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牙冠回家那天,温璃才明白姜枫安慰的那句‘它会一直在’是什么意思。
原本的牙齿只切除裸露在口腔内的那部分,而看不见的牙根会原版保留,她只失去了一半,但仍然这颗牙齿的拥有者。
她对失去这一概念而产生的敏感,被他在不经意间接了个稳稳当当。
之前每回复诊,温璃都会认真写请假条上交,等张欣批阅,姜枫也都跟她一起去,她却从没见这人写过一次。难不成是得了她小姨的特赦?照张欣那脾气,不太可能。
温璃有次终于憋不住了,问了句:“你每次陪我去医院,都不用假条的吗?”
姜枫眉头一皱,像在听一个陌生名词,眸光平静地问:“请假是什么?”
温璃在他不可一世的态度里找到了答案。
我他妈问这个干嘛,此人是何等身份。
最后一次复诊,佟笙用她那三寸不烂之舌成功把姜枫游说走了,自己陪温璃去。
或许是考虑到也就那么一次了,姜枫轻易就放了人:“行,交给你了。”
佟笙嫉妒之心昭然若揭,猛地抱过温璃一条手臂,揽在怀里,冲姜枫怼了一堆的白眼。
他这什么态度,跟我家香梨是他的人了一样,切。
张欢通过张欣才得知了她女儿借钱看病一事,又挨了顿骂,刺得她从狗肚子里把良心刨了出来,期末考前几天,她连夜回了趟清河市的家,看看她那女儿还有没有气儿。
回来之后她做了顿饭,炒了几个家常菜。
温璃很少能在家里吃上热乎的,除了周末在家煮几顿面,其余时间,她的胃都交给学校的食堂处理。
温璃对此一无所知,隔天放学一进门,闻到洋葱炒肉的气味,才知道她那没良心的妈回来了。
她妈做菜就那么老几道,青菜一律干炒,所有地下种的、茎上长的都能混着肉炒一盘出来,要她学个新菜或者掌握火候简直比封建思想还要难变通。
“放学了?”张欢绕桌放好两双筷子,看向门口的温璃:“洗个手,过来吃饭吧。”
温璃不应,表情沉得像刚奔完丧,只低头默默换鞋。
也就不过一月,在张欢眼里,这女儿已经对她妈有点爱搭不理的叛逆表现了。
张欢感知别人情绪的系统十足迟钝,像生着万年的锈,她只会把女儿的情绪当成一种任性和不懂事,看不到背后的千疮百孔。
久未见面的投石无声让张欢原本没什么笑容的脸又敛了几分,但她没说什么,好像愚蠢迂腐的观念里终于生出了一个旁支,迫使她意识到确实有那么点对不起女儿这头放养的羊了,就由温璃任性这么一次。
平时要是这羊回家没给好脸,她几乎都是嘴上斥责、手上衣架地教训了,讲理和哄人那都是她读书时期永远学不会的公式。
温璃也只能表面烽火连天地抗争这么一下,内里还是恐惧她妈作为家长的权威。大概是从小被打怕了,所以骨子里习惯维持表面和平,说白了就是听话照做。
她换好鞋,洗完手就直奔餐桌了。
“你牙齿好点了吧?医院看几回了?”张欢给温璃舀了碗汤,搁在了她手边。
温璃没什么胃口地吃了筷菜,咽进去后敷衍地回了句:“两三次。”
“妈问你昂,你问谁借的钱啊?”张欢语气还算和缓,甚至有些谨慎:“是同学?”
