找不见我,可会着急?
薛誉想到这,巴不得此刻便飞到柳凤身边。
孩童想了想,“等我去给大将军拜拜,就回去。”
“大将军?”
薛誉疑惑道,但片刻后,他便想起了什么。
杨克礼曾说过,当年薛得信等人的尸骨,是仵作带着一帮人埋的。
难道这大将军,指的就是薛得信?
可那都十九年前的事儿了。
眼前的孩童不过七八岁的年纪,怎会知晓?
马仵作告诉他的?这么多年,他为何要告诉小孩儿这件事?
薛誉跟着小孩儿又走了百步,在一片小土包前停下。
“这是什么大将军?为何葬在此处?”
“我也不知晓。打我记事时起,祖父每年都要来这儿看看他们。如今祖父不在了,我便替他来看看。”
这一片土堆很密集,共四个,没有墓碑。
与当年死去的薛家军人数对得上。
若仅仅是因为仵作这个行当,让亲人不理解,可人都死了,一切怨怼都可消散,至亲之人却依然要将马方明埋葬在这荒山中。
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若这里埋的便是薛家军,马仵作年年来看他们。
薛誉想,这便是小孩儿的父母不愿小孩儿来祭拜祖父的真正原因。
十九年前那个案子,薛得信与温宁勾结,杀人截货。纵使他曾为了宸国的太平、为了百姓的安稳征战沙场,但在有些人看来,他也成了个杀人不眨眼的恶人。
应该挫骨扬灰,不该祭拜。
而马仵作对恶人的祭拜,却是十几年都不曾间断。
也难怪他的子女想要与他划清界限,不惜将其葬在荒地。
薛誉等小孩儿拜完,便将他送回了家。
又是免不了一顿挨骂。
薛誉也向马方明的儿子确认过了,那一片土包,确实埋的就是当年薛得信那帮人。
他朝薛誉跪下,“他的祭拜,与我们无关,我和夫人从未去祭拜过。吾儿尚小,还不懂事,被带坏了,求薛仵作别追究。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让他做这样的事了。”
薛誉愣了愣,将他扶起,“我并非来治罪的。只是当下有个案子需要重验他们的尸骨,来确认一番。”
“不会错的,就是薛得信那帮人。”
薛誉从马家借来了板车,草席,铲子和蓑衣,等不及向黄提刑汇报,自行掘墓去了。
等他将尸骨挖出装上板车,在运往提刑司的路上,便见到了晕倒的柳凤。
柳凤侧躺着,双手合十垫在脸颊下,她认真听着,睡意全然消散。
没想到今日这一吵,倒是将薛副将的尸骨给找着了。
“那尸骨呢?”
“放在柴房里了。”
“确定是薛家军的?”
“还没验,但应当不差。”
“通知黄提刑了吗?”
“还没来得及。”
柳凤点点头,想了会儿忽地坐起,“现在验吧。”
“啊?”
“夜长梦多。况且,心里想着这事儿,也睡不踏实。”
“可你身子尚未痊愈。”
“我自己的身子我知晓,不碍事。”
“黄提刑那不知会一声,咱们擅自验尸,是不是不大好。”
“天色已晚,外头又下着大雨,事急从权。有什么事儿我和你一起扛。”
柳凤和薛誉对视了一眼,莞尔一笑。
薛誉将尸骨洗净,拿到屋内一字排开。
四具肉身,经过十九年的侵蚀,如今已变成四具白骨。
经过勘验,其中三具尸骨上都有大小不一的剑伤,有的还缺指骨,一看就是曾征战沙场浴血杀敌之人。还有一具看骨龄应当年纪不大,虽也有伤,但是不多,应当是新兵。
尸骨中,有一具的骨龄最大,约莫三十好几,大概率便是薛得信的。
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收获和异常之处了。
柳凤叹了口气,喃喃道:“究竟是哪里没想对呢……”
薛誉不想她太过伤身,将尸骨一收,安慰道:“这不过就是我死马当活马医的一条路子,十九年了,查不出什么倒也正常。”
“你别想了,早些歇下吧。明日我把尸骨运到提刑司,找个画师按照他们头骨画出生前面容,再让人来辨认一二,让他们的亲人将尸骨领了回去。”
柳凤乖顺地点点头,合眼躺下。
一夜无梦。
第二日,天放晴了。
薛誉将板车一推,朝身后的柳凤说道:“走吧。”
片刻后,薛誉眼前一道人影一闪,板车往下一沉,柳凤已经稳稳当当地坐在板车上了。
“走吧!”
有人推着车送去上班,可真舒服。
“不是……这旁边可是四具尸骨。”薛誉有些无奈。
“尸骨怎么了,我又不怕。”
一路颠簸,到了提刑司,门外的文城看了一眼心情大好的柳凤,和一脸无奈的薛誉,微微垂下眼睑,说道:“你俩吵好了?”
“吵好……吵什么吵,我说了我俩没吵架!”柳凤从板车上跳下,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白了文城一眼。
薛誉站在一旁细听,片刻后觉出不对劲来。
他将柳凤拉至一旁,咬着牙说:“你和他说我俩吵嘴了?”
“我没有!”柳凤真的冤死了,天知道这文城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那文城怎么知晓?”
“我不知道啊!”
话音刚落,有人加入进来,清了清嗓子,“我自己发现的。昨日柳大人一人前来,又魂不守舍。”
薛誉嘴角一扬,忍了好久才硬生生将笑脸压下去。
“不过……”文城抬眼,直勾勾看向薛誉,在他耳边低语,“若再有下次,薛仵作莫要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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