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一个被饲养者

那一夜当真将桑玥的气运都用尽了一般。

非但风吹得人骨头疼,好不容易熬了大半,结果又下起了雨,一直等到天明方停。

身上的衣物狼狈不堪、又冷又湿,桑玥却只管垂着头,额前凌乱的发丝此时全贴在了她的脸上,遮住了那双素来明亮的眸子,叫人也看不清她底下的神色。

里边的人并未理睬她,仿佛忘记了外边还跪着一个人似的。

毕竟就算是化神期的大能,也难免会出些差错,不是吗?

姑娘的身子早已不像是自己的了,脑子却格外的明白好使,这会儿闲来无事,直挺挺地跪在湿石板上,心中便胡乱地想些东西,以此来在这样糟糕的时候稍稍逗一逗自己、得以舒心些。

就这样一直跪到了次日的下午,里边的人才穿戴整齐地走了出来,看起来像要出去办事。

临走前,她总算是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徒儿跪在那儿呢,便随手一挥,叫桑玥自己滚回去好生反省着,莫要在她来跟前晃悠、惹她厌烦了。

姑娘没说什么,慢吞吞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已经跪了将近一日,这条腿既痛又麻,一时间几乎连步子都迈不出来。

但桑玥面色无常,只弯着腰轻轻拍了拍衣摆,便要拖着腿朝自己的小屋子里挪去,再暗中加些灵力,总不至于真如癞皮狗一般赖在女人的门前。

一旁的人仅漠然地瞧着她动作,随口问了句:“酒醒了吗?”

姑娘的足下便是一顿,没有转头看她,只颔了颔首,平静地答道:“醒了。”

非但酒醒了,人也彻底醒了。

“那就好。”

女人的声音中听不出喜怒,应是也不愿再看她,微侧过身便甩袖离去了。

桑玥仍拖着自己的腿一瘸一拐地回了房,将门关上后静坐在了桌边,用着目光好生地打量了一番这屋内的装饰。本来是桑云归照着她的喜好给她布置的屋子,正准备留着桑玥成年后独自住。可惜桑玥硬是要死皮赖脸地挤在主屋里,倒是将这间小屋空置浪费了许久。

而如今再来看,不知是否心境不同了,姑娘一眼扫下,竟处处都能挑出刺儿来。

她低了眸,瞳孔中没什么情绪,仅专注地用灵力给自己揉着腿,心中一点点盘算着日后与秦司忆该一起霸占哪座山峰、又要如何布置才好?届时还要为她们的大酒池留下一个空地才行,或许还得请器峰的师姐师妹们帮帮忙。

而在此之前,更要好好修炼,快快到元婴期才是。

等修炼至元婴期,就赶紧搬出去罢。

桑玥正细细想着,一股子倦意便涌了上来,连带着微微开始发烫的身子,都在催促着她快些上床睡一觉才是。她也并不违背躯体的指令,很是顺从地便躺到床上去了。

这会儿胸口里宛若被挖走了一大块儿,有些空荡荡的,略显奇怪的感觉叫姑娘颇为茫然。

但就在她躺下的那一刻,意识却逐渐溃散起来,晕厥感令人作呕不适,微微一动也成了一种折磨,最后她也只得放任自己昏睡了过去,再无力气去思量其他的事情了。

这一觉倒是意外的黑甜。

等桑玥重新睁开眼睛时,时间早已到了次日的午时。

这个时间点,老师上午的课恐怕都教了大半。她心中直叹气,还是撑着疲软的身子起了床,稍微收拾了一下,将那身脏衣随手扔到了一旁,换上一套较新的袍子就朝着学堂行去。

一路上擦肩而过的同门都忍不住地将目光投落在了她的身上,欲言又止的模样着实令人费解,桑玥险些便要以为是自己将衣服穿反了,暗自检查了一遍,发现并无遗漏后就愈发奇怪起来。

