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往年惯例,温璃指定在除夕夜里往外跑。
张欢趁她跟朋友出去玩的空隙,摸进她房间,把百十来块的压岁钱偷偷塞进她枕头底下,等新年第一天再告诉她。
小区附近的广场上,随处可见的黑压压人头与仙女棒,条条影子和噼里啪啦的火星在暗夜里交相辉映。情侣依偎,点着手持烟花自拍。小孩们循环往复地举着烟花棒,撒开丫子嬉戏、转圈或奔跑,用年末最后一点时间去变现快乐。
本来可以轻松二人甜蜜游,佟笙硬拉上男友叶言,和温璃姜枫组成了个唐僧取经四人行。
“哎喂,你们这是要过年的表情吗?你们组队提前过清明得了。”自成一派的佟笙摇头晃脑地开导眼前怨气冲天的三人,她倒着步子往人堆里走:“放轻松,去年我们的人数可是以‘群’量词来计算的好不好。”
姜枫无声递过一次眼刀,被她铜墙铁壁的脸皮格挡了。
温璃疲于奔命地周旋在二人莫名的仇恨之间,出了一茬汗。
“太危险了,转过来。”叶言两步赶上佟笙,将她二愣子的走姿摆正,再由着她这么走下去,一步随机得罪两个路人。
“唉,还是人多热闹,我凑足你们几个都这么难,更别说以前的同学了。”佟笙放弃抵抗,行尸走肉一样被叶言的步伐带着走,还不忘抒发她郁结的心情:“上大一之后还聊两句,到了大二,大家都杳无音信了。我好想念林晓、李果、阮琪……”
“张凡?”这时,温璃鬼使神差地念了个名字。
莫名听到这个讨厌又不可否认有些怀念的名讳,佟笙不仅没反感,还凑合地叹上了气:“张凡也行啊,总之是11班人我……”
“是齐非和阮琪他们吧?”温璃确认来人,伸手指了一个方向。
“啥啊?!”佟笙一个鲤鱼打挺式抬头,只见广场边缘迎面走来几个身段高挑的男女。乍一看,以为是哪几个千万级别的明星躲过狗仔混进普通人的行列了。
尤其阮琪,她一头粉色长发扎在人堆里格外引人注目,修身款风衣,手收在口袋里,脚踩黑色短靴。步伐走出了模特范儿,高调又惹眼。
“啊——”佟笙尖叫着扑了过去,放声大笑:“老天开眼,我的新年愿望提前实现了!!!”
“佟大师,许久不见!”阮琪张开双臂迎接她,像个成熟的大人抱住了自家小孩儿:“一年多没见,有多想我?没有剧本那么长我可不接受昂!”
楚肖太监似地压嗓提点:“咱们阮大美女进军演艺圈了。”
“呀!介不是未来的金马影后嘛?!”佟笙狗腿地挎着阮琪手臂,影后能耐,把她蹩脚天津话都炸出来了。掏出手机,她对好角度:“我能先跟您合张影吗?”
“……”阮琪职业笑。
“张凡!”手机不翼而飞,佟笙定睛一看,那以前天天顾着跟她作对的蠢东西偷了就跑,她边追边咆哮:“妈的这么久没见,看见你太奶就贱得皮痒是吧!”
“想拿回去啊?”张凡举着手机没过头顶,一副欠打的贱样,掐着调戏良家妇女的口吻:“来—追—我—呀?!”
“臭小子!”佟笙奋起直追,还像高中一样张牙舞爪地扑向他,拳打脚踢:“给你姑奶奶我站住!”
“……”失了宠的叶言杵在风中凌乱。
“啊。”看着佟笙动如脱兔地和老同学们叙旧和打闹,温璃靠去姜枫肩头:“我们笙儿,还真是容易满足。”
“冷吗?”温璃的围巾被他调整得密不透风,姜枫还多此一问。
她捣蒜式地摇头,怕他又动围巾下手。
“哥。”温璃拉他飞奔入人群,耳边猎猎寒风刮过,她怒放的心花与笑容同步,回头:“我们去十里花街买花吧!”
姜枫被她带跑,在接踵的人流穿梭,他在她灿如星子的双眼中感受到一条活力四射的生命。
他突然对她喊道:“这算私奔吗?”
“什么——?”她没听见,嘈杂与风声盖过了他的声音。
“私奔。”他重复。
“你愿意吗?”这样的话从姜枫嘴里出来得实在稀奇,温璃仰天大笑:“跟着我这个乞丐可是要受苦的!”
