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憨厚可亲的远山师兄突然夸张地指责褚九陵:“家道本就贫穷,你还笨手笨脚打散龙息,让大玉山这不被人瞧得上的地方雪上加霜,你快给伏辰大人跪下,他宽宏大量一定能饶你。”
怜州渡扫了眼惊愕发愣的褚九陵,冷哼一声,转向无畏:“我已想好两个补偿办法,要么赔我万年龙息——”
肯定赔不了。
“要么让这小子每隔两月来我百禽山一趟,给我做些小事弥补他造成的损失。”
无畏小心翼翼问:“小事指什么?”
“清扫庭院、煮茶洗衣、种花锄草。”
无畏老道思索片刻,谨慎回道:“若伏辰大人提出的解决办法确实是刚才这些,没有其他违背你声誉的打算在里面,也算是小徒之福,不然把他给卖了也还不起龙息。九陵,你以为如何呢?”
褚九陵和其他师兄师姐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那龙息是何物,反正从师父脸上看出事情不简单,不得已点头道:“弟子心甘情愿每两个月来一趟百禽山做事弥补伏辰大人的损失。伏辰大人,你敢保证确实就是种花锄草的杂事,不会心血来潮就对人施虐?每回要待几天?如果你敢提出别的条件,我宁愿——”
“你的‘宁愿’一钱不值,别跟我讨价还价,我可没耐心跟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在这里胡扯。”
“伏辰,”褚九陵本就心情郁闷,听见他侮辱大玉山的人,胆子陡然肥起来,不加思考就大喝一声,“什么叫乱七八糟的人?我们虽有罪在身,困在大玉山几百年已受到应有惩罚,师兄们这些年定时下山行善,早还了当初犯下的罪过,他们绝不是你随意就能蔑视的人。”
怜州渡见大玉山几人都有着与褚九陵臂上一样的金印,再瞧褚九陵维护他们时义正严词的脸,同病相怜成一家人了是吧!刚才的话虽无鄙视的意思,也懒得去评定这帮人,可心里莫名其妙就给褚公子勾起一团怒火,一把掐住小公子脖子,冰冷的气息从清雾下散开:“态度恶劣,真是屡教不改,张嘴。”
“张嘴”两字带着浸入骨髓的寒凉,褚九陵无力挣扎,被捏开嘴并当着众人的面吞下一粒不知什么毒性的毒药。
怜州渡不容置喙地告知他:“我现在改变主意了,你别想离开这里。”
无畏老道出手迟了一瞬,眼睁睁望着褚九陵把毒吞下,气得一对长眉乱飞,从袖子里掏出戒尺横竖要和伏辰过上两招,六个弟子迅速拔剑出鞘。
褚九陵把手伸进嘴里掏了一阵无果,强撑这么些天的坚韧在师父面前一下子泄了劲,委屈极了,双眼被药力逼的通红,沉沉地瞪着怜州渡:“你真恶毒,我恨不能杀你。”
双方剑拔弩张谁也不让谁,大玉山师徒正要开打,忽听一声鸿蒙初开的宏声自碎光阵传下:“他想不想离开你说了不算,先过我这关。”
众人寻声朝天上谛视,只见天界几位灵官伴着幌幌霞光驾云而来,为首者正是无畏老道叫来撑场子的程玉炼。
程玉炼和身后五位灵官都没落地,远远地驻在半空。他从神兽背上跳下,凌然看向怜州渡:“大玉山的人规言矩步知礼守法,从不涉足不该去的地方,不知他们哪得罪了伏辰七宿你,说出来大家评理、说和,要是没有太大的误会还请伏辰大人放人离开。”
怜州渡把褚九陵拉至身后,转身面向一众灵官,横眉冷对程玉炼:“你果真敢来百禽山。很好,正合我意,五十年前你们毁我梨林、烧我宫殿,旧恨新仇今日我一并算,钟青阳已死,我可没了从前的善心再留你一命,好自为之。”
与程玉炼一起来的灵官里有个叫赵功的,成神之后最敬佩的人就是钟青阳,此时,他一眼扫到怜州渡身后的少年,一刹那僵在原处,无法形容心里的震撼,也无法把这细瘦少年和英姿飒爽的钟青阳联系到一块,替钟灵官扼腕不值。
赵功愤愤然走出来,厉声斥责怜州渡:“伏辰七宿,你干的好事,为了那点私欲你把青冥真君害成这样。死过一次都不知悔改,隔三差五就去天界闹一回,如果青冥真君没有投胎轮回,不知要打你多少次。青冥真君上千年的神,品性清雅、道心坚定,要不是你对他死缠烂打,使些下三滥的手段磨他心志,他怎么可能变成你身后那孩子的模样?你害了他,不但不知反省,今世又把脏手伸向这孩子,真君的仙途顺风顺水,遇见你算是他倒了八辈子霉。”
赵功架打的多,每次开打之前习惯吼一嗓子震势气,嗓音给锻炼的浑厚低沉,见众人都仰头听着,继续发泄心里郁闷:“你不是想知道青冥真君为何投胎吗?实话告诉你,就是为了躲你,真君曾醉后透露你缠着他不放,实在不堪骚扰才要投胎新生,哪知还被你找上,都多少年了,你还是这副不依不饶的模样,伏辰,做妖做仙就心胸了然一点,忘记情爱,也能让人对你尊重些,如果你真心喜欢真君,绝不会害他至此,扪心自问吧。”
赵功无法忘不掉青冥真君最后疯掉的十年,既要替他鸣不平,又想在众人面前羞辱伏辰七宿,呱啦呱啦乱扯一通。
