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一队人马迎上谢煜坐着的那辆马车，来人正是裴之彻。

车夫本就是啸虎卫的人乔装打扮而成的，见到来人后立马停下马车，下车立在一旁静等吩咐。

裴之彻翻身下马，脸上的神情有些阴沉，待见到掀开车帘出来的谢煜后，脸色更是沉得吓人。

若是他没有看错，车中只有谢煜一人。

他放下手上的缰绳，迈步走近马车。

裴之彻的声音不辨喜怒，但明眼看着也知晓他不大高兴：“……娘娘呢？”

谢煜只着中衣，脸色苍白，不知是被吓的，还是冷的，他跑过去，抓住裴之彻的袖口，十岁的稚子尚且还不能很好掩盖自己的情绪，语调带着哭腔道：“阿、阿姐说要引开那些刺客，便在中途下了马车，裴掌印你快去救阿姐！那些刺客没有追上来，定然都是往阿姐那边去了，你快点去救她！”

他说得慌忙，连该注意的称呼都忘得一干二净。

闻言，裴之彻不着痕迹地避开谢煜的手。

他不紧不慢地拍了拍袖口，皮笑肉不笑道：“陛下，臣本该在今日清晨便可至明觉寺，可偏生被左相绊住脚，迟了一时。若是娘娘当真出什么事，陛下以为护卫不力之责在何人？”

谢煜蓦然抬眼，对上他阴沉的眼神，便明白了他这句话的意思。

他脸色煞白，沉默片刻后，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此事责任在朕，朕以后若是未与掌印商议，绝不会再干涉太御府之事。还请掌印念在母后身在局外，从未知晓过这些事而相助一二。”

裴之彻轻笑一声，没答话。

他回身上马，扬鞭之前轻轻叹了句：“非要吃过苦头，才肯听话么？虽说，也不一定会长教训呢。”

这句话说得很轻，几不可闻，似乎并非对谢煜所说。

随之，他顿了顿，扬声道：“燕九，带路。”

话音未落，那位名叫燕九的车夫便迅速上马，跟着裴之彻身后。

大部队留在原地，又有御医过来将谢煜扶上车辇，谢煜没立刻上去，而是遥遥地望着渐行渐远的身影。

裴之彻没有向程素朝说明此回宁王行刺一事，只暗中安排人手护卫。

而他也没同阿姐说，自己本就想借此事治治太御府嚣张的焰气。

可如今最不该在局中的人，却面临着最大的危险……

他该再等等，等裴之彻为此让步，也好借此明白太后在他眼中的价值。可还没僵持多久，自己便先认输了。

说到底，自己行事还是不够稳妥。

他在这个位子上坐着，双手早就不干净了，可为何此时此刻他会生出一丝愧疚呢？帝王宝座，哪一个不是尸骨垒起来的？

谢煜想起不久前披着他的衮衣跳下马车的背影，其实她知晓自己可能面临什么，却还是往下跳去。

他们之间并没有牢不可破的利益牵扯，纵然他这个无实权的皇帝换个新的，也不妨碍她太后的身份。更甚至，她与裴之彻关系密切，又与右相有所牵扯，同自己更该保持距离。

仅仅只是因为父皇最后的叮嘱么？不——她看上去就对父皇的所作所为感到不屑。

还是说这是对他一个年幼帝王的同情呢？身不由己，还同情他人，何尝不是一种自不量力……

飞蛾扑火，原也如此令人难以忽视么？

只是这飞蛾究竟是她，还是他们，尚无法评说。

-

幽暗的密林中，借着月光勉强能看清眼前的路，程素朝被顾芳菲搀扶着，一瘸一拐地往小道上走。

听顾芳菲说，明觉寺乱作一团，她是向易冬藏确认她的方位后，便骑马赶来了。路上瞧见三两个蒙面刺客下马往林子里走，留了个心眼跟着过来，幸好早早发现了她。

程素朝伤了腿，这小山坡又陡，背着人的话，实在是爬不上去。两人便只好往一旁平坦的小路上寻找出路。

走了不到半刻，顾芳菲忽地停下，细细辨别着身后传来的声音，是刺客，人数还不少。

她看了看程素朝，心下已有打算，立刻将人背起，快步往不远处的破庙而去。

可带着她，顾芳菲跑不快，程素朝深呼吸道：“顾、顾小姐，你先离开，不必管我——”

“娘娘这是说的什么话，我顾芳菲像是丢下恩人夹着尾巴逃跑的性子么？不必担心，我先将那些人引开些，避免伤到娘娘。”顾芳菲说着，将人放下来，掀开那破破烂烂的桌帛，把她塞进里头，又从腰间解下一个枣木制成的弩具塞到她手上。

“此外，娘娘若是遇见什么人，只管用这弩对着那人的脖子射过去。我是武将，不会被轻易伤到，娘娘且在这等着，我去去就回。”

弩具上手简单，又不需费力拉动，正好可以给她防身，顾芳菲留下三支短箭，说着便将桌帛牢牢盖好。

程素朝本想叫住她，但思及自己腿上的伤，反而会连累于她，便将欲出口的呼唤咽下，屏气凝神地听着外头的动静。

破庙里很暗，只有一盏破旧的烛盏。她缩在桌案下什么都看不见，手上紧紧握住的这张弩就像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般，她不自觉攥得很紧。