“不难。”他记的一串网络用词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我带上你,你带上碗。你负责哭,我负责喊。”
“哈哈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越过人群,递进他耳中,从未如此爽朗。
挤过泱泱人群,他们到十里花街将年年必买的玫瑰收入了囊中。捧花回去找佟笙的途中,温璃的记忆冒了个泡,她说起了高中时期两个人刚对上的事:“你当时一身的刺,和我更早以前见过的你完全不一样。”
“你我算势均力敌吧?”姜枫显然没品出她提的是哪个时空的槽点,只根据他自己的过往做出了判断:“我以前也觉得你刻意的套近乎是要对我图谋不轨。”
温璃不敢反驳,毕竟他实锤了她的想法,分毫不差。
更早?
姜枫眼睫微压,迟钝地捕捉到了这条关键信息。
“你总跟我提起一个很早以前的概念,尤其在一条老巷子里,你喊过一句‘你不记得我了’。”多年过去,他此刻才意识到要追问:“难道以前你见过我?”
“你终于把这些细节窜起来啦?”温璃用花挡脸笑,人比花要娇媚,她弯弯的眉眼有时时得意:“难为你了,姜同学。”
他迟疑:“所以……”
“所以是真的啊。”她步伐雀跃,往前走着跳着,揭开尘封已久的过往:“早在三中之前,我们就已经碰过一次面了。”
姜枫清俊的眉低了低:“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那为什么我就记得?”温璃故作生气,笑容敛去一半。
“嗯?”姜同学从不怀疑自己的记忆能力,他努力回想,过去却没有任何一张脸能和温璃对得上:“你记错人了吧?”
“怎么可能?!”温璃急得要跺脚:“那可是我的初恋!”
“……噢,懂了。”姜枫若有所思地一点头,认得干脆:“那就是我。”
“你承认得很奇怪!”她一手抱花,一手叉起了腰。
这夜,温璃给姜枫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一个初二女生明明每天都跟一群人在一块疯玩,却还是觉得很寂寞。有一回放学,她跟男生们大打出手,挂彩不说,脚也受伤了。回家途中,她瘸到半路就走不动道了。
很多年后,她都活在感激那个太阳刚好的午后之中,因为她碰到了生命里一见误终生的人。
街道转角处平坦的空地上,她破败地坐在那儿。膝盖渗血,头发盖住大半张脸,她只露出一只眼睛示人。
她孤立无援,逮住一个经过的学生,冲他喊:“同学,扶我一下。”
很显然,这是一个很没有礼貌的陈述句。
“你装鬼吗?”这回复听来,对方也不是什么善茬。
该男生谨慎地打量了她几眼,戒备心瞬间拉满。这女生身上的校服不是他们学校的,应该是这附近中学的学生。
她一头长发四处飘逸,松松垮垮地落着,导致他看不清人脸。
唯一清晰且触目惊心的只有那条血渍染红腿部的校裤,加上她强硬的态度,一看就很不良。
男生更奇怪的是,街上人这么多,为什么就只向他求救?
他站定,还没决定要不要袖手旁观,先是耿直地发问:“为什么打架?”
女生似是没想到他会提这一茬,低声笑了一下,嗓音沙哑:“因为想打。”
这算什么回答?
男生冷淡地‘哦’了一声,抬脚走了半步:“那我不扶。”
“别别别……同学。”女生用央求的语气叫停了他,抱着腿喊疼:“我真的走不了路了。”
“真的?”男生心性并不冷硬,还天真地向她确认。
女生低垂着头,没什么精神地点了点:“真的。”
“那我帮你打120。”他建设性地提议,手伸向了裤袋。
一瞬间,女生的笑变得惨淡讽刺,她无奈坦言:“我家没人,就算去了医院也没人会接我回去。”
听了一耳朵这么惨的背景故事,不知是不是同情心泛滥,男生再没说什么。他默不作声地朝女生靠近,抓过她手臂,搭上自己的脖子:“你家的地址在哪儿?”
女生第一时间没应,只闻到一股清凛的味道,干燥的风一刮,萦绕在她鼻尖。
混着他身上残余的洗衣液味,她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极其地强烈。
“……”
“……没了?”她有头没尾地讲完,姜枫迫不及待要挖掘下文:“后续是什么?”
