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复东行

秋风渐紧,草染霜色。一行孤雁归南,庭间落叶幽沉。

深秋的风裹挟着飘零的枯叶,总要发出些恼人的嗡鸣,引得人们愁楚怜惜两句,方肯落入尘泥,湮没尘埃与岁月的缝隙里。

天色愈发寒凉,无人再将依岚拉去房间外吹风。如今的秋阳会透过窗棂,斜斜的照射进房屋中,和暖的光晕并不刺眼,反令人觉出了一分岁月静好的眷恋柔情。

依岚知晓,李灵素劝慰的话里掺和了不少水分。但大把大把的苦药吃下,她虽每日昏昏沉沉的,四肢却也的的确确有了起色。即便那个破锣一般的嗓子全然不曾好转,这些微的进益也给了她一丝难得的宽慰。

若是有一线生机,有朝一日她还能站得起来,走上两步,她还是想要活着的。外面的世界天地辽阔,她走过的地方少之又少。昔日的亲情温柔深刻,她心头的执念还丝毫未散。

眨眼间,九月便飞逝而去。一个月的光景,依岚总是半梦半醒的,稀里糊涂的就混过去了。轮番吃瘪的韦潇然和依黛烟二人,清楚依岚孤傲的脾气,也不好再贸然前去招惹。

一个月的光阴过去,依岚的房中只添了一个物件——崭新的轮椅。初次见到这东西,她恨不得一脚将其踹飞,可惜,她的腿动不得。后来嘛,反倒越看越顺眼了,至少坐在上面,她可以相对自由的在房间里活动。

两尊大佛都不敢近前,其余的前辈也好,同龄的门人也罢,都生怕一个不留神惹了宗主的宝贝徒弟不悦,行至依岚的院外,尽皆屏气凝神,逃也似的跑得飞快。

除了,那个自幼与依岚两不对付的同门师姐——旬霜吟。

十月初三,晨起和煦的秋阳洒落,木门“吱呀”一声,闪身进来一个身着鹅黄色襦裙,柳叶眉,桃花眼的姑娘,瞧着比依岚要年长一些,面容自带妩媚妖冶,一双眸子能勾去人的三分魂魄。

依岚尚且倦倦的窝在床榻上,只当是星瞳给她备了盥洗的用度,沉重的眼睑并未睁开。

来人负手立在依岚的榻前端详,一浓重的黑影漫过依岚紧闭的视线。这人绝不会是星瞳,那丫头不敢如此放肆。

如此想着,依岚警觉地睁开了眼,得见入目之景,愤然又将眼眸阖上。

“师妹,…那个,我…,我有话和你说,你睁眼看看我,成么?”来人有些不安的搓着手,脸上的神情尽皆透着不自在。

依岚扯了扯嘴角,虽睁开了眼睛,却把视线别开了去,上下嘴唇轻碰,飘渺的虚音传出,“来看我笑话?”

旬霜吟只是听外头的人谈论,说依岚状况不好,意外中了毒起不得身。她来此的确存了几分幸灾乐祸的心思,但当她站在床前,看清楚依岚病恹恹的模样时,终究是良心发现。眼下听得人嗓音全失,更是满目骇然。

一时间,方才肚子里一通气人的说辞都被她抛去了九霄云外,她闪身坐在了床前的靠椅上,柔声道:“我那日不该拿你的惨遇说事,师父为此罚了我二十板子,外加两个月的禁闭。我也付了代价的,你可否,不再耿耿于怀?”

依岚苦笑,这人话说得真是轻巧。不过十载师姐妹的情分,她也懒得计较。今日的惨状,有这人的功劳,但到头来,罪魁祸首不是她。

依岚转眸看着这个自幼明艳又有些自视甚高的师姐,只道:“日后无人与你争,师姐该满意了,你走吧,我不想见人。”

一向心高气傲,从不低头认输服软的师妹,竟这般颓唐好言语,旬霜吟顿觉生活失去了乐趣。十载光阴流逝,她和小师妹拌嘴,互相嫌弃,已经成了入骨的习惯,如今的依岚斗志全无,意兴阑珊的模样,到底令她神伤。

默然良久,旬霜吟站起身来,冷嗤一声,“你一直是师父的心头肉,她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你自暴自弃。你想来是不知,她又走了,说是给你求药去了。早点好起来吧,我可不想你这样,胜之不武,无趣。”

见人抬脚要离去,依岚忽而出言,“师姐,我落到这般田地,你何必再存敌意?”为了让人听得真切,依岚用力大了些,早晨寒凉的空气入喉,牵动了一阵咳嗽。

旬霜吟被剧烈又沙哑,听着便觉得窒息难耐的咳嗽声震住,不自觉地顿住了脚步,蹙眉回身看她,有些没好气的道:“要水吗?”

依岚无力的点点脑袋,旬霜吟拎过茶壶给人添了一杯水,她当这壶里定是好茶,倒出来却是一杯清透的水,一时恻隐之心作祟,到底有些心疼起这个曾经惹人嫉妒的小师妹来,单手端着水杯给人递了过去。

看着悬在半空的杯盏,依岚试图去接,伸出手去,起初那小盏还稳稳当当落在手心,不过须臾,手指一抖,杯盏倾斜,满杯的温热汤水洒落在锦被上,茶盏也滑脱出去,在落地的刹那,应声碎裂。

旬霜吟眼疾手快地闪身避开,不可思议的看着床榻上失落的依岚,“你,你竟动不得了?”

