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婚

承平二年,早春。

北梁,邺(yè)京。

残冬的寒意尚未完全退去,夜风掠过宫墙檐角,卷起檐铃轻响。

细碎的叮当声混着凉气,透过雕花窗棂(líng)的缝隙,悄悄溜进凤仪宫,却被满室的暖香消融。

凤仪宫中,数十臂粗的龙涎(xián)香烛在鎏金烛台上静静燃烧。

烛芯偶尔爆出火星,溅起细小的烛泪,顺着烛台纹路缓缓垂积。

空气里弥漫着暖融的甜香,是名贵的香料与殿角那几盆早早催开的碧桃花混合的气息。

琉璃灯盏映着跳跃的烛火,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上投下摇曳的光晕。

云蘅端坐于凤榻边缘,身下是大红鸳鸯戏水锦被,绣线细密得连鸳鸯羽翼上的绒羽都清晰可见。

头顶那顶龙凤花珠冠,沉甸甸地压着她的颅顶,也压着她的思绪。

身上繁复层叠的锦绣喜服,以金线绣出翱翔九天的凤凰,每一根羽翼都用不同色阶的金线叠绣。

行走时衣摆扫过地面,还会响起细碎的环佩声,那是缝在衣襟暗处的银铃,为的是让皇后的每一步都合乎礼制的从容。

可此刻,云蘅坐着不动,那铃声也歇了。

视野,被一方绣着龙凤呈祥的鲜红盖头所局限。

唯有底部垂落的金色流苏,随着她的呼吸,在眼前晃动。

她从温暖湿润的南燕而来,跋涉千里,才被送入这座象征着北梁国母尊荣的宫殿。

脚步声由远及近,那是鎏(liú)金靴底叩击在金砖地面上的声音,不疾不徐。

宫人们齐刷刷地跪伏下去,额头触地,姿态谦卑。

“陛下到——”

内侍尖细的通传声刚落,那道身影已停在了她的面前。

隔着朦胧的盖头,云蘅能看见一个挺拔的轮廓,身着同样喜庆的明黄吉服,衣摆上绣着五爪金龙,腰间玉带上扣着的是白玉麒麟,

她依着入宫前练习过数十次的礼制,微微垂下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尖泛着淡淡的粉。

下一刻,眼前一亮。

一柄玉如意轻轻挑起了那方阻碍她一整日视线的红绸。

烛光有些刺眼,云蘅下意识地眯起眼,待适应后才缓缓抬眸。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年轻俊朗的面孔。

剑眉星目,鼻梁高挺。

他头戴十二旒(liú)天子冠冕,珠串垂落,遮挡了部分神情。

这便是北梁的新帝,萧竑。

那个在三年前平定内乱、登基后仅用半年便稳定朝局,让北梁国力日渐强盛的帝王。

四目相对,二人无言。

殿内静得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萧竑并未如寻常新郎那般在她身侧坐下,而是将手中的玉如意交给内侍。

随后,撩起袍角,半蹲在了她的面前。

这个姿势,让他需要微微仰头才能与坐着的云蘅对视。

他朝她伸出手,手掌宽厚,指节分明,虎口与指腹处带着明显的薄茧,那是常年习武或握持兵刃的痕迹。

“皇后。”他的声音温醇,“从南燕到北梁,山高水长,一路辛苦了。”

“我知你初到异国他乡,举目无亲,心中难免彷徨。”

“日后,这里,便是你的家。”

云蘅静静地听着,他的话语得体而周全。

她想起临行前,南燕太后握着她的手说“萧竑是仁君,也是明君,你若真心待他,他必不会负你”。

此刻看来,或许并非虚言。

她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入他等待的掌心之中。

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掌心的薄茧蹭过她的指尖,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稳稳地将她的手包裹住。

萧竑握紧了她的手,就着这个姿势,缓声道:“北梁与南燕联姻,是为两国百姓,亦是你我缘分。”

“此后岁月,你我互为臂助,可好?”

云蘅唇边的笑意加深了几分,眼中清澈见底,映着跳动的烛光,也映着他的身影。

她没有说那些客套的“全凭陛下吩咐”,只轻声应道:“好。”

萧竑并未松开她的手,就着半蹲的姿势,微微侧首示意。

侍立一旁的宫人垂首上前,手中捧着朱漆鎏金托盘。

其上放着两个用红丝线系连在一起的匏(páo)瓜葫芦,已然剖开为瓢,内盛清酒,酒香清冽,悄然弥散,混合着匏(páo)瓜特有的微苦清气。

这是合卺(jǐn)酒,北梁与南燕皆有的婚俗,只是北梁更重其意:

匏(páo)瓜味苦,用以盛酒,寓意夫妻合二为一,同甘共苦,不离不弃。

萧竑先取过一瓢。

云蘅伸出纤纤玉指,取过另一瓢。

两人手臂交错,距离拉近。

云蘅甚至能看清萧竑冠冕珠串后那双眼睛里,自己清晰的倒影。

“饮此合卺(jǐn)酒,永结同好。”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同饮此酒,共承此诺。”

她轻声回应,眸色清澈,与他目光相缠。

酒液入喉,带着匏瓜微涩的苦意,随即是酒水的辛辣与回甘。

饮尽,将匏(páo)瓜放回托盘。

宫人悄无声息地退下。

紧接着,另一名年长的女官上前,手中托着另一只小巧的玉盘,上面放着一把系着红绳的金剪刀。

萧竑抬手,自自己冠冕之下,靠近颈后的位置,截下一小缕墨发。

随后,他转向云蘅,目光落在她繁复华美的发髻上。

“皇后。”