庙外又响起一阵脚步声，停了一阵后，似乎为首的那人低声说了什么，便迅速招呼所有人离开了。若是没有记错，这步伐渐远的方向应与顾芳菲离开的那边是同一方向。

她深深呼着气，心中一边念叨顾芳菲千万不要出什么事，一边想着小皇帝若无意外想必已然脱险，救兵快些来。

可这念头还未来得及沉下，又听得一阵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逼近而来，其中还夹杂着三两声的交谈。

“不是传信说人在北边的林子里么？你往这破庙走作甚？”

“路上不是都死了好几个弟兄了，你上赶着去寻死啊……真没想到太御府这回居然派了这么多人来护驾，看样子这小皇帝是抓不到的，既然没有功劳可领，那么多人不差我们两个。”

“这庙里居然就点了一根蜡烛……火折子带了吗？”

怦——耳畔除了那两人喋喋不休的谈话声，只剩下如擂鼓般越发清晰的心跳声。

“给。”那人窸窸窣窣递出个什么东西，瞅着木案上还有一碟香果，抬手拿了起来，“这果子还挺新鲜的，给这山间野猴吃了，还不如孝敬大爷我——啧十六，你觉不觉得有些不对劲？”

被唤作十六的人没立刻应声，好半晌才道：“你是说这桌子底下可能……”

这句话的后半句是什么意思，在场的三人都一清二楚。

程素朝屏住呼吸，全身都在发抖，颤颤巍巍地将弩举起，用力抓握，手指扣在悬刀上，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昏暗的前方。

有两只手朝这布帛伸过来，在烛火的照映下，是两团模糊的、长长的影子。

她的心跳得很快，全身都因即将到来的恐惧而战栗不止，就在下一刻，这两只手忽地顿住了。

一人对另外一人压低声音道：“你留下，我去外头看看。”

话音落，这人便摸着刀大步跨了出去，留下的那人似乎也直起身张望了几下，而后蹲下，猛地掀开这盖在桌案上的破旧桌帛。

桌帛掀起的那一刻，他先是看见湖蓝色的衣摆。

而后，有什么铜器被扳动的声音，像是金石刮蹭，破风之音刹那响起。在他刚刚瞧见里头惊慌无措的女子时，一支箭簇狠狠贯穿了他的脖子，随后是如注的鲜血喷涌而出，他最后的声息也在喉间彻底消散。

那人睁大双眼向后倒去，喷溅的血滴到她的脸颊上，更多地染红了她的衣摆。

程素朝没出声，愣愣地盯着眼前的尸首，看似平静地去摸第二只箭，抖着手将它装上，可眼前似乎什么都看不见了。

耳畔是嗡嗡的耳鸣，尖锐刺耳，鼻尖嗅到的是令人作呕的腥味，大脑乱哄哄的一片，她的眼前闪着灰灰白白的暗点，迅速地占据她的所有视线。

她好像杀了这个人……

没有任何犹豫，在自己瞄准好他的脖子时，手便比意识更快一步，摁了下去。

脸上是血还是泪呢，温热的，很快就被风吹冷了，凝固在肌肤上，如同皲裂的伤口。

此时此刻，自己心底充斥着什么情绪……

是发自内心的恐惧么？她不知道。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么？她也不清楚。

程素朝坐在原地，身前是早已咽气的刺客，端坐莲台的佛陀无悲无喜，她紧紧攥着手中的弩，双目无神地看着前方安静落泪。

裴之彻踏入这隐于林木之间的小破庙时，远远地便看见这么一幕。

昏黄的烛火与朦朦胧胧的月华交织，在这落满尘埃之地，地上的那抹鲜红是那样刺目，可他依旧在第一眼便将注意落到了那木案下蜷缩的身影上。

他挥手，让燕九守在外头，抬步迈进。

路过那具尸体时，裴之彻想起什么，抬脚将他踢翻，让这尸体后背朝上，又扯过那布帛盖住，遮挡那大片的血。

碍事的木案被他移到一侧，那桌脚与地面擦过响起的刺耳呲啦声都没有唤起程素朝的注意。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语调含笑：“这回过后，可还会不顾一切施舍自己这不自量力的善心了？但奴猜，娘娘没学会吃一堑长一智。”

没有回应，完完全全忽视着眼前站着的人。

发簪上的珠串早就不知掉在那个地方，发丝凌乱地铺着，泪痕斑驳，脸上还沾着几滴相当碍眼的血渍，好不狼狈。

裴之彻的身影遮住月华，也挡住那一地血暗。

红尘俗世，神佛无用，只有死去的恶鬼会偶尔朝路过的行人抛出诱惑，施舍明码标价的救助，拖拽着人沉进无光无暗的泥沼。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还是笑着：“娘娘，你怎么出一回宫就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啊？”

小裴现在看见小素意外受伤还能笑出来，戏谑几句，某天以后就会PTSD了，一点血都看不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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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