他的愤慨之言吓得无畏脸色发黄,老道预感大事不妙,立即让几个弟子站到一起,霍然打下一道屏障护住他们。
赵功的话字字入耳,字字如铮铮琴音,震的人心口一阵发慌,个个目瞪口呆。
在场十几个人有知情的,也有不知情的,那知情的听着不过是旧事重提,跟着气一回惋惜一回,当年闹得多热闹,五十年后的今日不过眨眼时间,还是昔日旧事没有停止罢了,那不知情的,比如罪山几个弟子和蛇小斧,皆“原来如此”的恍然表情,细想起来又觉得实在匪夷所思。
唯独褚九陵,五脏沸然,脑子混乱成浆糊,茫然疑惑中只知道盯着怜州渡,好似从那层清雾下看见一张仇恨、冷漠和孤独的脸。八岁起就跟在身后不停折磨他的人,原来其间有这道弯弯绕绕的过往,他对钟青阳不单是因为被肢解的恨,还有不能如愿的爱。
可他的恨与爱为何如此极端,嘴巴又咬的密不透风,丝毫没透露他和钟灵官的情谊,他找到投胎后的钟灵官又想达到什么目的。
怜州渡在颤抖,他从未露过软,一直都很强势蛮横,那位灵官的话一定重重锤击了他的旧伤。
褚九陵胸口一阵滞痛,可能是刚服的毒药起效了,想借怜州渡的肩膀站稳,忽而觉得那人离他很远,仅剩个遗世独立的背影,在场这么多人都冲他而来,任是他再桀骜不羁,微颤的肩膀还是带了点孤苦伶仃的凄凉。
怜州渡不声不响举起右臂,指间握着那枚放在案几上重到拿不起来的黑色帝钟。
程玉炼脸色大变,立即掣出飞鸿,身后灵官也跟着唤出法器。
无畏叮嘱几个徒弟护好自身:“把禁制给我稳住,他在召唤神兽。”
梨林的清风不止,花香沁鼻,“叮铃——叮铃——”铃舌撞壁,不疾不徐,铃音一声又一声,清脆醒神,随风荡去三千里。
第一个倒下的是蛇小斧,软若无骨滑倒在褚九陵脚边,当即现出斗粗的原形。
除了露出袖外的长臂抽人心魂似的一下又一下摇动,怜州渡身上唯二还在动的就是臂弯鲜红的披帛,随风张扬狂舞。
清波池一声龙吟,长啸九皋,蛟龙从池中腾空而去,青色的身躯在空中越伸越大,遮云蔽日,跟在蛟龙身后的是两条小龙,皆兴云吐雾盘旋于上空。
远山、渺渺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小神早已看得呆住,呐呐地问无畏:“师父,他在召唤龙?”
“是啊,他在召唤龙。”
铜铃在修长的指间继续摇晃,鲜红的披帛随风蜿蜒升空,飘逸而灿烈。
褚九陵盯着他的背,直到怜州渡垂肩的青丝也跟着那平静的怒意一缕一缕浮动起来。
大地在怜州渡淡定从容的摇铃里猛烈颤动,环绕百禽的斗南山、启明山、西山皆传来隆隆重音,几座山顿时树倒山倾,烟尘大起。
无畏老道再次惶恐地对弟子下令:“快起结界,不要管别人,护住自己。”
无畏把犯傻发呆的褚九陵拉进自己的结界,大声告诫道:“他还召唤了地龙,但不知调动了几条,都小心。”
云山撑着簌簌发抖的结界,问师父:“龙在天界都是登记造册的正神,伏辰七宿凭什么能召唤它们,诸龙为何听他驱使?”
“因为他,因为他是……”
一道震人耳膜的剑鸣荡过来,无畏捂住褚九陵的双耳,是程玉炼飞出了本命剑飞鸿,数道剑气迅速朝怜州渡召出的蛟龙杀去,赵功也一连放出三支利箭,雄浑的法力在上空澎湃激荡。
诸多法器释放让**凡胎难以承受的力量,褚九陵瞪大眼睛惶惶地看着。
这时,三条巨大的地龙从数十丈深的地下拔地而起,朝天上的几个灵官冲去,大地簌簌,西边的海水掀起遮天大浪,猛然撞向百禽山的梨林。
在苍穹盘旋的蛟龙有罡气护体,非常熟练地弹开赵功几支利箭并往怜州渡身边迅猛俯冲,眨眼之间就把摇铃人带上半空。
怜州渡站在蛟龙身上,长身而立,气定神闲,两指轻指几位灵官停留的位置,蛟龙得令而行,蜿蜒冲刺过去。灵官们过去被伏辰打的不轻,知道作战时不能落单,此时他们凭以往经验抱成一团不敢分开,用法器阻拦蛟龙的迫近。
蛟龙要在怜州渡跟前显摆神力,不等吩咐就死士样的挺进过去,龙尾横扫,把几个灵官扫的东倒西歪,纷纷坠向地面。
躺在褚九陵脚边的小斧突然睁开赤红双眼,吐出一尺来长的蛇信,疯了似的冲向坠地的灵官。同时杀向灵官的还有几条地龙。
褚九陵大声命令:“回来,小斧。”
小斧充耳不闻,学那地龙模样逮着一个灵官就缠上去,露出獠牙朝人脖子上啃。
“走开,死蛇。”被缠的灵官赵功大怒,拔了腰间匕首在满嘴涎液的蛇身上捅了一刀。
褚九陵欲冲出无畏打出的屏障救小斧,无畏把他拽住:“小斧受伏辰的帝钟控制,你是喊不醒他的。”
“为什么连蛇也听他的?”
“你看——”无畏脸色极其难看,指着蛟龙身上的伏辰七宿,“因为他本身就是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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