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州渡从未露出过真容,脸上流动着令人浮想联翩的清雾,这极致的恨意意外冲淡他故意遮掩在脸上的清气,褚九陵看见了他的眼。
是双漂亮如星子的眼睛,大而有神、清透漆黑,但被阴鸷所掩,反而没了它本来的光彩。
褚九陵被掼在地上,都记不清是第几次挨揍了,手臂撑着地不敢爬起来,可怜巴巴,一点硬骨都没有。
怜州渡不信钟青阳会变成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嫌恶地掸掸手,嗤之以鼻,退后三步,怔怔地瞧了褚九陵半天,随即御风离开褚家。
褚九陵亲眼瞧着他是如何御风而起,衣袂翩跹,系在腰间的玉石都压不住衣角的仙气,飞至一半,那人遽然一下就不见了。
“他到底是什么人,是鬼不怕白日,是仙又阴暗毒辣,是魔又仙气飘飘。”
怜州渡自听了朴素老道一番话后,才知这天界惩罚人的手段是真损。若让一个神仙魂飞魄散就彻底一点,偏偏留下一线希望,让受罚之人以为可以通过将功补过重返仙位,殊不知就是捉弄人而已。
钟青阳是该死,但天界惩罚他的手段也太无耻了些。
“什么仙丹玉露,就他也配吃?”怜州渡捣捣鼓鼓骂了一阵子,还是去了天界。
大约五十年前,钟青阳亲手将怜州渡肢解埋葬,用一道符镇着他的尸骨。这道符法力强大,非施符人身死道消是解不开的,偏偏天界不知此符威力,把钟青阳打下界变作凡人那一刻,碎得七零八落的怜州渡还是活了过来。
怜州渡的修为大损记忆残缺,在百禽山飘荡几年才渐渐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情。隐约记得百禽山的每个角落都有一个人的影子,让他想起就一阵发慌心颤,是恨还是思念,他弄不清楚。
直到有一年春,百禽山的梨花又开得如梦如幻,怜州渡猛然记起与他在此林饮酒的钟灵官,和灵官操刀剔骨时的狰狞模样。
怜州渡突然死而复生,令天界大受震动,天界的四位道君一时半会还没缓过神来,都不知该拿此人怎么办。
最能打的钟青阳已死十几年,魂魄正装在偃骨匣里准备投胎转世,其余灵官早就吃够了怜州渡的苦,没人想惹毛他。
四位道君经过三天三夜的商量,拍案一致决定:无为而治。
先晾着他,先不动他,待钟青阳复归仙位后,难道不能再拿他一次。
这天界一大半的神、仙视怜州渡为作恶多端的妖魔,怜州渡则认为对方目中无人、清高自大。现在两方暂且互不干涉,只要他不炸了帝尊的大殿,诸神就任由这妖孽在天上来去自如。
怜州渡同样吃过他们不少亏,自然也不会自讨没趣先挑衅他们。
如此相安无事持续几年,直到十三年前装在偃骨匣的钟青阳投胎。
钟灵官投胎历劫一事是个秘密,怜州渡双手沾上三条人命才打听到褚家。
这一回被褚九陵企图撇清与钟青阳关系而气到发闷的怜州渡直接去了天界之东的东极,此处是南影道君的府邸——月白风清府。
天界诸神的住处可边界交叉,可隔空交错,若要交叉、交错的部分不被另外一个人窥探到,靠的就是他们强**力的支撑,因而这些神仙闲来无事时,喜爱斗法、斗符,以又侵吞别人一点疆域为傲。
所有诸神待的地方一点都不像凡尘人想的那样清冷孤寂,用人间的话来说,有人气,有烟火味。
南影是天界四道君之一,是个奇葩,躲到最东边的东极,从不与那帮动辄上千上万岁的幼稚人为伍,孤零零圈起一块地,用深厚的法力隔绝旁人的触探,连试着来跟他玩笑的人都给他设的屏障弹飞到九霄云外。
此处仙雾缥缈,有仙家必备的奇花异草,仙鹤白云,更有其他地方没有的幽静清雅。
怜州渡已在院子里的树上躺了半个时辰,一句话没说。
南影几次抬眼觑他,终于忍不住问:“你又去看他了?”
南影有个爱好,喜欢做木工,怜州渡每回来此,都见他拿个锯子慢吞吞的锯根柳木,问他制的是什么家居物什,两百年了,都回答说:“马车。”
怜州渡神情蔫蔫的,嗡声回他:“实不相瞒,每回看他,我就在想,那弱不禁风的玩意也能长成钟青阳?”
“可他就是钟青阳,能杀你的人。”
南影拿把锤子敲敲打打,本来斜躺在青藤树上的怜州渡朝他手里的东西扫去一眼,猛然坐起,惊讶道:“成形了?这是什么?轱辘?”
“不错,就是轱辘。”
“你老不说,这些年我一直以为你做的是犁具。做马车究竟什么用途?”
“纯属喜好。你还在折磨他?”