依岚眸光闪烁的看着地上碎成八瓣的瓷片,什么都没有回应。

旬霜吟压下心惊,有些木讷的补充道:“我本当外头人乱传,师父偏疼你,人尽皆知,没想到她真的舍得喂你毒药。若我那日没说那浑话,也许,也许你就不至于遭这个罪……”

良久,床上微弱的气音传来,“…师姐,求你件事可好?此间事了,你再不必为我心烦,你我恩怨两消。”

依岚肯低三下四的说出“求”字来,旬霜吟险些怀疑自己在白日做梦。但凡这人曾经肯有一点收敛锋芒的意思,她师姐妹二人何至于走到今日针锋相对的局面?

“何事?”旬霜吟不得不承认,依岚自降身段,令她十分受用。

“你方才说宗主不在,我想走,师姐可能帮我递送消息出去?”依岚满目皆是期待,眼巴巴地望着旬霜吟。

“走?走去何处?你如今这副模样,怎么走?”旬霜吟分外不解,索性坐在了她的床头。

“我也不知,但现下人人皆知我走不了,无人看着我,才是逃跑的良机。此处我不想再留,也不愿再回来了。师姐自幼机警,可肯助我?我走了,阖宗上下,宗主日后倚仗的,都是你。师姐思量一番,若愿帮我,自有法子的。”依岚用颤巍巍的手指勾了勾那人鹅黄色的衣袖,像是在撒娇。

旬霜吟悄然将衣袖拢起,思忖良久,道:“你的计划是什么?传讯何人,去何处?你不做无把握的事,直言吧。”

依岚见事成有望,便道:“姑苏有一舞坊,坊主名杜司司,劳你传讯告知她我的所在,求她接应我回去,等她回消息便是。至于离开宗门,师姐的堂叔负责每日的蔬果供应,将我藏去后院的马车,不难吧?”

“信物给我,我答应你。”旬霜吟只垂眸思量须臾,便爽快的应下了此事。

依岚视线落在床边的抽屉处,旬霜吟会意打开,内里躺着的,乃是依岚的宗门玉牌,持此玉牌之人,可以号令宗门各个分舵的主理。旬霜吟拿起此物,见到背后镌刻的依岚的名字,心里泛着苦涩。原来,师父早把这要紧物件给了依岚。

“师姐摔碎它,拿着一半儿派人交给杜司司便是。”依岚强忍着嗓子的干痛,淡淡吩咐道。

“你疯了?你要把这物件摔了,师父非要大发雷霆。信物为何要用它?”旬霜吟握着那玉牌,感受着凹凸的纹路在掌心摩挲,一时五味杂陈。自己求而不得,依岚如今竟弃之如敝履。

“唯有如此,可与那人证我心意。师姐,多谢了。”依岚的气音愈发微弱了。

“罢了,等消息,我走了。”旬霜吟甩甩袖子,懒得和她掰扯,愤然离去。

半个月后,这人去而复返,袖间揣了一封手书。

彼时乃是正午,星瞳随侍在侧,正给依岚揉捏着已经稍有知觉的双腿。今日早些时候,依岚已经能借助星瞳的力气,站上一盏茶的功夫了。

见旬霜吟来此,星瞳有些没好气,“大姑娘,您来这儿怕是走错地方了,请您怎么来的,怎么回。”

身为老宗主的孙女,旬霜吟也只有在依岚主仆二人这能吃瘪。她满目不悦地翻了个白眼,“依岚,这人你不管管?”

“出去吧,我和她聊聊,没事儿。”依岚抬眸看了一眼面露凶光的星瞳,反觉得有些可爱,只淡淡吩咐人离去,也不忍责备。

星瞳气呼呼的摔门而去,依岚才出言,“莫怪她,如此也好,不必牵累旁人。可是有回音了?”

“为了给你安排出逃,我提前看了,”旬霜吟将袖子中的信铺展开,给人递过去,“宗门附近她的人进不来,她说在山下十六里外的仰观镇客栈接应你,这人你信得过?”

“嗯,”依岚飞速的扫视了一眼手书的内容,“宗主几时回来?”

“不知道,她的行踪怎会告诉我?”旬霜吟有些怄气的敷衍。

“她不在就好。明日一早,劳师姐助我离开。姐妹一场,此恩我不知如何谢,这些是我的私人积蓄,分你一半。”依岚自袖间取出半叠银票,放在了桌案上。

旬霜吟瞥了一眼,又给她塞了回去,“这点钱我不稀罕,你变叫花子还得怪我。当真要走?这一走真就回不来了。再回来,只能是被抓回来,打断腿都是轻的。”

“心意已决,”依岚垂眸,抬手自腰间抽出一封手书,上面的字迹有些歪歪扭扭的,甚是虚浮,“明日,此物会压在枕头下。走的仓促,恐连累师姐被盘问,届时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说我逼你,拿你旬家的声名要挟你就范就好。只求师姐莫要泄了消息。”

旬霜吟瞄了一眼手书上短短的一行字迹,轻叹一声,将方才杜司司的传讯丢进茶炉的炭火里,“明日别睡太沉,寅正一刻,我来带你走,委屈你在运菜的木桶里将就将就。”

……

十月廿三,依黛烟火急火燎的自外间归来,只因两日前收到了宗门急报,依岚在十月十九这日的晨起,便失踪不见,而那人的房间里,只留了一行字:

“自今而后,天各一方。十载恩断,师徒不复。他日再见,勿念故情。柳岚自绝于师门,杀伐悉听尊便,生死由己,绝无悔意。”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