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里,南方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
孙姑娘点燃红泥小火炉,温上一壶黄酒,望着窗外白茫茫一片的大地,心有所感,打开了门。
远处有一行脚印,脚印极深,稳稳当当,每一步距离丝毫不差。
脚印凭空向前蔓延,不疾不徐,待得走到门前,一个苍灰色的身影缓缓显现出来。
那是个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男人,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脚下的草鞋已经破旧不堪,被雪水浸透,他却毫无感觉一般。
“天冷,讨杯酒喝。”他抬起头,看向孙姑娘的眼睛,露出一丝不明意义的微笑。
孙姑娘点点头,让开身子,道:“请。”
一
炉火温暖,男人摘下斗笠,脱下湿透的草鞋和蓑衣,搁在一旁,赤足盘膝而坐,孙姑娘斟上一杯黄酒,沉默地递给他。
“孙姑娘,你这里的酒,寻常人怕是不敢乱喝。”男人摩挲着青瓷杯盏的边缘,似笑非笑道。
“阁下是寻常人吗?”孙姑娘静静地看着他。
“你知道我是谁?”
孙姑娘点点头:“一个迟早会回来的人。”
男人目光一闪,一口饮尽杯中的酒。
“不错。是迟早要回来的。”
孙姑娘再斟一杯酒:“我没想到这么快。”
“是时候了,茵陈没有告诉你吗?”
“我没问,她没说。”
“她在等我告诉你。”男人抹掉嘴角的酒渍,哈哈一笑,“也罢,喝你两杯酒,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孙姑娘望望炉火,又看了看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目光缥缈,点了点头。
二
康回诞生在无数个岁月以前,那个时候,这个世界还不是现在的模样。
那时候的世界一片荒芜,大海包围着小小的陆地,潮涨潮落,初生的世界在广阔的宇宙洪荒之中惶惑不安地成长着。
康回和他的族人们,就诞生在那片小小的陆地上。
在陆地的西北方向,有一座山,名叫不周山,传说,那是撑起这个世界的天柱。
陆地实在是太小了,弱小的人类还要和无数的猛兽争抢领地,经过不知道多少代人的努力,人族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领地,他们在领地边缘垒起高高的城墙,建起烽燧台,用以阻挡猛兽的入侵。
那个时候的人族,每个人都简单得如同一张白纸,他们遵循着祖先的经验,互相帮助,平均分配食物,在有限的领地上获取有限的食物,他们温和而知足,默默忍受上天降下的各种灾祸,平静而贫乏地生活着。
但康回不是这样的。
康回最爱做的事情,就是站在高高的烽燧台上,吹响空康吉,把呜呜咽咽的声音随着寒风送向领地之外。
领地之外有什么呢?
康回收回思绪,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海面,那里,出海的人们满载着西海的馈赠归来,在他们的身后,残阳已经隐去,暮色四合,寒风凛冽。
海滩上燃起篝火,女人们帮着分拣男人们出海打来的鱼虾,被富饶的西海养得鲜肥的鱼被女人们剥洗干净,串在木质烤架上,虾和贝类直接用厚实的树叶子包好扔进火堆里,香味不一会儿就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混合着松枝燃烧的香味,馋的小孩子们围着火堆上蹿下跳。
这就是人族数百年来的生活,朴素简单,一成不变。
康回不想要这样的生活。
那些眼神干净到一眼望到底的孩子们啊,他们的生命也如同眼睛一般,一眼可以望到底。他们将继承父辈的渔船、猎弓,以及永不能离开领地的誓言。
领地之外,是天涯。
三
“为什么我们不能离开领地?”康回跪在父亲面前,又一次问道。
乌野是康回的养父,也是人族的族长,康回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也许在很早以前就死在野兽口中了吧,康回想。毕竟,人族那么弱小,每年都会有许多人死于野兽之口。
乌野将他养大,教会他打猎、造船、捕鱼,却教不会他顺从,他天生桀骜不驯,对一切习以为常的事情抱有怀疑,他像一只焦躁不安的苍鹰,日夜想要逃离祖先定下的一切规则。
“为什么要离开?你知道外面有多危险吗?”乌野倨傲地看着他,回答和许多年前一样。
康回高高昂起头:“危险?你去过吗?”
乌野沉默了一下:“我没有去过,但是祖先的经历是每一个族人都知道的,我们的祖先历经了多少磨难、葬送了多少生命,才挣下这一片安宁的家园!”
康回豁然站起:“安宁?安宁就可以永生永世龟缩一隅吗?”
乌野一愣,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康回已经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
年少气盛的少年站在他的面前,一双眼睛布满暴戾,微微低着头与他对视着,那目光带着一点歇斯底里的疯狂,像被枷锁锁住的野兽。
乌野后退一步,欲言又止,最终只留下了一句:“你给我好好反省反省!”