“我已经还给人家了,您不用操心。”温璃喝了口蛋花丝瓜汤,尝到久别重逢的味道,心一下没那么硬朗了。
她正打算说点软话,张欢拿着家长架势先横起来了。
“我也不想操这个心,你爸死了,家里我也管不了那么宽。我手上暂时也拿不出这钱,过段时间我想法子填上。”张欢撒了句脾气话,在温璃耳朵里就成了摊在台面上的推卸责任,她边吃菜边用筷子指点江山:“我已经拜托你姨了,以后有什么难解决的事可以找她。”
温璃的情绪体验了回垂直过山车,心中直冷笑。
她是我妈还是你是我妈?把自己女儿推给别人真好意思。
温璃收到张欣转账的那天晚上,她盯着那笔钱看了好久。
毫无挣钱能力的她不知道猴年马月能还上,还钱的计策已经在她脑子里提上日程了。
她想着要不假期去帮亲戚看店吧,能给这大窟窿补个洞也好。她还形容自己现在就是个债台高筑的老赖,还债之日只会一拖就是遥遥无期。
即便张欢表明了这笔钱她会想办法的良好态度,温璃还是觉得这五千块是压在她身上的,跟她那毫无责任心的妈半毛钱关系没有。
可此时的她异常平静,如同碾在箱底的陈年旧纸,面上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满。
“嗯,我知道了。”温璃阳奉阴违地应了句万年公式,听不出半点冷淡,转过头就当屁放了。
很多时候,温璃甚至觉得自己在跟生活演对手戏。
她对不满的陌生人能打的直接上手揍,熟识的就维持表面和平,总之不会撕破脸。她不喜欢那种天天见面还要剑拔弩张的气氛,太窒息,所以在至亲之人面前,她就学了另一套逢场作戏。
张欢在家住了两天,第三天临走前,给温璃在手机里多塞了点生活费。
她也没跟温璃说自己要走,不声不响的跟拜完年的黄鼠狼没区别,求个安心所以溜回来看两眼,草草了结完问题就退潮了。
当天周六,她正要拖着行李下楼,冬天风大,帮她把门‘砰’一声关了。她站在门前看了眼,就像告别自己女儿一样。
温璃被这声巨响吵醒了,撑开眼就精神饱满,她干脆起了床,掀开房间的窗帘透气。
眼睛往下随意一放,就看见了张欣拉着行李箱离开的背影。她身形有种不自然的消瘦,像是岁月磋磨的成果。空位一人的小区楼下,她歪了歪身子,深红棕色的围巾掉下长长一截,她用手去拦,往脖子上随性一裹,就那么形单影只地出了小区。
温璃目送张欢远去的命运,一步步走入未知的境地,积灰的怨恨一时之间竟被同情和心疼短暂地给消灭了。
温璃总把别人的好当珠玉放心底囤着,张欢为她做的努力和一切她都看在眼里。
可她撒手不管还认为自己做的足够多了的时候,也挺招人恨的。
温璃该感激的还是会感激,只是无法跟她张欢亲近,她打小就丧失了这种能力。
拥抱和挽手在她们母女之间是摸不到的空中之物。
因此每次看见同学能和自己的妈能亲密互动,她没代入自己也无法理解,代入了只会觉得恶心。
但是身上流的是她的血,再怨再恨,温璃也不忍心看张欢过得狼狈。
一个电话把她从阴郁的思考里拖了出来,温璃翻到桌上的手机,来电显示是笙儿。
她接通电话,还没问什么事,佟笙那边的杂音夹着她的高昂声线已经咋咋呼呼地传过来了。
“香梨,我明天生日了昂,这回准备送我点啥?”她此举的目就是来要礼物:“只要不再送我练习册,你送我钢丝球我都能接受。”
“你又不洗碗。”温璃拉上一半的窗帘,接过佟笙的茬说:“要那玩意儿干嘛?”
“我用不着啊。”佟笙嘴里嚼着东西,脆生生的,说话含糊不清:“我可以给我妈用。”
“……”温璃用沉默表以敬佩之情,真是你妈的好女儿,家庭妇女身上的担子不够你来加码了。
佟笙用着商量的口气又问了句:“怎么样?”
她倒询问起意见来了,好像真的要温璃送她这礼一样。
温璃一屁股坐在电脑桌前,随便翻开一本书,心不在焉地回:“我早准备好了,佟大情圣,明天等着拆礼物吧。”
“么么么爱你。”佟笙对着话筒连发几个飞吻,完全不考虑听筒那边的人作何感受。
温璃把手机倏地拉远,及时躲开了她可怕的精神攻击。
“香梨我跟你说……”佟笙声音忽高忽低,不知在做什么大幅度动作,断断续续地传过来:“我妈给我买了一堆衣服,说真的,我看了,太公主了,穿去学校要被笑死。”
“那不好吗?”手里的书页只停留在温璃手上,不入眼:“你不喜欢漂亮裙子?”
“不不不!”她挥着一根手指否认道:“本人、立志做气质型美女!”
“噗。”温璃仰天一笑,实话实说:“那不适合你吧?麻烦你还是走个跟年纪相称的路线吧。”
佟笙哼了声,忠言逆耳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还有我爸,他说看我快高三了,要给我找辅导老师。”佟笙躺床上翻了个身,盘腿坐起:“我寻思我才高二,虽然这学期没几天了,那好歹也有高二下学期吧,不知道他猴急个什么劲儿。”
“……”
温璃听着听着就神游九天了。
佟笙跟她吐槽的那些内容都具象化了,电影画面似地在脑中一幕幕闪过,都是她渴望又遥不可及的一切。
被人爱着的感觉也许就是这样吧。
总有人替你操心生活上的鸡毛蒜皮,和你一起构想不可知的未来,为你苦心积虑地铺路。有的人甚至不用过多考虑父母身上的负担,也不会过度担心自己会不会给别人带来困扰。
挂了电话,温璃心头划过一刹的疲惫,总是在乎别人的感受和想法的她,活得真有点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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