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宜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再次睁眼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
庚辰依旧安静的睡在身侧,周宜挪了挪身体,稍微活动一下酸涩的颈椎,准备起身。
许铭适时地推门进来,先看了眼病床上的庚辰,又回神看到他身上。
周宜用眼神问:“怎么了?”
许铭伸手,递过来一沓纸。周宜接过来,随便翻了两页,是安贺睿的信息。
继续往后翻几页,周宜看到一个表格,详细记录着安贺睿的所有债务。
最下面一栏的汇总,是一串数字。
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却足够扼杀掉庚辰的生活。
周宜盯着这串数字沉默几秒,然后把纸合上,递到许铭手中。
许铭转身出去了,房间中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周宜回头看了看,走回病床边坐下。阳光从纱帘外照进来,一片金灿灿的黄。
周宜沉默一会儿,从兜里掏出手机,在屏幕上划拉着什么。
研学结束后有一周的假期,他有足够的时间处理这件事,也有足够的时间等着庚辰醒过来。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周宜除了吃饭和上厕所,就一直坐在病床边的那把椅子上,寸步未离。
庚辰的记忆其实不是完全空白的。
从冰冷的刀锋划过皮肤的那一刻起,他清楚地感知着每一秒。他感知到血液从身体里流出,感知到生命的流逝,甚至感知到照在他身上温暖的阳光,唯独感知不到痛苦。
后来,他隐约听到巨大的响声,像是有人正用尽全力闯入他的世界,救回他的命。
他想说,别过来吧,会吓着的。但因为体力不支,终究没能发出声音。
再后来,他感受到一点点温暖,紧接着腾空,是他被人抱起,托在半空。
怀抱温暖,很轻很柔,像他久远记忆中很多个瞬间里的,妈妈的怀抱。
时间被鸣笛声包裹,吵嚷声不绝于耳。过了很久,却又重归寂静。
某个瞬间,他真的以为自己已经到达了彼岸。不过下一秒,医疗仪器的滴答声又将他拉回现实。
吵闹声最终完全结束了,庚辰的感官也逐渐清晰。
他感觉到自己躺着,感觉到身上被子的厚重,更感觉到手腕处缠绕的绷带。没能成功的死掉,他的第一感知是遗憾。
不过如果能一直这样安静地听着,也和死掉没有什么差别的吧。
于是他就这样安静地听了好久好久。一点点感知着阳光的出现和消失。
很久以后,他似乎总结出了规律,关于阳光晒在身上的暖融,渐渐有了些时间的概念。结合他曾经的生活经验,当忍耐到达了一定限度时,新的一天就会到来。新的阳光也会重新铺满灵魂。
不知时间的轮盘转过了多少圈后,庚辰没再感知到阳光。
起初,他真的以为自己睡了好久。久到阳光已经从世界上消失。但很快他就回神了,因为仪器的滴答声还在继续。
于是睁眼看看的需求就迫切起来,很快席卷了他的大脑。可长时间的昏睡让这个需求没有那么容易被满足。
只是一旦有了意愿,肉身就会不可阻挡地快速重塑,灵魂被拉回现实,落在结实的大地。
庚辰听到鸟叫,好像还有树叶被风吹动的声音。
他轻轻呼吸,熟悉着刚刚回归的灵魂。
明明闭着眼睛,光还是从皮肤的缝隙中钻了进来,眼前一片暗红。这是瞳孔对光的感知。
再后来,他的力气一点点恢复。他明白自己身处一间只有他一人的病房,全身搭满了各种维持生命的仪器。
手腕处的缠绕感愈发明显。借着被子的掩护,庚辰轻轻动了动手指,又一点点睁开眼睛。
光线一寸一寸渗漏进来。他眯着眼睛,渐渐看清纯白色的天花板。
僵硬的动了动头。目之所及的一切几乎都是白色的,白色的被子,白色的墙壁。
继续转头,慢慢看清楚病房里的一切后他才发觉,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没有医生,没有陪护的人。显然他已经昏睡了好多天。
那么,是谁救了他?