可更倒霉的还在后头,原来今日的课又轮到了齐长老的符箓,而这个老学究上起课来是从不会中途休憩的,这也意味着桑玥没机会趁着老师休憩的空子钻进学堂了。

又免不了一场训斥。

姑娘抬手摸了摸鼻子,自认倒霉,正对上了老人家瞥来的目光,于是乖乖地弯腰行了个礼,只盼着自己能少受几句教导。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这老学究只将视线在她身上微微一顿,竟是颔首应下了她这一礼,朝着她的蒲团位置出指了指,无声地放她进去了。

桑玥一愣,继而赶紧道了谢,匆匆去了自己的蒲团边坐下来。旁边就挨着秦司忆,正挤眉弄眼地想对她说些什么,桑玥抿着唇用手臂戳了戳她,示意等午间下学时再说,此时她心中对这老学究可谓是分外地崇敬,更不忍在他课上分神,因而拿出了十分的精力,生怕漏听了什么。

秦司忆也明了,果然安静了下来。

上午的课其实已讲得差不多了,桑玥才来了一会儿就等到了午间休憩。

秦司忆瞬间凑了过来,眸中的忧心都快凝成了实质:“你的脸色怎么这么白?”

“这两天究竟怎么了?一声不吭的,也不与先生请假,也不来学堂,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桑玥微怔:“没有请假?”

“当然没有啊,我还跑去问了老师,结果他们也压根没有收到你的传讯。”

桑玥看着她的眼睛,突然沉默了片刻,纵然已挣扎了这么久,却难免会因那余温而生了酸涩之感。

她本以为,桑云归至少也……

是了,那人如今巴不得她落至惨处,哪里会为她上半分的心?

姑娘摇了摇头:“这两日身子不适,忘记跟老师说了。”

“那现在可曾好一些了?”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她弯了唇,眸中却无甚笑意。

上午虽有些匆忙,但下午却还算平静顺遂。

直至黄昏下学,她们如平常一样边走边说笑,后于分叉口道别。桑玥目送着她离去,自己也转身沿着熟悉的小道往峰顶走去。因如今也无人令她着急着想去看,所以这会儿走得不紧不慢,时不时还驻足下来观赏一二旁边的花草。

可当她将近行至峰顶时,姑娘眉梢边仅存的些许笑意霎时间消逝,定定看向了阶上之人,抿唇弯腰淡淡行了一礼,不谈恭敬,起码周全。

“见过贺家主。”

“玥儿何必多礼?”

贺书淮眯着一双狐狸眼,口中却异常的熟稔,甚至自然地伸出了手,想要来扶桑玥。

他的目光在姑娘身上转了转,将她今日这副苍白柔弱的模样尽收眼底,唇角的笑意便愈深了些。

玥儿?

姑娘眸中闪过厌恶之色,只低着头轻巧地侧身避开了他的手,轻声婉拒:“贺家主唤我桑玥便是,前辈面前,不敢无礼。”

话音方落,却闻前面的男修兀然叹息,似是瞧见了不懂事的孩童般无奈:“你师尊痴缠于我,日后你也少不得是要改口的。”

贺书淮指尖一握,将折扇收了起来,语重心长地劝她:“我晓得你对你师尊那大逆不道的心思,可你们终归都是女子,又是师徒,总不可能在一起的。如今你师尊倾心于我、非我不嫁,不然你便随你师尊一同嫁与了我,日后也好相互陪伴照看些,如何?”

如何?

桑玥猛然抬眸看他,稍稍后退一步,指尖已然握上了腰间佩剑,一时间被他这厚颜无耻又荒谬至极的言论生生气笑了,瞳孔中一片冰冷噬人,只恨不得能当场将这发情的畜生的舌头给割下来才好!

她怒极反笑,再不管那些礼节了:“贺家主旁的不说,做梦倒是做得极好。”

“你这种人,你也配?”

姑娘微微勾唇,瞳孔中尽是不加掩饰的鄙夷之色。

“放肆!”

贺书淮的脸色也不禁沉了下去,折扇轻抵掌心,灵力已蓄势待发,但终归还顾忌着这里是凌云宗的地盘而未曾动手,只阴狠地瞥了她一眼,拂袖轻嗤离去了。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姑娘,如此不敬尊长,我倒要看看你会是什么下场!”