“我没编排好呢。”故事的主人公龇着牙,狡黠一笑。
姜枫:“……”
“哄你的。”温璃不逗他了,摊开结局:“最后你把我送到一个距离我家最近的红绿灯,我说就到这儿好了,谢谢你。”
“这么一说,”朦胧的记忆渐渐回春,姜枫记得确实有过这么一幕:“我大概有个印象……不过当时你披头散发地像个鬼,我没见过你正脸。”
记忆没有骗人,她当时的声音沙得要人命,姜同学压根儿没看清楚她那掩埋在长发底下的真容。人与人之间不变的铁律就是人海里匆匆相遇又匆匆离别。
况且他一面之缘的人太多了,做不到每个人都放在心上。
“惭愧。”温璃漫无目的地抓了抓脸颊,即便过了多年,该虚的心还是虚:“主要是我当时也不敢直视帅哥你。”
“怕我还找我帮忙?”姜枫一把逮过她,矫正她从佟笙那里学来的倒退走姿,圈回身边:“看路。”
“你是唯一一个从那里经过的学生,你当初要是没穿校服,我不会叫住你。”她撒谎不眨眼地抱住了他一条手臂,将脑袋安心地靠了上去。
“是么?”姜枫朝身旁试图隐藏真相的人投去怀疑的视线:“我怎么记得当时是下学高峰期?”
“……”
“那。”温璃坦白:“……我挑了个最好看的行了吧。”
他笑了,比桃花还要灼目:“很有远见,年轻人。”
“什么啊,后来再见,我们不也只是同学关系而已。”
“嗯,你也就天天找我说话而已。”
“……我那是友爱同学。”她狡辩。
他抓住漏洞:“就偏爱我一个?”
“……说不过你。”她放弃狡辩。
“……”
在路边挑了两条冻成鱼干儿的秋千坐下,温璃却很享受这脱离人群的片刻宁静与脚下悬空的荡漾。她闭眼,用尽全力将一股冬日凛冽的寒气吸入肺腑,将一应内脏冻得冰天雪地。
姜枫深深凝望着感受季节魅力的她,什么也没说,就那么静静地望,直到她整个人在他生命里的存在变得不那么真切起来。
一种虚妄、空洞、迷醉又跃动的美。
“啊,我以前好讨厌冬天的……”她呼出的气体瞬间化作了层层白雾,自言自语道:“我怕冷,一到这个季节,冰结得到处都是,不能跳不能跑。总之做什么都不方便,也就有飞雪这点好处了,看起来萧瑟却很浪漫。”
“……可能我讨厌的不是环境、天气,任何的任何,而是我当时的心境吧。”温璃眼神迷离地仰头,又神色恹恹地低头,拿脚随意地踢了下空气:“乱糟糟的。”
她在这一刻,仿佛回到了当年那个被姜枫搀扶的女孩模样,冬风没有冻她,她先被自己的情绪给撕裂了。
没由来地,她轻如细雨地笑着,对姜枫来了这么一句:
“谢谢你选择了我。”
姜枫蓦地伸手,从她额头怜惜地抚到耳后,他手背温热,覆在她红透的脸颊,滑落,他说:“你不是说,是你挑的我么?”
“按理说是如此,可是真正付出了更多的爱和力量的人,其实一直都是你。我对我能够依赖你而感到幸运,也因此产生过不安。”她回握,剥开了心,一笔一划地数给他看。
“我有时候总在想,你对我的毫无保留,我除了回应,还能给你什么呢?我怕我给得不够,我怕你总有一天会走。我怕明天一到,我醒了,反应过来这只是一场美梦……”
“后来我自己想通了,恐惧永远无法解决一切。我这不是爱得太过,而是占有欲作祟。”她用脸贴着他掌心,舒舒服服地蹭了蹭,重新闭上眼:“以后你要是想走,我不会往你的脚下丢石头。你想飞,那我绝不碰你的翅膀。但是,你要是想坠落,那你叫上我吧……”
“笨蛋。”姜枫换作双手捧住她脸,眉宇间的笑意都化作了心碎:“这个梦已经足够美好,我不能改它的结局了。”
温璃莞尔而笑,凑近,在姜枫唇上亲了一下。
占完便宜她起身,一把拉过他手,又回头,与他四目相对。
他问:“去哪里?”
“回家,把玫瑰养起来。”话音落下,她身后蔓延了十里的花街仿佛在夜里越发无声地盛放,将这无边的漆黑点亮如昼,以至于淹没了这四下人间的万家灯火。
此时此刻,她比这世间的任何都要耀眼。
她开口,声如洪钟,温柔却激荡,每一下都撞进他心里:
“我还一直在想啊,我爱你,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所求呢?有的话,那可能就是今天的我一定没有明天的我更爱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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