这疑问刚一冒头,庚辰就浑身打了个激灵。接着便是用没有束缚的右手扶着床沿,试图挪一挪身体。
门突然开了。
病床旁边有一堵墙,刚刚好挡住门口的视野。庚辰只能听到声响,却什么都看不见。
周宜端着水杯,回身关好病房的门。
往里走了两步,他并没太关心病床上的动静。
四天了。对于能在这一周的假期内看到庚辰醒过来,他已经不抱希望了。
越过墙壁,下意识往病床上看去。
然后他就和正单手撑着床僵硬地抬头看着这边的庚辰对视了。
庚辰的动作瞬间停下,脸上的表情甚至有些无措。
于是周宜没说什么,只走到床边托住他的背脊,帮他坐起来。
庚辰低着头,似乎再没了直视他的勇气。周宜只好在沉默中扯出庚辰压着的枕头,垫在后腰的部分。又拨开可能被庚辰压住的管子,伸手去整理他的衣领。
毫无征兆,庚辰用右手抓住他的手腕。
周宜当机立断地停了动作,干脆坐在庚辰面前。
庚辰眼睫有些颤抖,顿了好久,才小声地发了话:“你回来了”
“嗯”周宜眼神平静却深邃,看不出一点儿情绪。
庚辰吞了吞口水,慢慢松开手,重新低着头。
周宜盯着他的发顶,喉头堵上一团咸涩。
庚辰总想让自己手上多出点什么红色的装饰,总以为他要买些红色的装饰品,最后却买了一把小刀。
庚辰看着面前的惨白色被单发愣,不知道说什么好。
周宜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是他救了自己吗。
他看到了自己的作品吗?血花爆开,是一朵朵鲜艳的红玫瑰啊。
这是他最满意的作品,但周宜恐怕不会喜欢它。
想着,庚辰的手指一寸寸收紧,陷进洁白的被子里面。
手腕上的绷带也融化在其间,似乎身体也要化了。
“还有哪儿不舒服吗?”周宜看着他问。
庚辰低着摇了摇头。几秒后却问了一句:“今天几号了?”
“九月十三”周宜回头看了挂钟。
庚辰精神突然就紧绷起来,骤然松了抓着被子的手,急忙着就想翻身下来。
“干什么去?”周宜扶他一把。
“我要出院”庚辰很认真地看着他:“我已经没事了”
周宜看着他沉默几秒,然后伸手过来拉住他的手,把人往回拉。
“我真的没事了…”庚辰拧着手腕,执拗着要挣脱他。
“着急出院干什么?”周宜看着他。
庚辰一时愣在那,还没想好合适的理由,只能小声地说了句:“有事……”
“有什么事?”周宜手上的力道重了几分。
手腕被紧紧攥着,庚辰脸色苍白,轻轻皱了皱眉。
周宜没有收手,拽着他往里走一走,察觉到庚辰的反抗,手指又收紧了几分。
庚辰吃了痛,嘴唇里溢出来一点痛呼。
周宜回神,一下松了手。
“我真的有事……很重要的事……”庚辰声音轻地像一片落叶,手垂在身侧,惨白的绷带异常显眼。
“去工作然后还债吗”周宜语气已经不那么平和,黑色的瞳仁里像有火在闪。
“周宜!”庚辰身子剧烈地抖了一下,指甲刺进手心的软肉。
周宜看着他,眼神里的情绪反复变化,浓烈地翻涌出一片血色。
“你都知道了……”庚辰整个人都发着抖,单薄地就像风中飘零的尘埃。
周宜看着他半晌不说话,忽而转身走到床边,拿起几张纸扔到床上。
庚辰强撑着走过去,捡起来翻看。
黑纸白字涌入他的脑海,等他清楚地理解到这些字的含义,已经来不及躲避了。
周宜替安贺睿,不。替他还了所有的债。连本带利,清清楚楚。
清澈的水一串一串地滴在纸上,晕染了一片痛苦。
周宜走过去,拿过手中的纸放到一边,同样蹲在他身边。
“别蹲着”周宜来拉他的手:“你还没好”
“小宜哥……为什么……”庚辰把头深深埋在□□,声音混上足分的潮湿。
周宜不说话,安静地陪着他。
庚辰抬起头,对上周宜纷杂的视线,泪水决堤,再说不出话来。
庚辰看着他不住地摇头,眼泪连成线,连续地滚落下来,砸到他手上,又疼又酸。周宜伸手给他抹泪,却见着他嘴唇颤抖着,喉咙里不时涌出几个不连续的字节,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周宜停下动作,用一根手指抵住庚辰的嘴唇。
庚辰的眼泪更多了,几乎要浇湿他的手背。
很烫。
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握住,抽的他喘不过气来。
一串水珠顺着手指滚到胳膊上,很快被袖口的布料吸收。
庚辰瘦了很多,简直不成样子。医院最小号的病服穿在他身上似乎都大了好多,衬着他整个人都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
庚辰还在摇头,力气一点一点被消耗着,属于生命的温热和眼泪都冰凉一起被指尖感知。
某一瞬间周宜头脑一热,一句话冲口而出。等到察觉时已然来不及。
“因为这是我的错”周宜的话平静却残忍:“庚辰,你变成这样,是因为我”
庚辰一下通晓了他的意思,摇头的力道陡然加重。
周宜的话却没停:“是我害你变成这样的,我害死了你妈妈,毁了你的一切,毁了你的一辈子”
“不是的……不是的…”庚辰的声音被泪水埋了起来,小的几乎听不到。
“庚辰…”周宜手指有些颤抖,微微低一低头:“这是我欠你的,让我赎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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