桑玥冷笑着侧眸:“自是比你的下场要好些!”

话罢,她重重甩袖转了身,眉梢上已凝冰霜。

若是往常,她自是会第一时间将这样荒唐恶心的事情告诉桑云归,叫她好好开眼看看自己倾心之人究竟是何等丑陋可憎的嘴脸。

可现在,桑玥站在自己的小屋门前,朝着一旁的主屋看了良久,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方才气急之下并未立即取出留影石留作证据,只看现在桑云归待她的态度,恐怕桑玥说得再过真切,那人也只会以为是她暗中作恶陷害。

姑娘抬手揉了揉眉心,终是收回了目光,只等着下一次想办法与贺书淮见面,定要诈一诈他、留下证据来揭开他那张皮子才好。

桑玥心中打算得甚好,只未曾料到贺书淮的无耻程度,亦不曾料到此时的桑云归在事关贺书淮的事上是何等的鬼迷心窍。

安生日子尚未过几天,桑玥就突然收到了女人的传讯,叫她下学后前去主屋。

这可实在是难得,难得到让姑娘心中隐隐生了些不安之感。

就在她依照传讯按时入了主屋再次见到这熟悉又陌生的女人时,竟突生了恍然如梦之感。可未等她心中思绪平息,迎面而来的却是女人毫不留情的一个耳光,比起上一次的更为厉害,直接将心无防备的姑娘生生打趴在地。

【别伤害她!】

【求你,求你别伤害她!】

桑玥的脑中有片刻的茫然,喉中涌上了些许痒意,让她下意识地捂着嘴轻咳了几下,唇角瞬间垂落了鲜红的血珠。

脸颊的一大半都被打得发麻,她呆怔地匍匐在地上,好半晌才慢慢反应过来这是桑云归又打了她一巴掌。

甚至都没问是何缘由,姑娘抚着脸阖眸缓了一会儿,骤然低笑出了声:“又是因为贺书淮?”

“与贺郎何干?!是你自甘下贱!竟敢勾引贺郎!”

女人仿佛也是气急,直直站在她的面前,垂眸冷眼瞧着她这副狼狈模样,恨不得要再给她一个耳光似的。

姑娘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撑着膝盖站了起来,眉间压抑着怒意与失望:“我勾引贺书淮?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

“是不是贺书淮告诉你的?”

桑玥死死咬着牙,忍不住朝着她紧逼着上前了一步,声音也因强压着的繁杂的情绪而不自觉地轻轻颤着:“你可知那日贺书淮遇见我时说了什么?”

“他说,既然你爱慕你师尊,不如就随你师尊一同嫁与我,日后便可长相陪伴照顾!”

袖中指尖紧紧掐着,顷刻间见了红。而她额角的青筋亦是若隐若现,胸中一阵阵涌上的涩意近乎要将姑娘淹没、叫她窒息。

或许当真到了口不择言的地步,连带着这些时日积压下来的怨怒,姑娘直直盯着女人的眼睛,忽而弯眸,瞳孔中却满是嘲弄讽刺:“桑云归,你可真是好眼光,这就是你一见倾心的人?!”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女人的姓名。

“放肆!”

砰!

汹涌的火系灵力携着化神期的威压一齐爆发,全部冲向了桑玥,将她整个人摔向了房门,又直接冲破了房门与阵法的阻拦,直直将姑娘如破布般击落在了外边的石板地上。

【玥儿!】

噗!