夜幕降临了,星辰闪耀在遥远的地方,康回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但想必比眼下的生活要有趣得多。
晨光破晓的时候,康回不见了踪影,而更远处的阴影里,乌野沉默地修补着渔网。
四
“我就这样逃出了人类的领地,翻越烽火台,去了族人从未去过的地方。我一路向北,每一条河流、每一片森林都使我惊奇,我杀死了许多从未见过的野兽,也无数次差点被野兽杀死,但我从未想过再回去。”
康回烤着火,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笑,不知道在笑自己,还是在笑别人。
“后来呢?”
“后来啊……”康回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一天,当康回再一次从野兽的利齿下死里逃生之后,他隔着遥远的黑色海面,看见了远方巨大的阴影。
那是不周山。
“死而无憾。”康回放声长笑,而后躺倒在沙滩上,任由鲜血流淌。
他想也许父亲是对的,外面确实很危险,一辈子缩在安全的领地里也未尝不是一种生活。可是当天地的壮阔展现在你的面前,你有什么理由去拒绝靠近它的**呢?
他征服奔腾汹涌的大河,征服危机四伏的林莽,如果命运还能允许他活下去,他想征服那远方的天柱,他想爬上去看一看,看一看天地的真面目。
他的眼前渐渐模糊,身体逐渐发冷,他开始感知不到自己的四肢,他的眼角淌下泪来。
我还不想死。
康回听见自己微弱而不甘的声音。
五
当触手可及的星辰跃入康回的眼帘之时,康回愣了好一会儿,而后猝然跳了起来。
轰——
他撞在了前面的一小片山壁上,碎石迸裂,康回看着完好无损的身躯,感受着体内奔涌的力量,难以置信。
身后有人轻笑:“看来还不太适应。”
一回头,一个陌生的男人站在他的身后。
“你是谁?”康回握紧了拳,警惕道。
“赐予你新生的人。”
“装神弄鬼!”
“装?我不需要装,你的身体已经死了,但是我觉得你很不错,所以不如给你重新做一具身体,相信你也感觉到了,这具身体比你那累赘的皮囊要好用得多。”男人好整以暇地倚在山石上,笑得讳莫如深。
康回沉默了,他知道,男人说的都是真的。
“这里是哪里?”
“不周山。”
康回眼也不眨地盯着他:“不周山!你是生活在不周山的人类吗?”
男人沉吟了一下:“算是。”
康回激动起来:“原来是真的!父亲错了,他们都错了!人族不只生活在领地中,果然还有其他的人族,人族不应该偏居一隅!”
男人咳了一声,打断他:“这里没有其他人,只有我一个人。”
“那你——”
“我想去寻找你这样的——,我的意思是,我想去寻找人族,你能带我去吗?”
“当然可以!”康回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证明给父亲看,在领地之外,还有着更加强大的人类存在。
一路风餐露宿,康回终于又回到了烽燧台下。
乌野执刀,站在他的面前:“他不能进去。”
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康回觉得自己“父亲!他来自不周山,拥有强大的力量,比我们都要强大的力量!”
“那就更不能进去!”乌野重重将手中长刀斩下,在山石上留下不容置喙的痕迹。
“父亲!”康回脸涨得通红,他气愤、羞恼,他不甘心,他那么渴望被父亲所认同,可他所有的努力都被否定了。
陌生的力量在身体里奔涌,康回猝然出拳,一拳砸碎了烽燧台。
碎石滚滚,乌野老迈刚强的身躯在长刀的支撑下岿然不动,额角被碎石砸出了血。
乌野虎目圆睁,对着远方用尽全力嘶吼了一声:“起烽燧!”
刹那间,浓烟滚滚,肃杀的气氛笼罩了人族的领地。
康回难以置信地望着父亲:“父亲,你……真的……视我为仇敌吗?”
乌野冷笑:“不是我视你为仇敌,而是你已经是人族的仇敌了。”
康回还欲争辩,却听身边的男人嗤笑一声:“自不量力的蝼蚁啊!”
他信手一挥,乌野高大的身躯轻飘飘地离开地面,又重重砸下。
鲜血溅射出来,落在康回的脸上。
“看到了么?这就是你愚昧无知的族人,拒绝力量,拒绝改变,因而他们也不配得到力量。”男人的声音带着某种蛊惑,在康回的心里点燃了一团火。
父亲的死所带来的的一瞬间的悲痛被他放到了脑后,那困扰了他整个生命的不甘和怒火席卷而来,熊熊燃烧,最终只剩下面前的男人高高在上的身影。
康回扑通一声跪下:“主人!”
