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程素朝考虑要不要和手底下的小太监说让他们将睡到叫不醒的易秋生搬进一旁的偏殿休息时,来收拾易秋生的人便先到了。
为何要用收拾一词?大概是程素朝光是远远瞧着他,便能察觉到他略显不虞的情绪。
裴之彻径直走到檐下,绕过她,既不行礼也不问安,脸上一丝笑意也无。
他先是瞥了眼地上靠着柱子的易秋生,而后抬脚不轻地踹了下,冷声道:“秋生。”
易秋生被他一脚踢下台阶,只这么不轻不重的一声便将人叫醒了。
他睁开睡眼惺忪的双眸,还未清楚发生何事,茫然地看着来人:“啊?什么?是、是十哥啊。”
“我可不记得,什么时候让你接了给娘娘擦地板的活儿?”裴之彻沉声道。
易秋生还是坐在地上,毫无所觉地道:“没啊,擦什么地板?”
裴之彻的声音彻底冷下来,如寒冬腊月的雪水,冰冷透骨,淡淡道:“既然不擦,就给我站起来。”
“哦好,十哥,我马上起来!”易秋生随手摸了把脸,手忙脚乱地拿起一旁的绣春刀,一骨碌便站起来。
程素朝在后头听着,一个没忍住噗呲一声笑出来,而后连忙捂住嘴。
幸灾乐祸,有些不厚道,但易秋生这睡糊涂、还没反应过来的样子确实很有趣嘛。裴之彻既然人亲自过来叫醒他,大概很重视这个一手带大的亲信,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听见她的笑音,裴之彻回头不咸不淡地瞥了她一眼。
她立刻站直,口不择言道:“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很有趣,对!很有趣。裴掌印与易指挥使的相处,很有一家人的氛围,显得掌印大人更有人情味儿了。”
“人情味?”
程素朝一口气说完,也将刚才那句话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越想越不对劲,她这究竟说的什么胡话?!
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纵然懊恼不已,也只好硬着头皮慌乱地解释下去:“就、就很像教训弟弟妹妹的兄长,摆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严苛神情,却又很无奈的那样子……”
裴之彻挑了挑眉,轻嗤了一声:“那娘娘呢?在一旁兴致勃勃看戏、却不知藏起自己身形的狸猫?”
“这……那个,我什么都没说,掌印大人您就当没听见,按您的想法来就成,我绝不多嘴。”程素朝忙捂住嘴,摇了摇头往后挪步,极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奴又没想着去踩狸猫的尾巴,娘娘跑什么?”裴之彻慢条斯理道,不紧不慢地拿脚踩住了她身上穿着的霞帔拖在地上的衣摆。
没用多大力气,只消稍稍用力就能挣开。
可程素朝却一动也不动了,完全不敢动。
裴之彻笑道:“在宫中,娘娘是主子,有奴才不知分寸在娘娘宫中呼呼大睡,娘娘以为该如何罚?”
话音落,易秋生听明白十哥的意思,便果断地跪了下去。
程素朝看着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一声的一众人,硬着头皮转过身来,抬眼看着他,咬了咬唇,小声道:“……可以不罚么?”
“俗话说‘慈母多败儿’,不可不罚。”裴之彻摇了摇头。
她颤颤巍巍地问:“那掌印大人觉得要如何惩处易秋……易指挥使?”
“依奴看,二十鞭吧。”
“二十鞭?!那打着得多痛?”
裴之彻接着补充道:“换上带刺的,往盐水里泡上一泡,奴亲自来施刑。”
她没记错的话,易秋生一身本领就是裴之彻教出来的吧,真要对自己带大的下属这么狠心么?
早知道她就不拉着易秋生闲聊些什么话。
“……”程素朝嘴唇翕动,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两眼一闭心一横,豁出去般道,“那、那依掌印的话,裴掌印是不是该先罚罚自己?”
闻言,裴之彻脸上的神情凝滞了下,旋即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忽地大笑了几声。
候在一旁的绾春见状连忙跪下去,就连持刀站着的易冬藏也低下头。
他的这几声笑,把程素朝吓得心砰砰地往嗓子眼蹦,她咽了口唾沫,干巴巴地开口解释:“我、我的意思是,裴掌印您大人有大量,此事就此揭过,谁也不罚,如何?”
裴之彻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挥了挥手示意绾春起身,而后朝易冬藏伸出手。
易冬藏抬头与裴之彻对视一眼,犹豫了下,解开挂在腰间的鞭子,递给了他。
跪在地上的易秋生见状,抿紧嘴,闭上眼,将背挺直,做好被罚的准备。
而后,下一刻,便听见易冬藏不是很平静的吸气声和那位小太后的惊呼声。
他本着好奇,睁开眼看了下是何情况,一下傻了眼。
裴之彻将那鞭子放到了小太后的手心,笑道:“娘娘不是要罚奴么?会使这鞭子么?”