一时间五感俱失,桑玥唇瓣一张,大团大团的血块便被她止不住地呕出。她的指尖下意识地捂着腹部,那里剧烈的仿佛要将她撕裂开来的灼烧般的疼痛让她脸上再无半分颜色,身子不觉蜷缩了起来。

正是因为痛极,所以竟是失声,半个音也发不出来,只能任由那样刻骨的灼烧感折磨得她的脸庞近乎于微微扭曲。

桑玥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想借此来缓和自己的痛楚。

但毫无用处,石地上传来的寒意只叫她昏沉晕厥的意识变得清醒了些,只让她更为清晰地感受自己腹部内脏中翻涌着的痛苦。

耳畔模糊地传入了些脚步声,叫姑娘的身子不觉轻颤了下,随后就听见了女人毫无波动的声音、仿若在与死物说话。

她说:“既然你这般不服管教,那便自下山去吧。”

“从今往后,你我师徒恩断义绝,你也不必再唤我师尊了。”

指尖骤顿,桑玥的脑中似有些听不明白话了,她脸色一片空白,直直抬眸看向了女人,眼帘下意识一颤,不知藏于何处的水珠就霎时垂落了下去。

便是心跳声,也听不见了。

是死一样的寂静。

良久后,姑娘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颤抖着的,麻木着的,真正的低贱又卑微的声音。

她张了张唇,终于冲破了堵塞着的酸涩刺痛的喉咙,艰难地哑声问着女人:“就因为一个才认识几日的男人,你就要……赶我走?”

就因为一个卑劣恶心的男人,你就……不要我了?

数十年的师徒情谊,最终竟抵不过这短短几日的所谓的一见倾心?

真是可笑。

桑玥脑中慢慢想着。

她心中觉得这样匍匐在地上可怜又狼狈的自己也可笑至极。

由女人精心娇养大的小神珠自然是有从不输于旁人的骄傲和自尊,所以她若是被逼至了这样的地步,应是揣着自己最后的脸面,挺直了背脊,识趣地转头就走。

可如今趴着的不过是个没人要的破珠子,她又哪里有那些被人捧出来的不值钱的傲气呢?

她只知道,若是真的走了,便再无法回头、再无法呆在女人身边了。

所以,姑娘的脸上仍挂着那重得几乎想将她脸皮划破的红印、满嘴的鲜血尚且没有凝固,可她的神色却一点点平静下来,杏眸中再无半点光亮。

腹部的疼痛萦绕不散,她只得勉强直起了些身子,仰头看着女人,几乎是麻木着轻声问她:“若我往后再不插手你与贺书淮的事情,你可否将我留下?”

可否别不要我?

纵然日日看着爱恋之人与旁人缠绵细语,也总比让她一辈子再见不到桑云归来得好。

桑玥此时信了情爱的力量,果真能迷乱人的心智。

她问出了这句话时,连她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只听了女人意味不明的一声笑:“倘若你从前有这般乖顺,又何必闹到如此地步?”

“现在已晚了,你自去罢。”

这便是毫无余地了。

瞳孔彻底黯淡下去,姑娘已连最后一点儿傲气也舍了,这会儿便不再开口,只沉默着如垂死老人般僵硬地一件一件地将自己身上除却了衣袍的物件尽数取下,仔细地摆放在了桑云归的面前。

这时她也才反应过来,原来她的一切差不多都是桑云归给的。

这会儿将这些全部还回去,当真什么也不剩。

将最后一把桑云归当年为她亲自锻造的长剑放了下去,姑娘平静地弯腰对着女人磕了三个头。

再抬眸时,额头已然血肉模糊。

“承蒙峰主教养多年,如今就此别过。”

她的指尖发着颤,但也无妨,还是强撑着勉强站了起来。

姑娘垂下了眼帘,端正地行了个礼,便缓缓侧过身去了。

“若峰主日后有难,可来差遣,以偿养育之恩。”

已行了两步,她稍稍一顿,到底是将这句话低声道了出去。

“不必,只需你莫出现在我等跟前便是。”

女人毫无迟疑地回绝了她。

既不屑,又不稀罕。

姑娘木然地听着,不再做声了,只点了头,便拖着满身痛楚再无停顿地朝着山下走去。

她前几日才答应了齐长老不会再缺课,今日回来时还与秦司忆讨论着日后应当如何布置她们的山峰。

怕是都要食言了。

玥儿:还差一把火,干脆烧死得了(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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