“一点小糖果罢了,让他清醒清醒。”
南影心里不痛快,冷着一张阴沉沉的脸斥责道:“当我面这么说是不是太过分了?小心给他师兄发现,他师兄可是护短出名的。”
“就怕程玉炼不来找我,让他尽管来。”怜州渡慵懒地闭上眼,忍着恶心把程玉炼的模样在脑子里过一遍。
“你再变本加厉惩罚他,我不保证我不会对你出手。那时候他有了心魔,神识不清,根本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事,清醒后极度自责愧疚才自请下界受罚。”
怜州渡依旧面无表情地靠在树上,凝视这琼楼之外的风景,远处是云雾缭绕的群山,傍晚的霞光给群山染了层透亮的金辉,灿烂锦绣,景致虽瑰丽漂亮,却有种令人无可奈何的清寂,如今他的百禽山与这里相比,清冷之感有过之无不及。
“道君,给我一粒延年益寿的丹药,回头我找到好药材补偿你。”
南影放下锤子,抬眸问:“你要作甚?”
“钟青阳到底犯了什么罪?”
“我不知道,我是边缘人物,也不想参与其中,总归是不可饶恕的罪。”
“既然是重罪,你们为何不让他灰飞烟灭,要让他受轮回之苦?”
“帝尊的决定,可能觉得他可以脱胎换骨吧。”
怜州渡喝够了此处香茗,看厌了缭绕的云雾,把手伸到南影跟前:“给我一粒。”
南影从怀里摸出一粒仙丹丢他掌心,皱眉不解:“戴罪之身,给他服了也无用。”
怜州渡凝视掌心黑漆漆跟毒药似的仙丹,若有所思,突然笑了一下,狡辩道:“我自己不能吃?”说完,立即召唤出坐骑蛟龙。
这条蛟龙的身形可大可小,小则变成泥鳅隐介于袖中,大时则龙蟠于山巅之上。南影即便见多识广,也不止一次见他召出蛟龙,眉眼间还是露出浅浅的惊色。
怜州渡朝蛟龙身上一跃,朗声告辞,去的方向却是众神聚集之地。
南影遥望巨龙带着凡间的妖孽腾云离去,摇头叹息,手里的锤子朝轱辘上狠狠锤了一下。
怜州渡与蛟龙之间有约定,鲜少召他出来招摇过市,只是今日心里极为不爽天界瞒着他不肯说出钟青阳犯错一事,总觉得五十年前发生许多他不知道的事。
今日就驾驭蛟龙到各位神仙的府邸猖狂一把,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终有一天他要正式打上这三十三重天,掀翻他们的老巢。
论起资历辈份和漫长的寿命,被怜州渡当坐骑的蛟龙身份甚至高于大部分仙界里住着的神仙。
面目狰狞的蛟龙长吟一声,扫着巨大的龙尾从众仙府穿梭而过,引起的骚动不止有惊恐、还有众神深深的屈辱。
怜州渡的行为,无疑让超脱尘世的神、仙受了不小的侮辱,蛟龙明明是他们同僚,居然给妖孽抓去训练成听话的坐骑。
怜州渡盘腿坐在龙颈上,气定神闲抱着双臂,顶着那张不可一世、桀骜不驯的脸从众人跟前滑过。
死过一次的人,活过来了不但不知敬畏,甚至比此前还狂妄,这妖孽实在是屡教不改。
蛟龙所过之处,六根清净、无欲无求的神当作没看见,但还是有几个血气方刚的小仙僚忍不了,当即站出一个穿红着绿的小灵官,手持刚炼出来的法器站到蛟龙前面,相较之下,这小灵官弱小的身体挺像一颗蛟龙戏耍的珠子。
怜州渡本不屑理他,但这人浑身透着股青涩的正直,双目炯炯,有几分像钟青阳。
“今日我心情好,来此转一圈,识相点的就走开。”
胡里花哨的小灵官朝天抛出圆形似钵的法器,闭目捻诀,法器越变越大,从钵变成缸,锐利地对准腾在半空的一人一龙。
对付这种小仙,怜州渡勉强拎起三分精神,准备会会这初生牛犊,忽见法器内/射出百千利箭,接着是擦皮可破的罡风,周边天色霎时暗淡,阴云四合,那风势激烈似猛兽咆哮,箭与风的密集攻势几乎铺天盖地而来。
怜州渡哑然失笑,对蛟龙吩咐:“上。”
蛟龙得令,炸开身上青色的龙鳞,冲进烈风里痛痛快快吹个澡,上下翻腾,又让利箭把皮糙肉厚的躯体从头到尾撸一遍,突然转首,一口咬碎小灵官的法器,嘎嘣嘎嘣嚼碎吞近腹里。
法器一碎,周围天光大亮,把小灵官一言难尽的脸呈现在众人眼前。
怜州渡安抚好吞了“瓦砾”的蛟龙,冷眼看向小灵官:“这玩意硌嗓子,重新炼一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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