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庚辰似乎找到了除血液外,另一种获得新生的方式。
于是他很快迷恋上了这种高效,长久,并且完全无害的新方法,日日夜夜把自己关在琴房。
在钢琴上,他终于能感受到一点久违了的活力和欣喜,于是努力抱住这杆浮木。
琴房不许除庚辰以外的任何人踏足。于是周宜只能站在门口,隔着门板听里面断断续续的琴声。庚辰走路很轻,周宜总是来不及避开,总是在庚辰拉开门的前一秒才慌忙着退开。
庚辰就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一会,然后侧身让道。
所以几天后,周宜再一次走到琴房门口时,发现了一条门缝。
推门进去的时候,庚辰连头都没抬,自顾自地趴在琴面上写着什么。
周宜走进去,回身关了门,却也没有往近走。
庚辰手里抓着根铅笔,手下压着张横格纸,看样子像是从他的作业本上扯来的。
周宜站在原地盯着他在纸上涂涂抹抹,直等到他停手才走过去,不动声色地垂头看那张纸。
是张乐谱,周宜从没见过。
见他凝望,庚辰索性用手夹起那页纸递到手里。
是份誊抄下来的谱子,十分工整。周宜简单扫了两眼,又在脑中简单哼唱一下旋律,最后在记忆中查找一番。然后他发现,似乎没有任何一首钢琴曲是这个旋律。
“这是谁的曲子?”
庚辰把铅笔夹在两根手指间,依旧没抬头:“我的”
“什么?”周宜不可置信。
这时候庚辰才终于抬起头,不过眼神却带着一点凌厉和盛气:“我的”
然后他和周宜对视一会儿,忽而又低下头,抬手从周宜手里抽走了纸页:“小时候瞎写着玩的,只是收拾东西掉出来了。以后不会再用了……”
周宜摁住他准备撕掉乐谱的手:”会弹这个吗?”
庚辰顿住了,好几秒才低着头:“会”
何止是会。《雪梦》的乐章几乎都要刻在他脑子里了。曾经几何,庚辰觉得哪怕他哪一天被什么东西砸坏了脑子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也会记得这段旋律。
周宜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可以弹一遍再撕掉吗?”他停了几秒,然后诚挚地看着庚辰的眼睛:“我想听。很想”
庚辰的身体很明显地僵了一下。然后僵硬地把纸页放在谱架上,僵硬地坐回琴凳,僵硬地把手放在琴键上。
周宜退出他的视线,站在了身后。
庚辰听到自己的心跳。一种久违的感觉涌上了他的心头。
明明没有聚光灯,明明没有成千上万的观众。明明,他根本就不可能再登台。
他闭上眼,按下第一个音符。
成千上万的音符穿过时间的障壁,重新绽放活力。
周宜的手悄悄伸到了兜里,摸索一阵,然后轻轻一摁。
《雪梦》初创时其实并不长,只是三两行短短的曲段。但许多次,庚辰将其他音律相近的音章也编了进去。几经融合,现在的曲谱实际已经很长了。
曲奏一共持续了十几分钟。庚辰慢慢从沉浸的状态中抽离,音符渐渐淡下去,将有停的意味。他睁眼,却见周宜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周宜向他比口型:“继续吧”
庚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听话,真的就继续了。他手上动作一顿,转向了另一种曲风。过程连贯又透彻,仿佛预谋已久。
周宜看着他渐渐又沉在那种超然的气氛之内,又往前走了几步。
庚辰的临场发挥能力很棒。曲风不断变换的演奏甚至又持续了十多分钟。这十几分钟过后,庚辰似乎是再也编不下去,一瞬间琴声乍停,屋内陷入沉默的安静。
周宜停了几秒,然后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开口:“好听”
然后摁下停止键。
庚辰看着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在琴上,瞪着他:“什么东西?”
“MP3”周宜拿起来在他眼前晃一晃。然后变戏法似的又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银白色物体,在上面一阵摸索。
庚辰听到一声微小的“叮”,然后周宜将那东西放在MP3旁边。
钢琴声响起,是《雪梦》的初章。
“你什么时候录的”庚辰还是瞪着他。
“你刚开始弹的时候”周宜的表情很愉悦。
“录它干什么”
“做纪念啊”周宜答的理所当然。
庚辰又瞪了他一会,然后像是妥协一般,转头指着琴上的银白色物体问:“这是什么?”
“theKunbe2”周宜说完马上解释道:“播放器”
“哦”庚辰眼神转回那东西,音乐缓缓着从里面流出来,庚辰不住勾了勾唇角。
不过在《雪梦》结束时,庚辰还是立马就按停了播放器。
周宜眼里的笑意瞬间淡下去,探寻着问他:“不喜欢吗?”
“很喜欢”庚辰没有看他:“但下次再放吧”
说完他就低了头,继续看着谱子。几秒后许是见周宜没动静,又说:“可以把你的东西拿走了”
“是你的”周宜说:“这是我送你的”
庚辰掀起眼皮,看了看他然后又垂下去,语气很淡,听不出情绪:“为什么突然送我东西”
“没有为什么,觉得你会喜欢。喜欢吗?”