他出声询问。

云蘅颔首,表示许可。

萧竑靠得更近了些,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避开她发间的珠翠,在她浓密如云的发髻深处,寻了一缕青丝。

“咔嚓”一声轻响,一缕带着她体温的乌发落入他的掌心。

他将两缕头发并在一起,递与女官。

女官熟练地将它们缠绕、系结,用那根红绳紧紧束住,形成一个同心结的模样,然后恭敬地奉还到萧竑手中。

萧竑拿起那枚以两人青丝结成的同心结,置于掌心,递到云蘅面前。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念着古礼的祝词。

云蘅看着那枚交织在一起的发结,心中波澜微兴。

发肤受之父母,结发之礼,象征血肉相连,命运与共。

“愿如陛下所言,琴瑟和鸣,永无猜疑。”

云蘅将发结推回萧竑的掌心,姿态温顺,言语诚挚。

萧竑将那枚发结转手交给女官,由她郑重放入一个早已备好的锦囊之中。

锦囊是明黄色的,绣着一对交颈鸳鸯,边缘缝着金线。

日后或将供奉于北梁宗庙,或由帝后珍藏,象征着这场联姻的正式落成。

礼仪既成,宫人们再次行礼,随后依序无声地退出了寝殿。

殿门被最后一名退出的宫女轻轻掩上。

只留满室红烛,与一对刚刚完成了所有仪式的新婚帝后。

内殿中,烛芯偶尔爆开,发出噼啪轻响。

萧竑站直了身体,他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几乎将坐在床沿的云蘅完全笼罩。

他温声说道:“折腾了一日,从清晨入宫到此刻,皇后想必也乏了。”

萧竑踱开两步,走到紫檀木圆桌旁,桌上摆放着各式象征吉祥的干果点心。

“这些礼仪规制繁琐,都是给外人看的。日后在朕面前,若非正式场合,不必时时拘谨,随心便好。”

“谢陛下体恤。”

云蘅依言回应。

“安歇吧。”

萧竑动手解下了自己头上那顶象征天子权威的十二旒冠冕,将其置于一旁的紫檀木架上。

接着是腰间繁复的玉带、外罩的吉服袍……

他并未唤候在殿外的宫人进来伺候,自行除去了一身沉重的礼服,只余一身玄色暗纹的中衣。

中衣的料子柔软贴身,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挺拔身形。

云蘅在他的动作中,微微别开了眼,耳根不受控制地染上一点绯红。

尽管心知这是不可避免的环节,但亲眼目睹一个陌生男子在自己面前宽衣,难免有些羞涩。

萧竑整理好自身,转而看向她。

“朕帮你?”

“不敢劳烦陛下,妾自己可以。”

云蘅出声婉拒,侧过身,背对着他,抬手拆卸发间的凤冠、步摇、花钿(diàn)。

珠翠碰撞,发出细碎的清响。

萧竑并未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

女子纤细的脖颈在烛光下泛着莹白的光泽,因为努力拆卸发饰而微微用力。

过了好一会儿,云蘅才将那一头沉重的束缚尽数卸下,浓密如瀑的青丝披散下来,如同上好的绸缎,直垂至不盈一握的腰际。

她也除去了最外层绣着金凤的华丽喜服,只着一身红色的软绸中衣。

单薄的中衣掩去了皇后的尊荣,显露出少女窈窕的身姿。

两人俱是一身简便中衣,站在铺天盖地的红色里。

烛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长,交融,仿佛亲密无间。

萧竑走向那张宽大的铺着鸳鸯锦被的龙凤喜床。

他撩开纱帐,在里侧坐下,看向站在原地的云蘅。

“明日还有早朝与谒(yè)庙大典,需得早起。”

云蘅压下心头的万千思绪,挪动脚步,走到床榻边,在外侧躺下。

身体尽可能贴着床沿,与内侧的他之间,隔着一片宽阔的、足以再躺下一人的空隙。

萧竑并未在意这泾渭分明的距离。

他抬手,一道掌风拂过,不远处桌案上的几盏主要灯烛应声而灭。

只留下角落里一两盏光线昏黄的长明灯,勉强勾勒出室内物体的模糊轮廓。

内殿变得暗了下来。

视觉受限,其他的感官便变得格外敏锐。

云蘅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声,也能听到身旁另一具身体传来的平稳悠长的呼吸声。

她能感觉到锦被下,来自他身体的温热。

两人并肩而卧,和衣而眠。

红帐之内,呼吸可闻,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云蘅睁着眼,望着头顶模糊的帐顶繁复的刺绣花纹。

殿外,隐约传来巡夜侍卫规律走过的脚步声,以及遥远得仿佛来自天边的更漏声。

她想起临行前,南燕皇帝,也就是她的皇兄,也曾嘱咐她说“你不必爱萧竑,只需守好皇后之位,护好南燕百姓”。

可此刻,感受着身旁人的温和,她承认,她有些动摇了。

云蘅合上眼,将所有情绪掩藏在浓密的睫羽之下,只剩下均匀的呼吸。

长夜漫漫,宫灯昏黄。

作者有话说:

1.断句:自/自己/冠冕之下

2.萧竑(hóng):竑意为“博大”

3.云蘅(héng):蘅,植物名,即杜蘅,多年生草本植物,开暗紫色的花,有香气,全草可入药。

4.云蘅有个乳名,为“昭昭”,取自于“昭昭如愿,岁岁安澜”,后面会提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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