“什、什么?”程素朝抖着双手接住沉甸甸的鞭子,不解地看向他。
裴之彻慢慢道:“奴才在这文武百官和宫中一众人的心里可谓是睚眦必报、手段狠辣阴毒的小人一个,娘娘想要罚臣,也要有人敢下得去这个手不是么?与其费尽心思找个什么外人,娘娘亲自动手不是更好?”
“我……这……”裴之彻说的话是什么歪理,哪有人递鞭子让她打他自己的?她连连摇头,非常干脆地认怂道,“掌印大人说笑了,是我昨日没睡好,今日精神恍惚才致胡言乱语,掌印莫要放在心上。”
“没睡好?有吗?奴倒是觉着娘娘睡得很沉。”裴之彻淡淡笑了声,随后冲易冬藏使了个眼色,让他将神情恹恹的易秋生拎起来,“耽搁这么久,娘娘歇着去罢,奴也该回去了。”
她小心翼翼地看向他,问:“那这鞭子……”
他迈步向外走去,头也不回地道:“且放在娘娘宫中,给娘娘打发时间。”
打发时间?
眼见着裴之彻一行人渐行渐远,程素朝呼了口气,瞧着手里头的鞭子越看越觉不顺眼,解开它在空中乱挥了好几下,却差点打到自己。
都说伴君如伴虎,小皇帝如今还是个可可爱爱的小猫咪,可这裴之彻活像个披着狐狸皮的恶虎,指不定哪天心血来潮就笑眯眯地把她咔嚓吃了。
欸,谁让自己被那老东西送进宫里来了,如今身不由己,一只待宰的羔羊罢了。
宫中生活,哪有那么简单,步步如履薄冰,大赦天下时为何不能将她一起送出宫啊!
她要出宫!
说起小皇帝谢煜,他近来在长阳宫听新任太傅讲读经史,说是一个人对着好多位大臣连膳食都顾不上。他每每都得饿到不行才去吃些点心填肚子,可又不太敢说出来,几位老臣对他的期望太高,不忍心教他们失望。
程素朝想了想,自己占着太后的名头总不能将这小孩晾在一旁不管,某日得空便同裴之彻知会过一声,拎着食盒便和绾春往长阳宫走去。
本来说要坐步辇,被她一口拒绝。
自己走走,也好认认路,再随便散心。
虽没有人将她拘在坤宁宫中,太后也能算是在宫中横着走的身份,但说到底自己这太后实在是名不副实,就这样迷迷糊糊从普通老百姓变成了困守宫廷的太后,让人无法接受。
心底不踏实,自然也没什么心情在皇宫中闲逛。
在一众城府深沉似海、老谋深算的人中,她反而更能和小皇帝找到共鸣。
坐得笔直端正的小皇帝余光瞥到她的身影,脸上顿时露出灿烂的微笑:“阿……母后!”
一众老臣反应过来,纷纷从椅子上站起身,行礼问安道:“臣等拜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啊,不必行此大礼,我——”程素朝轻咳一声,适时改口,“本宫来此就只是为看看陛下,书房之中,当以诸位大人为重。”
天佑朝曾经出现过几位女帝,没那么多对女子的限制,有女子学堂,也有女官女将军,当然也有老顽固,对女子出现在官场之类的事吹胡子瞪眼那种,但这几位大臣倒是没那么腐朽,瞧着还算正常。
程素朝放下心来,指了指拿着的东西,和小皇帝对了个暗号,他便将心思重新放在手头上的书册上。
既然这里还未结束,那她再等等罢。她往里间走去,正将这食盒往一旁矮榻上的木桌上放时,意外看见坐在里头垂眼翻书的人——
她认识。
沈砚山,教了她一个月的便宜先生。
她的视线又落在稍微靠外的那几个人身上,依次是左相、户部尚书,以及几位年迈的内阁大学士。
新上任的太傅——这个“新”字耐人寻味,外头那群人大多数是在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人了。也就是说,新任太傅是沈砚山?
这官大多时候为添头,给手握重权的文臣挂上的响亮名头,她还听说新任太傅是左相一手提拔起来的。
所以,沈砚山到底是跟右相也就是宁王一派,还是左相保皇一派的?
程素朝正想着,没注意自己已然不加掩饰地盯着他看了良久,直至被他轻声唤回神才拘谨地移开视线。
沈砚山抬眼看她,气质清雅,淡淡笑着:“素朝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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