庚辰突然抬起头看着他,语气有些烦躁:“重要吗?”
“重要”周宜坦诚地与他对上视线:“很重要”
庚辰僵硬地和他对视几秒,然后错开视线。
很多秒,周宜听到沉闷的一声:“嗯”
闷的像是埋在土里,又像泡在深水区。
周宜的嘴角轻轻动动,然后转身离开了琴房。
庚辰的余光接收到门板关上的信息,然后熟练地收回。他愣了愣神,然后鬼使神差地拿起放在琴上的播放器,把声音调到最小一格,按下了播放键。
琴声小了很多,于是庚辰只能尽量压低自己的呼吸。
琴音很流畅,庚辰抓住铅笔,在纸的背面快速记下一些音符。
最后一段音律划过,庚辰趁着几秒间歇的空白记下音符,准备关掉播放器。
“好听”
是周宜的声音,很柔和,甚至带着点笑意。周宜似乎把自己大海的一部分都融进了这两个字里面,于是水光十分充盈。
庚辰的手瞬间停了下来,乐谱上的最后一个“3”只写了一半,又拖出一条长尾巴,成了四不像。
时间陷入了冰冻,周宜那句话的余音长长久久地回荡在他耳边。
很久很久,庚辰才将铅笔重新抓紧,划掉那个写坏的音符,改成了正确的。
然后他走出琴房,在沙发上找到了周宜的身影。
周宜听到动静,转头看去,却只看到庚辰慌忙回避的身影。
“庚辰”周宜站起来,走过去:“不开心吗?”
庚辰轻轻摇了摇头。
“不开心,要告诉我”周宜往近走了一步:“庚辰,看着我”
于是庚辰抬起头,看着他,眼睛眨地很快。
“记住了吗?”周宜轻声问。
简单的四个字,庚辰反应了很久,才微微点了点头。
然后又过了很久,扯出了一个僵硬的笑。
周宜眼神柔和了几分,离开了庚辰的视线。庚辰的眼睛一直很漂亮。
笑起来的时候更漂亮。
周一。
周宜吃过早饭就走了。几乎是合上门的一瞬间,庚辰就拉开了门边的柜子,取出了那个播放器。
周宜说过两三次,可是他还是没记住它的名字。
庚辰走进琴房,展平谱架上的纸,然后打开了MP3的录音键。
他将那天他即兴发挥的部分编入了《雪梦》的新一篇章,他想录一遍完整的。
他心乱如麻,但这一切在触碰到琴键的时候就戛然而止了。
连删带改一个小时,庚辰走出琴房的时候发现外面下起了大雨。
他拿起放在餐边柜上的手机,看到周宜二十分钟前发来的信息。
周宜:“外面在下雨,很冷。出去的话加外套,记得拿伞”
过了几分钟,似乎是见他没有回应,周宜又补了两句。
“我今天中午不回去,学校有事。看到信息要说一声”
于是庚辰发了一个OK的手势表情作为回应,然后盯着手机自动黑掉的屏幕发怔。
现在被他拿在手里的这个手机,是新的。
旧的那个早在一个多月前安贺睿回来的那次就摔坏了。由于旧数据没有导入,所以庚辰至今没收到那条周宜发来的,关于台风航班延误的信息。
吃过午饭,周宜顺利拿到了出门条。
假是他一早就请过的。一请就立马给庚辰发了消息。
周宜出了学校,坐上车,掏出手机给庚辰发了消息:“吃饭了吗?”
那边回的很快:“嗯”
周宜没再给回应,把手机揣回兜里。
车开了很长的时间,周围的景物越来越荒凉。
雨幕越来越大,几乎迷蒙了整个世界。
直到车速放缓,周宜才拉住外套的拉链。
车门被打开,周宜接过伞柄,缓步下车。
这里已经十分荒凉,树木长的很高,林间一片黑暗。
各处都是一样的景致。在其中寻找什么,实在太容易迷路了。
但是周宜却轻车熟路般的,直接走了进去。
方向明确,他径直向最深处走去。
因为是雨天,光线不足,于是暗影齐齐打在伞面。周宜的余光接收到一排排整齐肃穆的石碑。
这里是郊区的一片公墓。
往前走了一段路,深暗的林间现出了一片还算空旷的地。
周宜走到最边上的一块碑石前,从衣服中拿出一捧一直被护着的白菊放在上面。
这里,是他在去年十月底立下的,余初行的碑。
当年的车祸很惨烈。余初行的身体实际并不完整。他不知道安贺睿将她葬在了哪里,又不能提起庚辰的伤心事。于是只能在那一年的忌日,立下一座衣冠冢。
甚至,他没有一张她生前的照片,于是碑石上的一栏只能空荡荡地摆在那里。
但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愧意被回忆丢进锅炉,熔接成一条锁链。它虚伪地凑近耳畔,恶意诉说着这场葬礼的起始。雨,将模糊不清的树影分解成孤零零的碎片。
时间停滞。阴郁暗淡的眼泪,悄无声息划过他的皮肤。
汇在雨幕中,成了一江浅浅的水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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