男人满意地笑了:“我叫符风。”
六
孙姑娘愣愣地望着康回,久到康回都从遥远的记忆中清醒过来,她才艰难地启齿道:“你说——他叫——”
“他叫符风。”康回面无表情,目光中透出毫不掩饰的狠厉。
孙姑娘想起那张总是阳光灿烂的笑脸,那个热情笨拙的大男孩,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酒杯。
“你恨他?”孙姑娘陷入一丝迷惘。
“当然。”康回咬牙道。
乌野死后,康回带着符风回到人族,继承了族长之位,将反对者全部杀死,流淌的鲜血染红了西海的水面,康回在符风赞赏的目光中飘飘然。
康回觉得这是属于自己的时代,他要带着最勇猛的战士去四方征战,扩大领土,掠夺资源,他相信自己将给人族带来前所未有的荣耀。
符风留在人族许多年,他带来了许多东西。他教会人们如何冶铁,锻造锋利的武器;教会人们文字,记录下人族的历史;教会人们驱使驯化野兽的方法;教会人们如何强健体魄……
可是同时,他也教会了人们互相猜忌,教会了人们争权夺利,教会了人们自相残杀……
等到康回从疆域扩大的喜悦中清醒过来,他的人族已经四分五裂。
他看见同胞兄弟刀兵相向,恩爱夫妻互相算计,庞大的家族派系林立互相仇视,甚至原本统一的部族割地而治,时常爆发残酷的战争。
而符风,却毫不在意康回的震惊,他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笑得心满意足:“你知道人族最特别的一点是什么吗?”
“是他们有一颗复杂的心。”他并没有等康回回答,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这个世界太贫瘠了,不是物质的贫瘠,是精神的贫瘠,这里的生物没有喜怒哀乐,没有爱恨纠葛,这样的世界在我的眼里荒凉无趣、死水一片。”
他的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刺眼。
“原本我都要放弃这个世界了,但是我看到了你,你是一个异类,你的心有着我在这个世界上从未见过的一些东西,很复杂,也很有趣,最主要的是,这种东西恰恰是我所需要的。”
“但是这还不够,你一个人终归还是太渺小了,我就想,或许你的族人,你的同类会和你有着一样的天赋,果然,你和你的族人们,都没有辜负我的期望。”
符风纵声长笑起来,暮色四合,康回站在破碎的烽燧台上浑身发冷。
“种子已经种下,相信等我回来的时候,这里等待我的,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盛宴。”
七
符风离开了,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康回找遍了所有去过的地方,也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但是康回知道,正如符风所言,他想要的种子已经种下了,人类,再不是曾经的人类。
硝烟和战火开始大地上出现,而后一发不可收拾,人类开启了漫长的同族相残的岁月,康回已经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符风给了他不死之躯,或许就是为了让他看见这一切,康回逃离了人群,却逃不脱内心的煎熬。
“这是我一生犯下最大的罪。”康回定定地望着孙姑娘,“如果你,你当初会怎么选择?”
孙姑娘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没有选择,也没有对错。”
她笑了笑:“人类,本就是这样的,不是你的错。当初,就算不是你,也会有别人,就算当初没有,以后也会有,人类从诞生思想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这一切。”
康回却苦笑着摇头:“如果只是这样就好了。你别忘了,符风说过,等他回来的时候,等待他的,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盛宴。”
其实康回和符风在一起那么多年,大致知道了一些东西,比如说符风不是人类,他拥有人类难以企及的力量,整个世界在他的眼里,是属于他的牧场。
康回流浪的无尽岁月里,沧海桑田,海水退却,陆地与日俱增,人类繁衍昌盛,在不同的地方建立起强大的王朝,再也不是当初偏于一隅的弱势族群。
但是人类不知道,在他们命运的尽头,有一位猎手正在好整以暇地等待着。
康回唯一能做的,就是挡住猎手到来的路。
“如何挡?”孙姑娘不解。
“不、周、山!”康回放下酒杯,目光中迸出厉芒。
康回的追寻并非一无所获,他发现了许多当年没有发现的细节,比如说符风是在不周山上出现的,最终也是从不周山离去的。
不周山,顶天立地,亘古永存,没有人到达过它的顶点。
除了康回。
“你猜,我在上面发现了什么?”康回笑得诡异。
“什么?”
“一个灯塔。”
“或者说,整个不周山,就是一座灯塔,符风他不是万能的,他在这个世界能够来去自如,依靠的就是这座灯塔。”
“所以呢?”
“所以,我撞毁了灯塔。”
康回,又名共工,共工怒触不周山,原来是这样……
孙姑娘终于恍然。
八
康回站起身来,深深地向着孙姑娘鞠了一躬:“孙姑娘,我的使命到此为止,以后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我不明白。”
“茵陈会告诉你的,我的旅程已经结束,我的归宿是行者录。”
康回的声音逐渐消散,身影也变得恍惚,最终化作一片玉简,静静地躺在原地,素白一片,没有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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